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关记(古代战争文）

　　静默无言的窦思淼为先师与前代玉蟾宫宫主敬上一柱檀香，心道，师父、宫主，弟子窦思淼回玉蟾宫探望您二老了！

　　李静官傍在窦思淼身边，闭眼轻声道：“师父、宫主，静官带着师姐来探望二位了，你们最挂念的弟子今日终于回来了。弟子最后还是违逆了宫主生前的门令，可弟子很清楚，若您还在世，绝不忍心下手杀死师姐。弟子有错，甘愿受罚！”

　　窦思淼起身道：“不，师妹，一切罪过只在思淼一人，与你无干。无论宫主生前有怎样的惩罚，思淼愿一人承担！”

　　李静官道：“师姐不必如此，我们且看看宫主与师父生前留下的是什么。”她说着，从香案下捧出一只忍冬纹路的青铜觚，内盛清水，即便放在香案周围也不染纤尘，李静官食指与中指并拢，向上一挑，觚中清水眨眼间如雾气升腾，朝四周弥漫，潺潺流水中浮现出前代玉蟾宫宫主与二人先师萧芳的容颜。

　　窦思淼眸中水色倒映出这百余年一直寻找的人的身影，怔了足足半晌，方才醒悟过来，这不过是神物中留下的虚影，先师与宫主早已离世百年了。

　　周宫主仍是带着慈祥的笑容，她广袖一抛，地面上水雾急速凝聚，汇成一道水书。

　　“思淼，若你能看见本座留下的这一幅水书，便是静官违背了门令，亦是在心中原谅了你。”

　　窦思淼不禁咬唇望着地面上一排排水字，心如刀绞，李静官神情依旧淡漠，但她只是望着周宫主与萧芳的幻影。

　　“你师父萧芳亦会原谅你，本座如是，毕竟本座从未真正责怪过你。为情所困，何罪之有？我道儒释，谁能忘情？本座只怒你能耗损修为创出长生不老咒，能痴心到愿意在茫茫尘世间找一个几乎不可能找到的人，都不愿回南海，来看看我们，这是真正令本座寒心之处啊。”

　　窦思淼眼前模糊一片，明知面前的人不可能听到，还是喃喃道：“宫主，原谅弟子，弟子不是不愿，而是无颜再对师门。”

　　“好在本座与萧芳一同栽培你，知你心性，在寻到萧师妹的转世时，你总会回来的，可玉蟾宫千年门令，即便本座知你苦心，但也不可违背，故而设下门令，希望你也能明白本座苦心。”

　　李静官看到此处，紧绷了不知多少年的心彻底松懈下来，宫主果真如此心意，看来师姐是不会遭责了。

　　“静官，本座知你会念同门情谊放思淼进山，才有今日忍冬觚之法，你如今，可有参透本座与你师父的用意？”

　　李静官看到此处微微一滞，登时想起适才那句‘我道儒释，谁能忘情？’，心中忽如清泉流过，一片空净。不禁思量窦师姐当年出逃全因对师父萧芳一往情深，今日她也因同门之谊违背了门令，其中个中缘由虽不同，但无一例外为个‘情’字，那军神为窦师姐敌对玉蟾宫，姜小友对应乐郡主那牵挂的眼神，俱是为了此字。她百年仙心，可又何曾参破一个‘情’字？

　　白怜纵然被王玉台所伤，但如今手中仍执那串凤眼菩提；应乐苍月双王之争迫在眉睫，可王玉台仍为了那信笺三行短语而离开成都，只身引天雷；姜兰亭深厌战争，可仍愿为了赵丹青提刀戴笠下昆仑，直至那一日为了她而跪在千军万马之前，也为了母亲曾经死守的大理国，而一步步往上挣扎攀爬；赵丹青本不用去往边疆，但为了姜兰亭她愿与她共同死守，待得她走出一个非天子不足以拦之的锦绣前程；窦思淼本可继承七大剑派其三的玉蟾宫宫主之位，但为寻萧芳转世，甘愿苦心叛出师门寻找了一年又一年，百年不弃；即便是那姜兰亭都不知道名姓的西凉士卒，面对如饿鬼般吃人的应乐军，宁愿拔刀与心爱的女子共同赴死。

　　情到深处，知悔不愿悔。

　　一层不可言说的顿悟铭于心间，李静官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直至此刻，她终能领悟周宫主的用心，更知晓情之深处。

　　她忽又想到，那先师的转世王玉台，显然对自己曾经是这玉蟾宫德高望重的仙子萧芳一无所知，指不定，对窦师姐的情思亦是不知，其中自然有窦师姐刻意隐藏的因素。百年前不得，待得如今，仍是不得自己心爱之人，而甘愿沉默，李静官轻瞥窦思淼一眼，不由为她重重一叹。

　　那水书只余下寥寥数语，显然周宫主也只写到此处了。

　　“静官，如今本座对你的惩处，便是要你日后出山游历，完成三件积功积德的善事，太上有情，方才可忘情。”

　　水色与那浮光掠影渐渐转淡，一缕缕水滴正逐渐消散。

　　没想到，周宫主对自己的惩戒竟是出山做积功善德。她与窦思淼徐徐跪下，看着周宫主与先师萧芳正在消逝的笑容，相对无言。

　　地面的水珠不起波澜地盛在忍冬觚中。

　　南宗谱堂内的光芒黯淡了些许，可李静官与窦思淼二人心头却是明亮一片，二人泪眼相视，缓缓一笑，百年的恩怨随那水雾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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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州城，知州府。

　　自江凡杀石开自立为凉州州牧后，除了石开妻小被发配充军外，府内上下布置倒是没有丝毫变更，一切照旧。

　　军中议事不在帅营而在一处清雅竹舍里的人，恐怕只有那个在外人看来难以琢磨想法的白衣女子了。

　　碧潭边青竹深幽，雨后的阳光透过竹叶丝丝洒下。潭边几只放养的野鸭踢着水，并不怕人，倒是几只拖家带儿的小龟听闻竹舍里的人声，一下子滑进水中，再不上岸。

　　新任州牧江凡整顿凉州上下时，最为关键的军机要事反而落到了那正躺在竹椅上悠然摇晃的白衣女子身上，她那素白衣袖几乎垂地，一只手有节奏地轻击着白瓷葫芦的身子，喉中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她身边围座着八名经历过西凉惨战的将领与七名凉州军功俱在这八人之上的凉州将军，其中一名名为翁成文的凉州路统军二营营将抬了下眼皮，看看那名说议事却只是一个人在那儿哼小曲的白衣女子，忍不住道：“白小姐，咱们能商议凉州诸边的军事了么？”

　　他对这名传闻是乐州最大的世家白府的大小姐并不熟悉，但那自上任以来便很得民心的州牧大人将军机要事交由她操持，想必不会是那类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所以这六位平日里在凉州说句话、整个凉州都要抖三抖的将军，断然不会使出这般耐心等待这女人哼够曲子才开始商议。

　　好在那白家小姐也没再挑战这几位将军的耐心，盈盈直起身子，淡然凝眉道：“有几位将军坐镇凉州，小女子可不敢妄自插手凉州军要，小女子要管的，只有西凉而已。”

　　翁成文听此言不以为然，正色道：“白小姐过谦了，若白小姐真是一介平平女流，岂会与州牧大人同来，我想，白小姐也不会甘心只做那西凉的谋士吧？”他此话试探居多，他很想借白怜之口来确认江凡的野心究竟有多大，若像那石开终日坐吃山空般耗死在知州的位子上，他也会如从前那样不将对江凡尽心尽力。

　　白怜整个人安静得像那竹林旁的潭水一样，对翁成文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是轻轻晃着白瓷葫芦道：“现在与翁将军谈论这些为时尚早，当务之急便是西夏大患。”

　　西夏军虽然被王玉台引来天雷重创不得已暂退，但以西夏长达十年的进犯来看，断然不会就此收兵，只怕下一次出兵，便是兵力胜过从前，刚刚经历过吃人惨战的祝诚苏昌等人对此的阴霾还未过去，他们此次前来议事最想知道的，也是这白家小姐会对下一次攻城做出如何决策。

　　窗外透入丝丝缕缕的光线，映得竹屋内一片晕霭，阳光静静照在那躺在竹椅上的白衣女子身上，白光夺目。

　　她抬起那串不离身的凤眼菩提瞧了瞧，徐徐说道：“西夏之患，攻与守，都不能除患，只有求和。”

　　“求和！”西凉三营八部部将张远山几乎要跳起来，在他的脑海中，求和二字，无异于称降，围城的饥荒、面对西夏的兵临城下，那么多兄弟都与自己挺过来了，如今若要求和，他张远山头一个不容许！

　　不等他惊呼声落下，祝诚猛地一拍手旁几案，案上的茶盏都差些震落，他怒吼道：“姜郡守在那端孛尔鄂瑞挟持郡主时，何曾不是忍辱下跪求和，换来什么？让兄弟们向西夏狗贼求和，倒不如直接杀了我们痛快！”

　　翁成文忍不住皱了眉头，白怜此言并无过失，转念一想指不定是安定西部战事的良策，可看西凉那几名将领愤慨的模样，对那个西凉郡守姜兰亭与应乐郡主颇为拥护，应乐郡主他们护着他可以理解为抱腿之嫌，但姜兰亭，他虽听闻姜兰亭身为女子却有一番过人武艺和智谋，却也不太明白为何西凉的守军会对两个女子拥护至此。

　　那边竹椅上素洁的容颜淡漠，像是不关己事般微微晃着白瓷葫芦，她拔开塞子，一股甘洌酒香四溢，她轻抿一口，说道：“退一步若不能海阔天空，便多退几步；忍一时不能风平浪静，便再忍几分。”

　　祝诚闻言隐隐有了怒气，她不急不慢继续道：“若是我们向西夏求和，当然不是不可，不过，同样也能令西夏向我大宋求和。”

　　她话才出口，祝诚等人面色怔了怔，潘雄率先问道：“那白小姐的意思，如何令西夏向大宋求和？”

　　白怜道：“在以往，从来都是西夏出兵之后，西凉才被动抵御，若想让西夏向我们求和，便得扭转乾坤，应乐军出兵，西夏防御，甚至主动掠夺，西夏曾经的野蛮行径，应乐军加倍奉还，只有此法，西夏才会从心底害怕应乐军，换来长久的和平，军神王玉台为应乐军击退西夏，西夏立即撤兵，便是显然。可诸位将军要清楚，日后西凉的郡守是姜兰亭，不是王玉台。”

　　她的一番话，正中祝诚等人的心思，应乐军被西夏压制得太久，那会儿围城之中，西凉出兵，要考虑到的太多太多，现下姜兰亭等人远赴南海，没了上司的性命之忧，也有了凉州兵力上的支持，在祝诚等人看来，此举确实可行。

　　白怜轻轻起身，越过众人站在窗沿，说道：“只要诸位将军愿意听小女子之言，之后的两军相遇，小女子不敢保大获全胜，至少西夏军绝不会在应乐军身上讨得什么便宜。无人反对的话，且听小女子说来。”

　　众人不自觉想点头，因为这白家小姐自献计以来，从未出现过任何闪失。

　　这一日，竹屋议事直到黄昏。

　　在众人离去后，白怜独自走到潭边，看着映照霞光的潭水，脸色不同于众人眼前那般淡漠，而是骇人的冰冷，她紧攥着凤眼菩提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快要抠进皮肤里，她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姜兰亭，你那一跪之辱，我替你讨回来。姐姐，你受的伤，怜儿要让西夏小贼加倍奉还！”

　　良久，久到连白怜自己都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的手指转而摩挲着菩提子，轻轻道：“谢谢你。”

　　三字过后，夕阳下一个白衣女子兀自轻唱着一首出自大理国姜王妃所作的曲子：

　　“女子韶华负情仇，昆仑雪，摩耶风。得闻奇楠，愿三生回首。星汉灿烂烽火燎，良人伴，又何忧？
　　铁衣寒身裹素骨，蟒吞龙，剑气收。怒马还乡，人去水空流。催花雨过观沧海，临碣石，月如钩。”

　　翌日清晨，有一骑人数三千往上的应乐大军赶往西凉，当日正午，又有两千余人的大军前往。

　　这两批人数总共六千余的大军驻扎西凉，整顿之后的第二日便由翁成文率领两千兵力马踏西夏国境，直捣离大宋国土最近的西夏城池西平府，每一日都有苏昌委派的枢密营士卒来往向白怜禀报消息。

　　翁成文率领的大军势如破竹，自拓跋灵堰退兵之处进发，一路小心谨慎地探查行迹与西夏军所埋锅灶的土质，在离西平府不过三百五十里路程的东关镇骤然转向，拣选了另一条路通往西平府，极为聪明地避过了拓跋灵堰的大军，又巧妙的掩了西夏耳目，翁成文一路的缜密作风令白怜大为赞赏，若循循善诱，让此人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忠心效劳的人，而不是石开那般的货色，那此人日后必定成为姜兰亭与姐姐的得力将才之一。

　　这边白怜算盘拨得哗啦直响，那边的翁成文已经杀入离西平府只一百余里的定边镇。这支横空出世的应乐军突然杀出，令才得到王子撤军消息的西夏守兵措手不及。定边镇的西夏军较为疏散，翁成文率领的应乐军如同磨砺足够的利剑直插守军军心。

　　翁成文也遵循白怜所言的作风，西夏军曾经的野蛮做行，红衣应乐军上下如同更头换面般，逢人便砍，如同一股血雨腥风扫荡了定边镇。

　　主将勇猛，底下的士卒更是士气高涨，两千应乐军仪仗这股锐气追杀西夏士卒，翁成文麾下的应乐士卒也憋足了对西夏的怒气，注定让西夏军即使惨败也要败得如同丧家之犬，两千余人朝着溃逃的西夏军席卷而去。

　　这两千余人当中，掺入了不少刚从血腥围城战中走出来的西凉士卒，在他们记忆中，自两国交战以来，应乐军还从未踏足西夏的领地，对于西夏，西凉城的人都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在经历过那般惨绝人寰的食人之争后，更是强烈。可如今，六千大军坐镇西凉，凉州的将领也亲自率领西凉士卒杀入西夏，这其中不免会令那些人的恐惧减轻些许。

　　翁成文的大军，围追堵截便是四十余里的马不停蹄。

　　边关小镇的西夏铁骑要比城池中的铁骑威力小许多，一路追杀而来，翁成文已经不知自己长斧下倒了多少西夏士卒，眼前黄沙漫漫，沙子与天空的交界处淡淡的明黄长线，一望无际，辽阔到让人错以为沙原的那边就是天际。

　　这里，便是让凉州人怕了将近十年之久的西夏之地！

　　白怜听完枢密营一营一队队将宁云的捷报后，杏眼微弯。可她身旁一众将领愣是没个敢对她道此番大获全胜之言的人，似乎这名看起来性子有些孤僻的白家小姐不太喜欢与人多言。

　　她自顾自入了帅营，祝诚等人只得憋着一肚子话退了下去，现在可再无人会认为这白家小姐是绣花枕头一类的女子了。

　　躺在赵丹青曾经躺过的软榻上，她一手遮住眼睛，一手习惯性地勾缠着那串凤眼菩提。

　　离开宝峰楼，来到西凉之后，她对从未接触过但兴趣远远大于从商的军事越做越顺手，以往与任命朝中光禄大夫的爷爷下棋的布局全数应用至派兵布局当中，她感受到了营商所没有的成就之感，看着敌人一步步踩进自己设下的圈套中，这便是最大的乐趣啊！

　　更重要的是，她对功名利禄并不走心，纯粹将战事看作一盘黑白棋子，可以肆无忌惮地落子，开劫尖封闷吃象步，无所不用其极。

　　似乎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西凉更适合她了。

　　当年被苍月王视为大患的无双谋士，乐州白怜，如今渐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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