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微光

　　正是盛夏，太阳像火炉子一样烤着大地，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大院儿的低洼处有很多积水，可是烈日毒辣，很快就把地上的水晒干了，积水之后地面湿润泥泞，再受烈日一晒，就裂开卷起一块块巴掌大的土皮，这土皮下阴凉湿润，最容易藏有蚯蚓爬虫，孩子们总是乐此不疲地查探着里面的动静，把土皮扒开来揪出里面的虫子逗趣。

　　天气太热，除了兴致勃勃的小孩子，大人们都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大都躲在屋子里纳凉打盹儿，偶有些上了年纪觉少的老人搬了躺椅坐在自家的阴凉地里，执着粽叶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只当是消暑。

　　这样的鬼天气，就算是大院儿里那棵浓荫如盖的老槐树，也是一样无精打采的，树叶儿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只有藏在树丛里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直叫得人昏昏欲睡。

　　“小图，你好没有？我、我快坚持不住了……”

　　“别动，坚持就是胜利，我就快够着了，李云飞，你再往前一点儿，中午吃了那么多米饭，都白吃了啊！”

　　女孩子的声音太大，顿时惊走了树干上趴着的知了，扑棱棱地震动着翅膀，划过孩子稚嫩的面颊，吓得她一个激灵，身子晃了一晃，急忙紧紧扒住手边的树枝，皱起眉毛，低咒一声：“该死的知了！看我掏了这窝鸟蛋，得空不把你们全都粘了！”

　　“你说什么？”

　　“没对你说，你再靠近一点儿啊，我攀不上这根树枝，李云飞，要不你去找几块砖头垫在脚底下，然后再把我叠上来。”

　　男孩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捏着湿透的短袖一下下地忽闪着，大口地喘着气：“小图，你饶了我吧，我都快中暑了，要不、要不今天就算了，咱去逮洋辣子，上次后院的方子鸣不是拿那个吓你吗，咱们也来个以皮之道，还什么来着？”

　　“笨蛋！那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女孩子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裙子，精致的泡泡袖和荷叶滚边装饰得恰到好处，正是时下流行的公主裙，本是十分乖巧可爱的样式，可穿在她身上，却实在埋没了这样好的款式。

　　只见那裙子下摆沾满了泥巴草籽，肩膀上对称点缀的一对红色蝴蝶结也脏兮兮地耷拉着，不知是在哪调皮挂住了衣裳，袖口处拉出长长的一根线头，缠在她的胳膊上随风摆动。大概是为了爬树方便，漂亮的裙摆被她胡乱打了结收在腰上，露出下面白底印花的四角底裤，圆圆的小屁股上，一只卡通猪跃然其上。

　　女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头发又黄又软，用红皮筋扎了两个羊角辫，却仍然收不完短碎的绒发，脖子后散下凌乱的发丝，粘了汗湿哒哒地贴在白嫩的皮肤上，搔得她又痒又燥，她不耐烦地腾出一只手，急急地抹了一把，顿时在后颈上印出五根黑黑的手指印，她却丝毫不觉，仍然费力地踮着脚，伸长了莲藕一样的小臂，去够那根粗壮的树枝。

　　她个子矮小，赤脚借着男孩子的肩头，依然十分吃力，脚下的男孩子似是支撑不住，身形也不如之前那么挺直。女孩子扬着头，憋得小脸通红，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紧盯着高处掩在枝桠树叶间的鸟窝，卷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汗珠，她一眨眼，那汗珠便滚圆落下，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她急忙闭气那只眼睛，鼓着腮帮子，似是发了狠，抿着小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着树干用力地向上一跳。

　　“喝！”

　　男孩子肩上猛然一轻，抬头便看到这样的场景，他惊呼一声，顿时慌了神，生怕女孩子失足跌落，闯出祸来，大声喊道：“云小图！你快下来！我、我接着你！你别往上爬了！”

　　女孩子一跃不成，早就着了恼，聒噪的蝉鸣已经吵得她头昏脑涨，又听到小伙伴一直打退堂鼓，不由越发烦躁，干脆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再次奋力跳起！

　　男孩子脸色吓得煞白，哪里还敢看她，顿时捂住了双眼，蹲在地上好一阵子不动。

　　“哈啊，李云飞，你个胆小鬼！”

　　男孩子闻声一愣，却依然不敢撒开捂着眼睛的手，只是抬起头，透过指缝朝着树上观望。

　　只见女孩子坐在那根粗壮的树枝上，悠然地晃动着双脚，嘴角噙着一根光秃秃的叶脉，挑起眉毛睥睨着他，好不得意。

　　李云飞倒并不在意，见她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站起身子，朝她挥了挥手：“小图，你小心点儿，别再晃了。”

　　云小图朝他吐了吐舌头，好似为了衬托他的胆小，故意用力地晃着身子下的树枝，老槐树枝叶繁茂，霎时落下许多叶子和老枝，夹杂着泥土砂砾，簌簌有声，朝着男孩子的脸上身上招呼而去。

　　李云飞无端被她闹了一身的狼狈，本就被汗浸湿的衣裳沾了泥沙，顿时黏腻难耐，他吐出嘴巴里的树叶，呸了两口，气得跳起脚来：“云小图！你再闹我就不跟你玩儿了！一会儿、一会儿看你怎么下来！”

　　饶是撂下了狠话，他却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树上的女孩子似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恶作剧，仍旧是一副得意的样子，扯下头顶的一簇新叶，握在手里捏得结实，团成一团朝着他扔了过去，可是叶子轻飘，还未到跟前，就散落开来，一片片打着旋飘了下去，落了李云飞一头一脸。

　　“哈哈哈，那你走啊！等我掏了这窝鸟蛋，孵出小鸟，你可别缠着跟我要！”

　　听见这个，树下的男孩子顿时不再做声，抖了抖身上的树叶，气哄哄地抱着肩膀，靠着老槐树坐在了地上，随手拿起一根小树枝，逗弄着树根处搬家的蚂蚁，不再搭理树上的伙伴。

　　云小图没了乐子，不再耍弄树下的李云飞，站在树枝上朝着头顶的鸟窝看去。刚刚在下面看着这鸟窝并不是很高，可是真正爬了上来，她才发现，那鸟窝架在一根三叉的树枝顶，下面仅有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还算趁手，就是拿不准能不能禁得起她的重量。

　　她咽了口唾沫，心里打起了小鼓，可是刚才又夸下了海口，说什么都不能这个当口再返回去，那岂不是要让他笑话死了，她趴着树干看了低头看了一眼李云飞，发现他正斜着眼睛往上偷瞄，顿时横下心来，把碍事的泡泡袖挽到肩膀上，踩实了脚下，利落地朝着高处爬去。

　　云小图虽然是女孩儿，身上却没有一点儿小女孩儿该有的腼腆和害羞，整天与大院儿里的一群鼻涕虫爬墙上房，斗蛐蛐粘知了，哪家的有好吃的串串红，哪家有熟了的石榴树，她都要想着法子尝个鲜，年纪不大，却俨然一副大姐大的样子，调皮捣蛋一样不落，倒也练得手脚灵活，身形矫健，爬起树来从不含糊。

　　可是这棵老槐树有了年头，树干粗壮，三个大人合抱还围拢不上，她爬上来纯粹是借了伙伴的力，加上她身子轻巧，凭着奋力一跳，倒也勉强上了主干，可是鸟窝高悬在斜着伸出的支干上，虽然比主干细了一大圈，可是她仍然抱拢不住，前两天又下了雨，这老树上结着茵茵青苔，变得滑不溜手，她刚想抠着老树皮前进，稍一使劲，手脚就蹭掉了树上那层青苔，险些滑了下去。

　　她心头一阵猛跳，惊魂未定地小声嘟囔：“哎呀妈妈咪，吓死我了，树老头你再捉弄我，我就刮了你的老树皮！

　　饶是云小图胆子大，此刻也有些怯了，碍于面子又不愿折返，一腔子闷气只好对着老树发泄。

　　刚才一阵折腾，枝叶间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李云飞还道是云小图又来作弄他，抬头望去，却只看到繁密的枝叶间露出的一双小脚，好半天都不见动静，他隐隐觉得不对劲，有些担心起来，丢掉手里的小木棍，伸出手罩在嘴边朝着上面喊道：“小图，你要是害怕了就下来吧，我去前院儿找石晓川借梯子，别再往上爬了。”

　　这话听在云小图的耳朵里，却变得格外刺耳。石晓川比他们两个年纪都大，已经上了四年级，住在前院儿的第三户，因为他老爹是学校的副校长，屁股后常跟着一群马屁精，他家后院里又有一面墙壁大的哈哈镜，大院里的鼻涕虫就常常争相博得他的好感，想要去瞧上一瞧。

　　前一阵子她好奇心起，忍不住爬墙去偷看，不想被他撞了个正着，免不了落得一阵奚落，气了好些天，由于自尊心作祟，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李云飞，别说这会儿她断然不会下去，就算是想要下去，李云飞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借梯子，石晓川一问究竟，岂不是在他面前露了怯，被他抓住了把柄！

　　云小图这么想着，当即强撑着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地朝着高处爬去，经历了刚才的凶险，她也得了个巧，下手之前都先把那片树皮上的苔藓抠个干净，然后伏低身子，双脚勾住两侧横七竖八的乱枝，稳当之后再朝着前方爬去。

　　云小图找着了窍门，爬得倒快，眼看着鸟窝离自己不过伸手的距离，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只是到了近前，她要想够着那鸟窝，必须得站起身子。

　　她朝树下看了一眼，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刚才聚精会神地看着高处，倒也不觉得害怕，此时望下去，没想到已经离地面数米的距离，隔着繁茂的叶子，李云飞的身子也变得渺小起来。

　　李云飞见她爬的那样高，哪里还敢再大声喊叫，就那么屏气凝神地望着树冠，身子紧绷，一双手握成了小拳头，紧张地满手心都是湿黏的冷汗。

　　云小图这么向下瞧着，就觉得头昏目眩，双腿发软，急忙闭上了眼睛，稳了稳神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再也不看树下一眼，凭着一股胆气，就扶着树枝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双小脚用力地向内弓着，牢牢地把住脚下的大树枝，一手拽住头顶的几根小树枝，连枝带叶地紧紧攥在手心，然后伸头朝着枝杈中间的鸟窝看去。

　　大鸟大概是飞去觅食了，鸟窝里只有三只灰褐色的鸟蛋，圆滚滚的排在窝、底，比乒乓球还要小上一圈。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见着这三只可爱的鸟蛋，云小图顿时把之前的辛苦和害怕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双眼睛神采四溢，看得入了神，只觉这鸟蛋小巧可爱，漂亮极了，忍不住伸手摸出一颗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一再把玩摩挲，一时竟不舍得放下。

　　李云飞只顾抬头关注云小图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多了一个人。

　　何正随父母搬来大院儿不过一个月，半年前在老宅的屋檐下救了一只受伤的喜鹊，一直养在身边，后来鸟儿的腿伤渐渐痊愈，他不忍再用笼子圈着，就带着它到了新家，在老槐树下放飞，只是没想到喜鹊非但没有飞走，还在树上安了家，他每隔几天都会来看一眼鸟窝，偶尔带些面包虫放在树下，坐在旁边等上好一会儿，只盼着他的小喜鹊前来啄食。

　　何正好奇地打量着一上一下的两个人，心中警铃大作，疾步走上前去，问道：“你们这是在干嘛？”

　　李云飞瞧了一眼何正，见他十分眼生，并不想理睬，只淡淡说：“我们掏鸟玩儿呢，你是谁？”

　　何正顿时着了慌，望向高处的云小图，见她正拿着鸟蛋玩耍，哪里还肯坐视不管，急切地喊道：“你把鸟蛋放下！”
　　正在这时，云小图突然觉得右手的小指肚像被针刺了一下，所谓十指连心，她顿时疼的一缩手，下意识地朝着刚才的位置看去，不看还不打紧，这一看，简直把她吓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只见那树枝上正趴着一条绿油油的毛虫，肥硕的身子快速地蠕动着，浑身的尖刺根根倒立，不是洋辣子又是什么！

　　云小图平日里胡天胡地，老鼠蟑螂从来吓她不到，偏偏最怕的就是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看到这么大一只洋辣子，又被蜇着了手，本就心神不宁乱了方寸，陡然被何正一声吼叫，不由一个激灵，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刹那间朝后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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