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微光

　　李云飞在树下看得魂飞魄散，盛夏的酷暑天气，他生生惊出一身的白毛汗，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飞上去接住跌落的云小图，可纵然他又惊又急，跳脚惊呼，却只能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树下四处乱转，傻乎乎地伸着双手，试图接住遇险的小伙伴。

　　好在这棵老槐年逾百岁，树冠如盖，枝桠相连，现下又是盛夏，正是老树枝繁叶茂的时节。云小图这样一路坠下来，被身下的树枝层层挡去了力道，身子虽轻，却还是被好几根断掉的枝干划伤了手臂和小腿，她疼得哎呀乱叫，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然而跌落得速度极快，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自救。

　　感觉到离地面越来越近，李云飞大声的惊叫传进耳朵里，让她顿时绝望起来，心底忍不住祷祝哀嚎：“乖乖隆地咚，天灵灵地灵灵，天地神佛保佑我吧，我还没活够呢，阎罗王别收我的小命，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头作马面，携草衔环报答你……”

　　云小图虽然年纪不大，却最喜欢偷看老爸云平如收藏的那箱子武侠连环画，有事没事就鼓捣家里那台比她年纪还大的收音机，专听说书人讲武侠，什么七侠五义，射雕英雄传，鹿鼎记……她早就记得滚瓜烂熟，平时挂在嘴边的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书中谐语，每次被父母听到，总免不了一顿胖揍，挨揍的次数多了，云小图多少改掉了些不雅的口头禅，此刻遇险，却顾不来那么多，嘴巴里念叨出一连串的奇怪话，紧闭着眼睛，大气也不敢出，煎熬地等待着落地的那一刻疼痛。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云小图身下一软，整个身子仿佛掉在了一大块柔软的床垫上，她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刺鼻的臭味从四面八方袭来，直熏得她眼泪鼻涕齐流。她试探地站起身子，脚下却像踩在发酵了多年的臭泥巴，粘度堪比万能胶水，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一直淹没到她的大腿处，她顶着恶臭，克服掉随时想要晕过去的冲动，抬起头来朝着掉落的方向看去。

　　原来这棵老槐树年久无人照料，很多年没有刷白驱虫，表面看着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其实内里早叫虫子蚀空了一大片，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树洞，由于洞口隐蔽，藏在中间，又被繁茂的枝叶遮掩，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多年落下的叶子和枝桠积在这树洞里，慢慢腐烂，这才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床垫’。

　　云小图忍着身上被划伤的疼痛，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循着洞口的亮光，摸索着扶住树洞的内壁，朝着外面大声喊着：“李云飞！李云飞！你在外面没？”

　　从云小图失足跌落，李云飞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她，见她忽然‘消失’在树干中，还以为大白天闹了鬼，头皮直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是他担心好朋友的安危，一时也顾不上害怕，扯着身边的何正给自己壮胆，小步靠近着眼前这棵诡异的大槐树。
　　倒是身边的何正表面颇为冷静，皱着眉头，眼睛定定地瞧着树干，一张小脸看不出是害怕还是担心，唯有收在衣角边紧握的小拳头出卖了他的情绪。

　　燥热的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不知疲倦的蝉鸣此起彼伏，正是中午，日头烈得似火，大院儿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大都在歇午觉，偶尔传来几声吊扇转动的吱呀声，越发衬得周围异常静谧。

　　“李云飞！你在外面吗？！我在树干里呢，你快来把我拉上去，这里面臭死了！我都要被熏死了！”

　　“啊！见鬼了，小图、小图她、她被槐树精给吞到肚子里了！”李云飞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闻声吓得跳脚，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顿时疾步后退，慌乱中连鞋子都踩掉了一只，结实地绊了一个大跟头，仰身摔在地上，也不知是疼得还是怕得，竟没有起身，已经十岁的男孩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鼻涕和着眼泪流进了嘴巴里也丝毫不觉，哭声惨烈，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何正虽然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怪事情，却并不相信有什么鬼怪存在。他自小练字，心性沉静，爸爸又经常教他越是害怕越要冷静，他深吸了几口气，如鼓的心跳终于稍稍平复下来。

　　树干里还不停地传出女孩子的呼救声，何正快步凑上前去，仔细分辨，发现这声音竟是从上面传来的，他原想爬上去看个究竟，可是他个头不够，平时又很少锻炼，攀着树干使了几次力，都没能爬上去。

　　“喂，你别哭了，快过来搭把手，我自己上不去。”

　　李云飞哭的累了，虽然仍旧害怕，却不忍听着好朋友在树精的肚子里受苦，又瞧见何正靠近了树干却并没有被吞进去，胆子不由大了几分，他硬着头皮蹭了过去，听着何正的指挥，蹲下身子，把他叠在了肩上。

　　何正借了高，双手撑在树干上轻轻一跃，就攀上了一根树枝，他爬上去朝着老树的中间看去，果然有一个乌漆抹黑的洞口，原本是被枝叶盖住的，大概是刚刚女孩子掉落的时候砸断了一部分树枝，这才露了出来。

　　模糊不清的叫喊声清晰起来，正是从这树洞里传出来的！何正急忙扒开了洞口覆盖的树枝，光线顿时照了进去。

　　云小图抬起手臂遮挡着突如其来的亮光，眯着眼睛看向上方，因为逆光，她只瞧见一团模糊的黑影，还道是李云飞爬上树来营救自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朝着洞口使劲地挥手，大声叫道：“李云飞，你哪儿去了！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把我拉上去，我都快被熏死了！”

　　何正第一次遇到云小图，就是这样的场景，女孩子站在狭小逼仄的树洞里，原本洁白的连衣裙被挂得七零八落，身上糊满了臭烘烘的泥巴，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胖乎乎的面颊上，遍布着被枝杈叶子划过的红痕，活像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大概是刚刚哭过，她的鼻头还是红红的，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带着些急切、又含着几分劫后的惊喜，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是一对翕动的蝶翼，她的眼睛那样亮，似是摄了夏夜里的漫天星光，璀璨灵动，叫人挪不开眼睛。

　　何正微微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掏鸟蛋的会是一个女孩子，想到对方因为自己的惊吓受了这样的伤害，一时无比内疚。

　　“李云飞！你傻了还是耳背！快点儿拉我上去！趁那个吼我的臭小子还没跑远，我要抓住他狠狠地揍一顿！”

　　就是他这短暂的停顿，都已经让急性子的云小图生起气来，即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还不忘逞勇斗狠，惦记着之前的一箭之仇。

　　何正一心救人，自动忽略掉刚刚听到的话，趴在洞口，双脚牢牢地勾住两侧的树枝，探进小半截身子，伸长了手臂递给云小图。

　　云小图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并不是好友李云飞，神色一顿，狐疑地看了何正一眼，眼若灵狐，轻轻地转动了几下，隐约已经猜到了眼前人是谁。只是她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没工夫问起刚才的事情，只好握住了男孩子的双手，借着手臂向上的力，把双腿从泥巴和烂树叶里拔了出来，然后分开双脚，朝上蹬着两侧的树干内壁，下身一同使劲，相互配合，憋得满脸通红，这才从树洞里爬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云小图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浑身无力，疲惫地靠在树干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想起手指头，云小图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灼痛。刚才在树洞里只顾混哭胡喊，哪里顾得到这根小手指，此刻终于逃出生天，反倒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抬起手来查看那根被蜇的小指。

　　饶是手指已经被污泥裹得看不见本色，然而一眼看过去，她还是倒吸一口凉气，眼鼻发酸，差点掉下眼泪。那根小指足足比原来大了一倍有余，指甲下方隐隐发红，指节处一阵阵地发胀灼痛，她害怕污泥弄脏了伤口越发严重，随手扯下一片树叶，忍着疼轻轻擦掉周围的泥巴，可是刚一碰到伤口，顿时疼的浑身一紧，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李云飞眼见着好朋友真的被救了上来，虽然身上恶臭难忍，却总算有惊无险，心里又惊又喜，急忙凑了过去，跳着脚，在树下仰起头来叫道：“小图！你怎么样？你没事吧？我、我快担心死了！”

　　小孩子玩耍摔了跟头，身旁若是没有人，必然是要自己站起来继续玩乐，可是如果父母朋友见着了，争相帮扶安慰，这个拍灰尘，那个吹伤口，小孩子肯定是要放声大哭，叫疼叫苦的。
　　李云飞这一问，云小图哭的更厉害了，原本只是抽抽搭搭的掉眼泪，此刻却不管不顾地咧开了嘴巴，嗷嗷大哭起来。

　　女孩子哭得委屈极了，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可能是刚刚喊得久了，声音有些嘶哑，眼泪划过面颊上的擦伤，让她感觉到一丝疼痛，抬起手来一抹，又发现手上尽是泥巴，呆呆地看了一眼，哭得更厉害了。

　　何正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两个人还在树半腰的枝干上坐着，空间有限，他只能弓着身子，站了一小会儿，已经双腿发麻了，可是哭声愈演愈烈，他既下不去，又不知从何安慰，只好继续安静地呆在她身边。

　　树下的李云飞也是头一次见到云小图这样哭泣，平日里神气活现的小霸王突然变成了爱哭鬼，简直是天方夜谭，他心底认定云小图不是受了重伤，就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急得抓耳挠腮，问句像连珠炮一样抛出去，回应他的却只有更剧烈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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