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三嫁

　　等到此间事了，几人走出青阙玉楼，沈嘉明方移步过来。
　　秦好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嘉明总不能说我是来送甜酒钱的吧？当下望天岔开话题：“那姓刘的颇为小气，你今日折了他的威风可要当心他报复。”
　　秦好顽皮道：“多谢侯爷关心，可是侯爷到底为何而来还是没有讲呢。”
　　沈嘉明只得问道：“那送甜酒的还未来？”
　　秦好摇摇头。

　　也是巧了，正巧那小贩便挑着一挑甜酒张望着进来了。
　　秦好嘱咐孙掌柜：“孙掌柜，我叫了一挑热甜酒来，你吩咐楼里的大家分吃了吧，记得和小贩多结一钱银。”
　　孙掌柜点头应了，让小二去招呼了，自己仍然跟着秦好寸步不离。秦好和沈嘉明慢慢步上楼去了四楼。
　　沈嘉明自觉的坐在客座，孙掌柜不消吩咐便自行找出了茶叶让人拿了热水来冲泡。
　　沈嘉明环视四周：“二爷倒是个雅人。”四周挂着不少价值连城的古画古帖。
　　秦好摇摇头：“他哪里懂那些，多半是觉得值钱才收着的。”
　　孙掌柜笑道：“然也，知二爷者小姐也。”
　　沈嘉明有点不悦地看着孙掌柜，这人半点眼色也没有的吗？可惜孙掌柜只做未见，围着秦好寸步不离。
　　秦好忍笑道：“孙掌柜，你下去吧，我与侯爷聊聊。”
　　孙掌柜为难道：“这…”
　　秦好宽慰：“无事，云往也在的。”
　　孙掌柜才道：“好吧，小的就在楼下，有事唤一声便可。”
　　待孙掌柜下去，沈嘉明拉长了脸：“这是拿我当登徒子了吧？”
　　秦好笑：“他也是关心我嘛。说吧，何事。”这人定然是有事才来的。
　　沈嘉明见她聪慧，也不再拐弯：“我想去看看韫宜，却怕大公主把我打出来。”
　　原意是想秦好鼓励他几句，谁料秦好竟然点头道：“是很有可能。”把沈嘉明噎得直瞪她。
　　秦好摇头：“我倒觉得现在不去为妙。”
　　沈嘉明坚持：“还是得去的，至少在纳采之前应当见她一面。”
　　秦好由他去了：“那你去吧，我和你总不好同时去的。”
　　沈嘉明点头：“韫宜最爱八仙阁的四色果子，你去的时候带去吧，我便不用了。”

　　见到韫宜比想像的简单。
　　长公主见到他也不过不阴不阳的一句：“去吧，好好和她说说，免得这孩子总吵闹着要给你做妾。”
　　沈嘉明道一声是。
　　是长公主想明白了？不，她依然恨秦好恨得咬牙，心疼韫宜无以复加，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了此事不可回转。
　　她得知此事的第二天就进了宫，一声声质问她的父皇：“为什么要是沈嘉明？父皇难道从来不知道自己外孙女的心中所属吗？我只有韫宜这个女儿啊！”
　　皇上只是淡淡地回答：“万事万物皆有价值，在朕眼里，秦小妹许给沈家嫡长孙的价值远远高于朕的外孙女许给他。”
　　长公主无法置信这个回答。
　　皇上冷淡地：“当初你自己选择了嫁给秦福，选择了踏进秦家这一趟不干净的浑水，就该知道往后的许多事都不可能让你随心所欲。”
　　长公主咧嘴，似哭似笑：“我根本不知道父皇总是忌惮阿福，忌惮秦家，忌惮的究竟是什么，我和阿福生活了十多年从来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常。”
　　皇上森森然：“那是你蠢。”
　　长公主悲戚：“晴儿确实从来没有聪明过，总是不懂你们之间的权术博弈，但晴儿只愿将来有一日秦家大厦将倾的时候，父皇能够念在晴儿的面上饶阿福一条贱命来与晴儿夫妻团聚。”
　　“朕答应你。”

　　待长公主离去后，裙裾一闪，梁皇后从殿后转出。
　　她轻柔的为皇上捏着肩膀，在耳旁吐气如兰：“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皇上神色莫测：“等韫宜出嫁，便差不多是时候了，她到底是朕的外孙女。”
　　梁皇后眉梢妩媚：“皇上还是宅心仁厚，否则大可一网打尽，何必赐婚秦小妹让她变做漏网之鱼。”
　　“不。”皇上拨开她的手，梁后顺势依偎在他身前，“赐婚秦小妹，是我给秦谦、给秦家的最后机会。”

　　韫宜在暗香幽幽的梅园，远远的背对着他，水红裙裾粉红袄褂儿，在萧条寂寞的白雪里好像一朵嫩生生的小花。
　　沈嘉明原打算上前，却被随侍的丫鬟拦在某个距离之外，只不过是个平和说话刚好能够听见的距离。
　　沈嘉明并不生气，他唤道：“皎皎。”这是韫宜自从受封以来便被遗忘的本名，已经有十年不曾被人唤起，除了沈嘉明与她的生身父母以外无人得知的亲密的名字。
　　韫宜的背影陡然抽动起来。
　　沈嘉明也不好过，他折下一支梅枝握在掌心，粗粝的梅枝在掌中摩挲，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他心里的难过：“皎皎，我与你从刚刚学会满地跑的时候便玩在一起，到现在业已经十年有余了。因着这份与旁人不同的情谊，所以许多我不能与旁人说的话，我必须得告诉你——"沈嘉明深吸口气，“我对你，其实是并无男女之情的。”
　　韫宜的背影抽动的更加厉害。
　　沈嘉明慢慢的，从来没有这样的认真与痛心：“我其实一直把你当做我的至亲的亲人、朋友、妹妹，从未有过半丝绮念，甚至沈嘉明十五岁的人生里面也从未对任何女人有过半丝绮念，这其中也包括你的小姑姑秦好。这样讲你也许会想，我一定是出于为家族考虑才无奈的同意了结这门亲，没错，是为家族，可是并不是无奈，我很情愿，情愿的很，甚至以后会努力地去与秦好相处，努力试着对她好，努力结好这门亲，达到它原本的意义。也许你身为女子不明白，可是我太明白了——”
　　沈嘉明慢慢的展开一个平静的微笑：“这就是身为世家公子所应该有的肩负。”
　　“所以不要再说傻话了，不要说什么给我做妾或者什么终身不嫁，不要这样，我不值得也绝不可能接受。作为你的兄长、朋友，我也希望你往后能够过得更好，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你还能称呼我一声嘉明表哥。”
　　说出这些话，沈嘉明觉得心里的沉重减去了一丝丝，他从锦袍的下摆撕下一条锦带，系于梅枝之上，自嘲似的笑道：“古有割袍断义，今亦有沈嘉明割袍断情。”最后看了一眼犹不肯转过身来的韫宜，负手离去。
　　韫宜用手死死的捂住嘴，泣不成声。从未有男女之情！不值得也绝不可能会接受！一句又一句断了所有她想走的路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怎么能这样绝情？韫宜握住那根锦带，双手用力，几乎绞烂。

　　过午后，公主府的人来请秦好回府，秦好沉吟了一下，请下人去买了八仙楼的四色果子，便跟着一道回了。
　　到了公主府，秦好先客客气气的拜下大礼，方回绝了回府的话儿：“嫂嫂，如今绿柚失踪，二哥府上也没个主事的人，嫂嫂便容好好在二哥府上多盘桓数日待二哥归家可好？”
　　大公主不言不语，冷厉的眼神如刀般审视着秦好。
　　刚过及笄的少女，鬓发乌黑，鬓角还有些细微的短毛，毛茸茸的，眉眼浅淡，唇色也是浅淡，整体只是个五官平庸的小女孩，扔进人堆里都找不着，遑论与容色明艳的韫宜相比。她一定非常的不甘心。
　　“好。”大公主允了，正好这段时间也并不想看见她。
　　秦好不自觉搓了搓手，紧张道：“不知道嫂嫂能否让好好见一下韫宜…”
　　大公主拧起眉头，又一次审视秦好。
　　秦好吸吸气。
　　“好。”再次允了。
　　秦好抒口气。

　　还是梅园。韫宜坐在秦好常去的亭子里，也未像秦好那样围上厚重的大毡，点上温暖的小火炉，四野空旷，冷得打抖也恍然未觉。
　　韫宜半阖着眼睛，形容憔悴，却又蕴含着说不出的冷漠，双手握着一条织金的锦带。
　　秦好小心翼翼的走近，认出那条锦带正是上午沈嘉明所穿。若放在往常，秦好能浮想联翩出不知道多少话本小说什么“少女霸王硬上弓公子怒扯衣袍”啦，“公子割袍断情啦”，“公子割袍许诺你一定要等我啦”，等等等。可她现在什么也想不出来，满心都是对韫宜的抱歉，满满的全是歉疚。
　　秦好小心翼翼的呼唤道：“韫宜…”
　　韫宜恍若未觉。
　　秦好叹口气：“很抱歉…"
　　韫宜仍然一动不动。
　　秦好蹲在她面前：“很抱歉，韫宜。我是你的姑姑，我明知道你喜欢的是沈嘉明，却还是同意了和沈家的亲事。”秦好有些忧伤的神情，“那日，我同沈嘉明说，我也是身不由己，可沈嘉明说没人能逼着我，我才懂，什么身不由己都是骗人的，我不能拿这话来骗你，也骗自己。我只能说，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不得已的，却必须做的选择。所以你大可以恼我、恨我，都是应该的，因为确实是我对不住你。”
　　韫宜抬了抬眼皮。
　　秦好从云往手中接过四色果子，小心翼翼道：“这是不是你最爱吃的四色果子？”
　　韫宜一动不动。
　　秦好叹气，起身将果子放在石桌上，准备离开。
　　走出两步，听到韫宜冷淡的声音：“四色果子，是嘉明表哥告诉你的吗？”
　　秦好转身，诚实道：“是。”
　　“他为什么不自己带来，要交给你？”
　　秦好想了想回答：“大概他想我们能和好。”
　　韫宜的表情有点讥讽：“你一点也不了解他。只有我和他知道的事，他如今告诉你了，这是什么含义你还不明白吗？”韫宜站起身，步步紧逼，“他是想告诉我，他以后和你才是命运共同体了，让我死心吧，好姑姑你明白了吗？”
　　身量颇长的年轻少女与秦好面对面对视，她比秦好高出半个头，眼珠漆黑，唇色嫣红，是一种明艳美丽的容色。
　　“那一日，我问你嘉明表哥是否会喜欢我那一身打扮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圣上有意赐婚你和嘉明表哥了吗？”
　　“是，不过那时，我心里是不乐意这桩婚事的，正想尽办法打算躲过去。”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又乐意了呢？”

　　秦好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沈莲衣幽幽波光的美丽眼睛，想到了二哥无奈的“别让她走，我不会让她走的”，想到了绿柚的痛泣，想到了下人们对绿柚的欺侮与闲话，想到了这所有种种，到沈嘉明的一语：“倘若你不乐意也没人能逼着你来这里。”秦好闭了闭眼睛，没有回答韫宜。
　　韫宜因此而误解了：“那好姑姑你是因为喜欢了嘉明表哥吗？”
　　秦好下意识的反驳：“我没有。”
　　韫宜一步步退走，嘴角的笑容很凄苦，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那倒是奇了怪了，嘉明表哥也说他不喜欢你，你也说你不喜欢他，你们却都同意要结亲，我这喜欢的反倒什么都没落手上。”
　　秦好进一步，想安慰她。
　　韫宜却决然地伸出手：“你别过来！秦好，你明知道我喜欢嘉明表哥还是应了亲事，你既然不把我当亲人，我也绝不会再把你当亲人！你走！”
　　秦好见她神色决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果真离去。
　　离去时，犹听见韫宜哀哀的哭声和幽幽的一句：“我恨你…"

　　行至回廊转角之处，盛装华服的长公主立于此处，秦好与她擦身而过。
　　步出公主府，回望森严的朱红大门，秦好心里仍然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茉莉从里面出来，秦好问道：“都收拾好了？”
　　茉莉回话：“都拾掇完毕了，绣架、首饰、常穿的衣物都收走了，女红师傅那边也差人叮嘱了以后便到秦府里边儿授课。”
　　“那就走吧。”秦好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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