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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兽头青玉炉里香气袅袅，宜春候卫伉被陛下拉着斗了几轮的蛐蛐儿，陛下不便动手，便让都尉霍光代劳。两虫鏖斗，卫伉随手选的油葫芦左躲右闪地强撑了一会儿，最后被陛下的黑头将军一口扑杀。断胳膊断腿，很快战死沙场。
“陛下说有事吩咐臣，便指的这个？”卫伉有些无奈。
“寻常的蛐蛐十月份便没了，朕这可是专养在暖房里的蛐蛐儿，别人想玩也玩不着，朕特地寻你来玩儿，你还不愿意。”陛下歪在铺了狼皮褥子的垫子上，撑着胳膊看他与霍光斗蛐蛐儿，“宜春候输了，该拿一样儿东西出来抵债。”
卫伉笑了：“陛下坐拥天下，要什么没有？还要算计臣下的东西，真没道理。”
“那可不一定。”陛下拿手指慢悠悠地绕着垂在两边的充耳，垂眼道，“……有许多东西，宜春候有，朕却没有。”
“陛下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唔……”陛下想了想，见霍光收了绿泥蛐蛐罐，正跪在他脚边，捏着小铁钳为自个常用的旧黄铜袖炉换火炭，他望了那只袖炉几眼，眼睛滑向卫伉的腰间，“朕便要你那只哨子。”
卫伉一愣，怎么也没想到陛下会开口要那个东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话：“臣……”
“怎么，你想抵赖？”十二条垂旒挡在眼前，陛下的神情他看不清，声音也淡淡的，甚至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可卫伉却觉得他有些不高兴。
“怎么会。”几息之间，卫伉恢复常态，他伸手将那枚哨子解下来，让霍光呈给陛下，“只是这哨子黑沉沉的，也不值钱，没想到它能入了陛下的眼。”
“不值钱的东西，你倒不离身。”陛下往边上瞥一眼，霍光便转了身，将其收进一只雕花木匣子里。
卫伉低头笑了笑：“小时父亲给的，不过戴着习惯了。”
陛下将那只黑头将军让给了他，又拉着他玩了一会儿。几回合下来，卫伉又输了一枚平安扣，一只鹿角扳指，直到他身上再无父亲生前所赠旧物，年逾五十的帝王这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了他。
卫伉走出甘泉宫时，才发现雪停了。冬阳夕照正浮在琉璃瓦盖顶上，像碎金跃动的河川从倾斜的屋檐流淌下来，衬着一片如火如荼的丹枫，那颜色说不出的好看。
他身边有一个自小随侍的黄门，名唤长泰的。为人极有眼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提议道：“侯爷可要逛会儿园子？小的听匠人说，您喜欢的红梅已开了许多呢。”
卫伉可有可无地点点头：“那便去看看。”
“诺。”
自未央宫至枫林晚，并不如看着那般近在咫尺，转过几道宫墙，还有一条长长的甬巷要走。
雪寂天晴，煦煦和风，卫伉兴致尚佳，挥退了左右，只一个人在前头慢悠悠踱着步子。身后十步远，几个宫人抬着空撵，配合着自家主子有如龟爬的步伐，一步一挪的在后头跟着。
约莫行了一刻时，冬葛花攀绕的拱门立在了眼前，卫伉悠然的步子猛地一滞。
风回小庭院，一阶红叶被扰动得沙沙作响。
满树红霞之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圆石凳上，正眯着眼睛，透过五角的枫叶看太阳。
卫伉站在如瀑垂落的冬葛花下，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父……”
那人茫茫然回过头来，清眸似水，眉目浓厚英挺，如此相像。
再看，却又太过年轻文弱了些，绝非那个带他骑马奔驰于广阔漠北，剑锋凛然，七战七捷的大司马大将军。
身后的随侍伏在那人耳畔说了什么，那人连忙上前来，长揖而拜：“小子拜见宜春候。”
卫伉回过神，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正在猜想这人的来力身份，长泰已悄悄上前，小声提醒他这是光禄大夫金日磾的次子弄儿。他点点头，此人近来深得陛下欢心，他也有耳闻，只是一直以来没有见过。
方才还觉得像，如今看来，却是半分也比不上。
卫伉抿了抿嘴，绕过他，拂袖离去。
假的终究是假的，仿得再像，真的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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