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局

作者:日照江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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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识


      魏溪身上的寒冰真气要解,却不能依靠药石。苏晋之到了下一个市镇,将两匹马换了一架马车,又添置了些干粮,便立即出发。
      一路上魏溪时睡时醒,怡心丸剩下越来越少,而寒□□却越来越凶。到后来往往要两三颗一齐服下,才能压制住一次发作。
      所幸他们要去的地方,三天路程就到了。
      苏晋之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一路上白衣染尘也顾不上换,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每天听着魏溪睡梦中越来越多的胡话,只恨不能插上对翅膀,带他一下飞到目的地去。
      马车停下,他从赶车的位置上转身,掀开帘子进到车厢内,摇醒了魏溪,叫他下车。
      这时候若他双手有力,便可以抱他下去了。
      三天之间,这种念想无数次在苏晋之脑中闪现。他已习惯到有些麻木,冷着脸把魏溪从车里接出来,一手拉着他手臂环到自己肩上,一手揽着他腰,借着整个人的力量,带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
      堂皇的庄门守卫森严。面前的那道门依然是记忆中那般模样,苏晋之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早在他还小的时候,曾跟烟霞派的前辈们一同来访,彼时师祖还在,门派中风气还没歪。当时这地方也是一派山青水秀的闲适之气,而不像如今这样戒备重重,拒人千里。
      只见那高耸的围墙间耸立着一座石雕牌坊,其上刻着四个大字:铸剑山庄。
      “劳烦通报一声,在下有要事求见庄主。”苏晋之道。
      守卫睨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回答:“庄主有令,群雄大会期间,不受邀者一律不许入内。请问公子,有无邀请信函?”
      苏晋之摇摇头,又软磨硬泡了两句,皆是无用。他是铁了心要进去,见这几人语调死板,便伸手入怀。
      那守卫以为他是想掏银子,立刻道:“庄规森严不得通融,私受贿赂,格杀勿论。这是本庄的规矩,请公子不要为难。”
      苏晋之苦笑一声,盘缠早在来得路上已经用完了,现在他就是想贿赂也没有银子:“傅庄主治庄严厉,是早有耳闻的。兄台不用紧张,苏某只是求阁下帮个小忙。”
      这一掏其实是掏出块干净的丝绢,苏晋之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那守卫,十分诚恳地道:“举手之劳,铭记于心。”
      铸剑山庄的人的确不像外间,守卫见他二人赶路风尘仆仆,也有些动容,勉为其难地收下丝绢,替他送进门去。
      苏晋之见魏溪站不住,扶他又回到停在路边的马车上。马车停在树荫下,这片刻间,有不少江湖客陆续前来。只见当中有面熟的,也有面生的,还有些前不久刚在萧家堡见过的。苏晋之坐在马车里头,掀起车窗的卷帘一角窥看,不清楚这所谓群雄大会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不一会儿,守卫已经出来,他进去时不疾不徐,出来却跑得满头是汗,停在车前,将丝绢还给苏晋之:“公子,快,庄主有请!”
      苏晋之要扶魏溪出来,却被他拦住:“二位不用下车,庄子太大,我带你们进去。”
      说罢,他便跳上车缘,拾起了马鞭。
      这在苏晋之预料之外,但也让他稍感欣慰。
      他要找的人,或许未变。
      铸剑山庄威严堂皇,一如记忆中的模样。进门两条立柱高耸,形如宝剑,匾额高悬头顶,上书五个硕大的金漆大字:天下第一庄。字迹苍劲有力,是开国圣祖御笔。
      苏晋之第一次来这里时不过五岁,当时觉得这山庄风情多姿,又充满各种精巧机关,比起烟霞岛来更有一派别样趣味。
      当年蒋岱在这里结识了慕容荻,而苏晋之也在这里认得了一位童年玩伴。对方比他小了两岁,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机敏聪颖。苏晋之一向嫌弃他丁师兄不够聪明,唯独对这位小伙伴青眼有加。蒋岱因为与慕容荻研究造剑在这里盘桓过几个月,那段时间苏晋之便天天和他的小伙伴一起,到处钻洞打猎,把铸剑山庄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
      如今一晃,也将近二十年了。
      而今的铸剑山庄,已再找不到一丝儿时的趣味,目力所及,只有种种机关陷阱,叫来客不得不步步小心,不敢造次。
      苏晋之一行被引到大厅,守卫便躬身退了出去。
      端坐在中央的年轻人,神态看上去十分冷漠。
      “别来无恙。”那人望了望苏魏二人,目光准确地落在苏晋之身上。
      “别来无恙,傅贤弟。”苏晋之颔首,微微一笑,“还是……我该叫傅庄主?”
      “随你喜欢。”傅卿云脸上似笑非笑,“请坐。”
      他一身墨绿,作文士纶巾打扮,一张脸本来生得极其秀丽明艳,很有几分女相,但是因为神情郁郁,反而显得阴沉,表情高深莫测,叫人难以参透。
      苏晋之扶了魏溪坐下,瞧见傅卿云的气质同小时候相比大不相同,方才进门前的一丝庆幸便又收敛了些许。他定神打量了对方一眼,只见傅卿云所坐的椅子形制古怪,扶手下方安了两只轮子,双腿掩在宽大衣摆之下,把鞋袜都一并给遮住了。
      那看起来,像是一把轮椅。
      苏晋之只是谈笑如常,笑吟吟地客套道:“多年不见,没想到贤弟竟然能回来重掌山庄,刚听到这消息,我还不敢相信,以为是旁人误传呢。”
      傅卿云闻言浅笑,缓缓展开一把折扇,扇面漆黑,上有细若蚊蝇的数行金色小字,看不清写的什么。
      他嘴角若有似无地一牵:“是么?我也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当年二人都是彼此门派中最耀眼的后辈。傅卿云天纵英才,对于兵器机关天分奇高,深得他祖父喜爱。若不是年纪实在太小,祖父又年事已高,这铸剑山庄庄主的位子早就该定下了给他。
      可后来在傅卿云十几岁上,傅家突然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傅卿云之父傅孟涛被卷入谋反逆案,判罪斩首。傅家多方托请,又因为祖上屡立奇功,这才使得族人勉强躲过一劫,逃得生路,准许日后将功补过。
      但傅卿云与其母活罪难免,被连坐发配,丢到边疆军营里为妓为奴。
      他这一去音讯全无,有人说,他是跟母亲一起到边关做军妓去了。至于下落如何,后来苏晋之自己也自身难保,便再没打听到。
      自昔年一别后,二人再无联系,但这两只耀眼的雏鸟命途多舛,竟是殊途同归。
      苏晋之听见他说话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死样子,心中竟稍稍轻松了些,道:“彼此彼此。你的腿怎么了?”
      傅卿云停下摇扇,脸色麻木:“瘫了。”
      “怎么瘫的?”
      傅卿云翻了个白眼:“你不也成了个废人?怎么废的?”
      苏晋之苦笑一声。
      傅卿云道:“每个人都有些不想告诉别人的过去。你不问我,我也就不问你。”
      苏晋之笑:“果然像你。”
      傅卿云脸上还是冷冷的,说这话时神情却有一丝松动:“你知不知道,别人如果这么问我,早已经没命了。”
      苏晋之笑道:“我听他们说了,傅庄主年纪轻轻却驭下有方。在年轻一代的才俊之中,你是最有魄力,最有本事的。”
      “呵呵,才俊。”傅卿云道,“老家伙们总把自己嫉妒的年轻人叫做才俊。”
      这话,才真像是昔年那个骄傲得可以摘下满天星辰的小少爷。
      当年苏晋之拜访山庄时,一同前来的还有他那假惺惺的师叔楚千秋。姓楚的为讨好拉拢老庄主,自然开口闭口对铸剑山庄的人事物盛赞不绝。铸剑山庄毕竟都是外人,即便听得耳朵发麻,也多少要给烟霞派面子。谁想这位从小被捧在天上的小少爷却不肯买账,当着楚千秋的面就反驳道:“你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聪明乖巧?告诉你,我的确聪明,可从来也不乖巧!”
      楚千秋被落了面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苏晋之看了当场拍掌大笑,他师父从来不懂做人的规矩,竟也一点不来阻拦。这么着,两个孩子便成了朋友,而楚千秋对他们,却益发恨得牙痒。
      眼下的傅卿云已见不到半分童年的飞扬,他稳稳端坐于上,又拿眼打量了一下苏魏二人,问:“听说萧亭柳栽在丁越川的徒弟手上,我就猜是不是你在搞鬼。现在看来,你身上功夫真是一点没有了,出手的难道是这小子?他又是你什么人?”
      苏晋之道:“铸剑山庄消息果然灵通。这位……是我师弟。”
      “师弟?”傅卿云看看他们身上服色,“不是烟霞派的,你又拜了别的师父?”
      苏晋之颔首:“说来话长,这次前来我是有急事相求。我师弟受寒冰真气反噬,现在寒毒入侵,我勉强以药压制,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傅卿云道:“解毒那该去找药王白逢春,到我铸剑山庄来干什么?”
      苏晋之叹了口气:“这毒气,当真非铸剑山庄不可解。其中原因,你看过这个就会明白。”
      他将魏溪身侧的佩剑解下,向前递去。
      傅卿云身侧一直侍立着一名高大男子,此人相貌英武,器宇不凡,看上去不像是寻常护卫。但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等此刻傅卿云招手,才上前将剑接过,送到他面前。
      魏溪的剑鞘之外始终包着层黑布,这是苏晋之吩咐他做的,说是行走江湖不能太过张扬。至于为何露出剑鞘就是张扬,苏晋之并没有对他多作解释。
      此刻傅卿云接过那玄剑,上手一掂,神色就是一变。这剑外观尺寸与寻常长剑相同,分量却重了一倍,傅卿云将缠着剑鞘的布条拉下一截,脸上已现惊异之色,再伸手握住剑柄,向外一拔,顿时倒吸了口气。
      他狭了狭眼,道:“原来,玄冰剑一直在你这里?”
      苏晋之点头。
      铸剑山庄打造天下名器,傅卿云身为庄主饱览天下图谱,这销金断玉的玄冰剑一到他手上,自然难掩锋芒。
      傅卿云又道:“当年蓬莱剑冢之乱,为了就是夺玄冰赤焰两把神剑。没想到,真没想到,哈哈哈哈!江湖上人人争得头破血流,这把宝剑最后却是落到了你手里!”说着他又把剑抛了回去。
      苏晋之接过剑,手上一沉,苦笑一声。他要求魏溪将此剑剑鞘包起,正是怕有人看透这剑的来历。
      剑冢之乱在武林中牵系甚大,背后的故事众说纷纭,谁都觉得自己知道的才是真相,所以苏晋之才害怕触动这些人的注意。因为万一给卷了进去,恐怕就是有一百张嘴巴,也撇清不了关系。
      那一役中江湖上各大派死伤惨重,听说是有人事先部署放下毒烟,再趁众人不备将各家高手一网打尽。当时苏晋之一行正好意外潜入了剑冢,于是歪打正着,所有人垂涎的玄冰赤焰最后反倒被他们渔翁得利,收入了囊中。
      傅卿云兴味盎然:“剑冢之乱,到底真相如何?”
      他平时说话刻薄,提到这则传闻时却没有直指苏晋之为嫌凶,只是问他真相如何,可见在他心中,仍是相信苏晋之居多。
      苏晋之道:“我也不知道。”
      傅卿云问:“你不知道?”
      苏晋之苦笑:“我虽然不太喜欢这些名门大派,但也与他们没有深仇。要这么费尽心思地布局铲除这些人,也实在是太抬举我了。”
      傅卿云沉吟了一下,并不反驳:“那下毒的就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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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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