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玉成书

作者:尤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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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话 顾闵怀番外


      我回到苏州的时候,正像太子妃说的那样,漫山遍野的桃花随风飘摇,印入眼中,恍若误入某片世外桃源,然而这又确确实实是我的家乡。
      我笑了笑,带着感激的心情踏入这阔别多年的家乡。我甚至都能听到行远—我的儿子,怯怯的声音:“先生,我能听你讲课吗?我就站在窗外,不会打扰你们的。”
      行远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有三岁多一点,小小的,戳一戳就会散掉的模样,神色却异常的坚定。
      我祖辈原也是做官的,但至我祖父一辈,家中已经没落,但家中依旧是书香门第的作风,家中儿孙必须要读书,祖父常说,人若不能读书,不能识别道理,那与路边的猫狗又有何异呢?
      奇怪的是,家中代代读书,却代代不许入仕,我不知这是从什么时候立下的规矩,但自我记事起便被耳提面命,我原先其实并不服气,但在长大后还是做了这一方小城的教书先生,所幸家中名声在这苏州城中还算好听,我这教书先生颇得街坊尊敬,我也过得还算自在。
      我幼时与周家长女定亲,周氏自小温婉沉静,见着我抿嘴一笑,总是能让我看呆了去。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会被两家长辈取笑,待我年纪再长一些,知道了什么叫做男子汉大丈夫,便颇有些看不上如此“不丈夫”的自己,因此再见到周氏也没了什么好脸色,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即便如此,周氏也还是在及笄后顺利的嫁给了我,我虽比周氏年长几岁,到底也还是个毛头小子,耐不住性子,成天跟一群酒肉朋友混吃混喝,说得好听点叫胸有大志,说得不好听点就叫做好高骛远,毛毛躁躁。但周氏对我并无半分不满,依旧贤惠持家,夜深后还会轻言细语的与我讨论一下天下局势,并劝诫我切不可眼高手低,若真是心中有所望,便更得脚踏实地,真材实料。
      实话说,我那时虽惊讶于周氏并不像一般女子斗字不识一个,但却还是没把周氏的话放在心上,我私心里还是觉得妇道人家就应该持家务事,外边是男人的天下,轮不到女子插话。
      周氏脾气温和,见我不耐烦也不恼,只是更加温柔以待,自成婚以来,家中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出众。
      成婚的第二年,周氏被诊出喜脉,家里上上下下都高兴快乐,只有我还愣着神,我母亲好笑的推了我一把:“这孩子,莫不是高兴坏了,还愣着呢。”
      周氏斜卧在床上,含笑朝我招了招手:“夫君,来。”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只觉得手脚都没有地方放,我才刚刚二十岁,完全不懂得有一个孩子是什么样的概念,虽然所有人都说这是好事,但我就是觉得心里慌得很。
      “我……”我清了清嗓子,想对周氏说些什么,但又确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周氏看着我这个样子,抿嘴一笑,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不同的是她这次的笑除了羞涩,又多出了些期待,我看着只觉得比从前更加好看。
      “夫君,”周氏握起我的手,将它轻轻的搭在自己的肚子上:“这里,有一个小宝宝,他/她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血脉的传承,夫君以后就又多了一个亲人了,夫君喜欢吗?”
      我的手心感受着周氏腹部的温暖,想象着这里面睡着一个小家伙,这个小家伙有着我和我妻子的血脉,以后会有着跟我相似的面孔,心里奇异的平静了下来。我抬头看着周氏期待的面孔,朝着她微微一笑:“喜欢。”

      但是我却没能见到这个有着我血脉的孩子。
      我从前总因为空有一身学识却无法出仕而心怀不忿,在多次抗争无果后干脆破罐子破摔跟着城中的一群纨绔子弟到处惹是生非,只想以此向家族表达我的不满。我总觉得祖上的规矩是祖上的规矩,况且祖上不过是因为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而愤怒,却要立下这般规矩,让我家子子孙孙都不得入仕,简直是愚蠢至极。
      但我没想到世间因果循环,报应来得这么快。
      自从有了孩子,我便慢慢和从前那帮朋友断了联系,家中父母见得如此,都欣慰道:“果然是要做父亲的人了,长大了。”
      我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咸不淡的过下去,直到我看到家中老宅的火光冲破了天际,印红了晚霞。
      我拼命想往里冲,喊得声嘶力竭:“不要拦着我,你们不要拦着我,我父母还在里面,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啊,啊啊啊啊啊!”
      凶犯被抓住的时候我还坐在老宅的断壁残亘前,他直言不讳,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纵火行为:“我妹妹被你们这群狗崽子出言侮辱,回家便投了井,我双亲受不住打击接连离去,如今我不过赤条条一个人,没什么可留恋的,但我就是死也要让你们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我茫然的看着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恶,甚是是憨厚的农家汉子,终于想起来前几个月那个在街上买菜的小姑娘,十几岁的年纪,生的白白净净的,那天也是喝了酒,一群人就闹着赌谁能拿下这个小姑娘。
      其实他们一开始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是酒后助兴,但那个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很有骨气,有人出言调戏并不受着,而是反唇相讥,之后便挑了担子要走,那群人觉得落了面子又怎么会让她走,一群人围住了小姑娘,有人甚至拉了她的手扬言要娶回去当小妾好好调教,小姑娘气的脸都红了。我虽跟这群人一起厮混,但好歹还有一些读书人的自尊心,出言相劝,这才把他们拉走了,一群人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我回头去看那小姑娘的表情,可是那小姑娘把头埋得低低地,我什么也看不到。
      再后来,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不成想,最后竟是这个结局。
      我抬头看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农家汉子,只觉得满心苍凉,什么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自己在僻静处置了一座小院子,和以前的人都断了来往,只安心地做我的教书先生。
      遇见行远,就是在这之后的事情了。
      这天我正在房里给学生们讲《三字经》,就看到窗外有个小脑袋在那一拱一拱的,应该是个子矮,连趴在窗台上都做不到,只有一颗头拼命往墙上贴,大抵是想听得清楚些。
      我虽觉惊奇,却也不免被这稚气的举动逗得一笑。
      这孩子前几天就在外面偷听了,只是我开始觉得可能是哪家孩子出来玩,不小心误闯到我这院子里来的,便也没有在意。但算上今天,这已经是第五天这孩子来偷听了,这样看来,绝不是偶然了。
      心里有了计较,我不动声色的讲完今天的课,待学生们都回家后,我才走出房间,果不其然,有个孩子低着头躲在墙边,见我出来,飞快的抬头瞟了我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
      好干净的眼睛,我在心中暗叹。此时已是初冬,但这个孩子还穿着薄薄的衣裳,连鞋都是露出指头的草鞋。
      我看着他不说话,那孩子踌躇了一些时间,方才抬起头来,像个受惊的小兔子,又像是慢慢学着拨弄自己的利爪的幼虎,声音虽然小却蕴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人不忍心拒绝的力量:“先生,你的课讲得很好,我可以来听吗?”
      我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轻声道:“这里的每个学生,听一堂课是一贯钱。”
      那孩子眼睛里的光就不可避免的暗下去,毕竟还只是孩子啊。

      我以为这几年我的心肠已经足够硬,不会再为旁人的事情耗费心神,这辈子也不过是孤身一人无悲无喜的过下去罢了。
      但这个孩子转身独自走在落叶纷飞的泥土地上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敲向了我的胸口,微微的疼。
      我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鬼使神差的跟在那个小身影后面一路走着,他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我。
      我止步在一间用土糊成的房子前,那甚至都不能叫做房子了,到处都是破掉的大洞,我甚至觉得不用多大力气,推一推就能将这几面墙推倒。
      然而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孩子走进了房子里面,不一会儿,传来他清脆的童音:“爷爷,我回来啦!”
      然后,是一个苍老却欣喜的声音:“娃儿回来啦,好,好。”
      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和孩子焦急的慰问声。
      我没有像酒楼评书中的大侠走进这个贫穷的家,而是转身往回行去,天下可怜之人何其之多,我自己便是其中一个,我非救苦救难的菩萨,那对祖孙也有他们自己的命运。

      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那个孩子了,我不知道那次的谈话是否伤害到了他,但我也并不打算做些别的。
      奇怪的是,当我走出院子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时,心底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几天不见,他显得更脏了,身上还带着些不知道在哪里蹭到的伤痕,我微微皱着眉看他。
      大抵是感受到我视线,那孩子飞快的扫了我一眼,从脚边拖过来一个破破烂烂的篮子,不太好意思的戳着自己的衣角:“我听他们说,山上的药草可以卖钱,先生,我想听你讲课,拿这些来抵可以吗?”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篮子,也就是说,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一个不过几岁的稚童独自上山去采了这堆东西回来,仅仅只是因为我前几天的一句话?
      也许是我长久的沉默让这个孩子不安,他有些慌乱的,急切的补充道:“我以后也会常常去采,先生不要嫌少……”
      “不需要,”我看着那个孩子焦急的模样,躬下身子翻了翻那些“药草”,淡淡的道:“这些够了,你明天来上课吧。”
      那一瞬间,我分明在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他身上迸发出的巨大的喜悦。
      晚上我就着烛光为这个不知名的孩子准备明天的课本时,看着脚下篮子里整整齐齐的一堆野菜野草时,觉得自己也有些好笑。
      这之后,我每天都能在课堂上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偶尔,我会把我“用不着”的衣服扔给他,让他帮我丢掉。
      这个孩子却总是欢喜的:“先生,这衣裳摸起来真好,我可以不扔掉吗,我爷爷穿着正好呢。”
      而我总是很随意的应声是,再交代一句:“那桌上的饭菜你也一并带走吧,我吃不完了。”
      但是看着这孩子一天比一天圆润健康的脸颊,我心底总是高兴的,或许是这孩子的懂事和坚强触动了我的心弦,甚至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的孩子能顺利出生,是不是也会和这个孩子一样,惹人怜爱呢。每每想到这里,巨大的空洞和伤痛会将我淹没在黑夜里。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有过的太久,当我有一天没有见到这个孩子时,我决定去找他。
      我的确找到了他,小小的身体跪在床边,肩膀带动得整个身体都一抽一抽的,看见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显然是哭的太久,声带都受到了损害。
      我终于不再装作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模样,走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安抚着他:“没事了,没事了。”
      在这年冬天,与行远相依为命的爷爷去世,而他被我收养,成为了我的儿子。
      把行远的爷爷安葬好之后,我牵着行远的手到了我的家中,自老宅被毁,我仅靠教书为生,日子过得也是清贫,但这都没有关系,我甚至十分高兴,因为我终于又有了一个家。
      我对行远说:“你喜欢读书,原想给你取名‘书’,但我私心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因此,给你取名‘行远’,随我姓顾,顾行远,你觉得如何?”
      行远显得十分疲惫,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因为说不出话,便上前用手碰了碰我的手,我差点落下泪来,勉强忍住了,才笑着说道:“好,好,顾行远,以后,咱们父子俩,就好好过日子吧。”

      行远是个十分聪慧的孩子,这点在他小时候我便深有体会,一般的书,旁人许要看个四五天,他不过看个两三遍,便能熟记于心,不但如此,还能融会贯通。
      但我没想到,行远的天赋远不止于此,在他五岁对着苏州的十里桃花做出一模一样的桃花图时,我便知道,这孩子,是个天才。
      行远对于作画的兴趣远胜于其他,在他一副又一副的不满于自己的话时,我便知道,分别的日子来了。
      那是一年的春天,行远一袭白色长袍,背着一个书架,站在门前跟我说:“父亲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孩儿自小谨记于心,但孩儿在父亲庇佑下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十年,深觉羞愧,如今孩儿想依靠自己的双脚去领略这天下山河,还望父亲准许。”
      这一年,行远十三岁。

      我和行远的相处模式十分奇怪,虽名为父子,却更似兄弟,若说从前是我教授行远知识,那么近几年,我和行远就是一同学习,我们会在读完某本典籍之后讨论,甚至有时候是激烈的争论,但这完全不影响我和行远的感情,甚至我们都十分享受这样的相处模式。
      因此,对于家书这种事情,我也是没有什么要求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随着行远的性子来,若是遇见什么好玩的,行远的家书我一月能接到两封,字里行间读起来全是行远对外面的惊奇与赞叹。不过大多数时候,家书是几月一封,大抵是报个平安,也有的时候,隔得时间比较久,行远没有说原因,只说让我放心。但在行远的家书中,我读到了他对世间各式各物的见解和感悟,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前二十年,我一心想入仕而不得,后二十年,我认命的呆在这一方小城,自以为看破红尘,但其实,不过是逃避罢了。
      我思考了很久,终于决定进京。
      在我进京的第三年,行远的家书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内容,我的儿子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有着漂亮的头发和爽朗的笑容,他说,父亲,这个姑娘跟其他的女子不太一样,明年,我带她回来见你。
      这一年的十月,大漠公主进京成了南朝的太子妃。
      我身为朝廷命官,自然要接见外邦来的使臣,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未来的太子妃。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位太子妃,穿着颜色张扬的裙子,头上缀着珍珠和宝石,被一群人簇拥着,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像个精致的假人。
      然而后来,却又是这位太子妃一次又一次的救了我的性命,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而那位太子妃每次望着我的眼神却又是真诚至及的,我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在太子妃心里,我是一个于他十分重要甚至是特殊的存在。
      也许我真是太久没有见到我的儿子了,那天在东宫,看到一身白衣的太子,我竟以为看到了我的儿子,还好回过了神,否则岂不是要闹了笑话。也不知我的儿子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自他离家,也有八年多了,正是变化大的时候,说不准回来我都不认识了。

      回到故居,满心感慨,没想到多年后,这个小城依旧是我最后的归宿。
      稍微整理了一下,我又看见了临行前太子妃交给我的包裹,想着现下已经回到了苏州,该是可以打开了。
      打开包裹,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幅一幅的字画。我随意打开一幅,正是一幅‘大漠晚霞图’,晚霞似火,印着漫天黄沙,有一种有别于南柳蒲枝的美感。这实在是一副惊才绝艳的画作,但我的手却抑制不住的开始发抖,我一幅接着一副的打开这些卷轴,里面或是山高水远,或是大漠孤烟,又或是渔翁钓鱼,每一幅都是不同的风景,然而每一幅都有着相同的落款:顾行远。
      顾行远,顾行远,顾行远,全是顾行远。
      直到我筋疲力尽的跌坐在地,有一幅卷轴随着我的动作跌落下来,在我的面前缓缓摊开,我才终于明白了太子妃三番两次涉险救我的原因。
      那是一幅最普通也是最特殊的画,画上的姑娘骑着毛色鲜亮的白马,带着漂亮的葡萄石,笑容满的都要从画上溢出来,这个姑娘的头发很黑也很亮,但都比不上她的眼睛,像是发着光的黑曜石。
      那个姑娘是我的儿子爱慕的姑娘,也是南朝太子娶来的姑娘。
      太子妃。
      “若是先生回到家乡,可一定,一定要去桃花林中看一看啊。”
      脑海中太子妃的叮嘱如惊雷般的跳了出来,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的跑向了桃花林。
      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一路过去,空中随风飘扬的花瓣纷纷洒洒的落在我的头上,肩上,但我都没有力气去管。
      直到我来到行远第一次画出桃花图的树下,我再也挪不动脚步了,那颗树下,静静地伫立着一块石碑。
      顾氏行远之墓。
      妻,顾氏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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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过年好啊,这几天大家在家玩的开心吗?作者很不要脸的旷工了哈哈哈……表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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