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局

作者:日照江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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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霞


      “事情,还要从我小时候入门说起。”苏晋之徐徐道来,“我从小,就没有了父母……”

      他说起自己的童年,神色十分平静。

      也许是年深日久,当年的种种细节已经记不大清。苏晋之只记得,自己的父母原是蓬莱岛上的渔民,早年因为海难去世。一次偶然机会,他遇到了到岛上来寻剑冢的蒋岱,后者欣赏他的资质,将他收入门下。但等他上了烟霞岛,蒋岱却一心埋首钻研剑法,并没工夫教他武功。当时同门还有一位大弟子丁越川,年长苏晋之五六岁,每天,苏晋之便由这位师兄带着,从日常衣食到习武根基,都由对方关照料理。

      “师兄,这位丁师兄,可真是个好人。”

      苏晋之点点头。

      “你也是好人。”魏溪对他展出一个微笑。

      苏晋之略一怔,不置可否,脸上却闪过一丝红晕。他稍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位丁师兄虽然好脾气,但论武学天分,却是十分一般。当年师父收他为徒是听从师祖的意思,因而一直都对他不甚喜欢。他自己是剑痴剑狂,不论在门派内外名气都很响。我刚入烟霞派的那几年,常常有人慕名登岛,他们不远千里前来,就为找他比试。而自我入门以来,旁观他经历各种挑战,从来都没有输过。不论是陌生的挑战者,还是同门的前后辈,甚至其他门派的武林名宿,他都是一样的凌厉,绝不会谦让半分。我见了他在比武场上的威风,也是打心眼里羡慕得很。”

      魏溪一脸憧憬:“那他的剑法该有多厉害呀!”

      苏晋之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今天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魏溪学怎么跟人好勇斗狠的:“剑法出神又如何?我这位师父虽然武功绝顶,但在江湖上,却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你要想跟他一样众叛亲离,就尽管去学好了。”

      魏溪知道说错了话,缩了缩脖子:“不不,师兄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让我别学他我就不学。只不过,我听刚才的人说……他后来,好像死了?怎么死的?”

      苏晋之这才说下去:“我说过,他没有朋友。若是硬要找一个的话,这么多人之中,可能曾有一个勉强可以算是。”

      “是谁?”

      “铸剑山庄,慕容荻。”苏晋之道,“这铸剑山庄是世代兵器世家,慕容荻虽然不是家族的嫡系传人,却是那一辈门人之中技艺最出众的铸剑师。我师父一生嗜剑,寻遍世间难有敌手,对所有剑客都是一样地瞧不起。唯有这人,虽然会使剑,但更精通铸剑。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剑术剑器之间的玄机就可以论上三天三夜。我曾经亲眼见到他们在烟霞后山一起习剑品剑,我师父的晓寒居从不留外客,只有慕容荻不但来去自如,还能随便留宿。那时我曾以为,这人就是师父唯一的知己了……”

      魏溪似乎感觉他语调中的变换,小心地问:“为什么……说是曾经?”

      “因为我师父,最后就是死在他手上。”

      “啊。”

      “我师父生性孤傲,又十分自负。他以往打赢了别人也从来不会自谦,每每收了剑还总喜欢对败者冷嘲热讽,曾经因此结下过不少仇家。最出名的一次,便要数试剑大会了。这是每三年一次,由烟霞派与铸剑山庄共同举办的武林盛事。每次大会,铸剑山庄都会联合各地兵器世家展示新铸就的武器,而烟霞派则会召集各家子弟,借着这机会切磋技艺。我师父以剑为尊,瞧不起那些工于机巧的玩意,便不理门派的安排,独自跳上了擂台,说只有功夫不济才会想着投机取巧,这些千奇百怪的兵器,都是弱者的玩意,要当真有用,不如打败他试试。他如此说话,当然惹恼了众人,于是各大门派纷纷上阵,就连那些往常并不出手的掌门前辈也都坐不住,一一上去,与他较量。”

      “但他还是赢了?”魏溪的眼睛又兴奋得发亮。

      “赢了。毫无悬念,大获全胜。”

      魏溪大感痛快,直想欢呼,但想起先前师兄的态度,忙自忍住,装模作样道:“唔,那就麻烦了。”

      苏晋之眉头一挑:“你也晓得麻烦?呵,当时最麻烦的不是我师父,却是我师叔楚千秋。”

      “楚千秋?之前好像听你对那护剑使者提过,他现在是不是烟霞派的掌门?”

      “就是他。我师祖一直是个心思闲散之人,动不动就闭关静修,门派事务就一直交由这位大弟子管理。我这位师叔虽然剑法不如我师父,但在执掌门派这件事上,却是很有雄心壮志。他连着办了两届试剑大会,一次比一次成功,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让烟霞派的名号在武林中响起来。没想到,那一次却被我师父给砸了场子,振兴名号什么的不说,七大派掌门没跟他翻脸就已经很不错了。此后,试剑大会再也办不下去,他也从此就记恨上了我师父,只要抓住机会,就在门派之中排挤他,几次三番地跟我们这一支过不去。”

      “呸,真是小心眼,要当掌门的人,怎么这点肚量都没有?”

      “人有时候越是所图者大,越是锱铢必较。”苏晋之冷冷道,“因为他们生怕别人撬走了自己的饭碗,所以处处尽显小人之心,每时每刻都在提防。”

      “唔,有道理。”

      “楚千秋对我师父固然忌恨,但我师父本来就不要跟他争权,加上他心中挂念的只有剑术,所以对这些挤兑全不在意。说起来,当时真正受苦的,无非是我丁师兄和我而已。有时候我们连应有的米粮都分不到,丁师兄怕我缺营养长不了身体,只有上后山去抓些山鸡野兔来给我吃。有一回我肚子饿了,上伙房摸了两个鸡蛋,结果被巡察的同门发现,被师叔罚了二十板子。说也奇怪,别的同门犯了错,这些板子打上去都是轻飘飘的,我只不过拿了两枚鸡蛋,板子却给生生打断了两根。刚才你见我背上的那一条疤,就是板子断后,木刺扎进背里划开的。”

      魏溪当即痛骂:“楚千秋,王八蛋!要让我见到他,我一定要他十倍还回来!敢打我师兄,他活腻了是不是,哼!王八蛋!王八蛋!”

      刚才他还只是有些瞧不上那小心眼的掌门,现在,对方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渣。即便他没见过那个人,现在听见了这个名字,也觉得有说不出的恶心,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掌劈死。

      苏晋之忍俊不禁,摸了摸魏溪的头:“楚千秋虽然武功比我师父差许多,但以你现在的能力要教训他,也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我练!师兄,我好好练,总有一天能打过他!”魏溪双拳紧握,信心满满。

      苏晋之又笑:“好,好。总有那一天。”

      他看着青年认真的表情,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想。小孩子,能懂什么,所求不过三餐饱饭,有片瓦遮头。这位楚师叔既然如此针对我们,我师父又脾气古怪靠不住,我就只能靠自己了。所以,在我学会了丁师兄教的内功心法与基本剑法之后,每天都跑去偷看我师父练剑。一次我看得兴起,没有藏好,竟然被他发现,本来还以为要挨打,毕竟之前有一次经过其他同门的院落,见到他们练功,我就曾被污蔑成偷学受过惩罚。可没想到我师父虽然性格孤僻,对这些却并不避讳。相反,他发现我看得懂他剑法,还颇感欣喜,于是兴致来了就会指点我两招。此后他每天练剑,我就每天在旁边看着自学。我有一大半的武功,都是这样习来的。”

      魏溪笑得一脸景仰:“我就知道,师兄你最最聪明了。”

      “马屁精。”

      魏溪却当这是句表扬,歪了歪头,问:“那那位丁师兄呢?他不一起学吗?”

      “他啊……他每天忙着上后山抓野味,给我们煮饭、洗衣、做杂务,没工夫学……”苏晋之说着,神色中闪过一丝愧疚,“也许,是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学,只有左手能使剑,也不能达到和我一样的造诣吧。”

      “哦对,师兄你说过,他的右手有过损伤,不能使剑。”

      苏晋之点头:“因为我刚到烟霞岛的时候,过度想念父母,一次偷偷溜出去,想看一看大海,没想到一跑跑到了悬崖边,差点跌下去。当时丁师兄跟了出来,在紧急关头拉了我一把,但他自己却一个失足,从山崖上摔了下去,折断了右手。可以说,他的习武之路,正是因为我而断送的。”

      魏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觉说不出来。他曾感叹丁师兄是个好人,然而能为人做到如此地步,又岂止是一句好人能轻描淡写概括的?

      他为苏晋之断送了自己的前途,却没有一丝怨怼,仍旧为他们师徒做牛做马。这样的人生在烟霞派这样的门派里,简直就是上天对苏晋之与蒋岱的恩赐。魏溪眼眶发热,竟有一丝感动得想哭。

      苏晋之拍了拍他,叹道:“可惜在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这有多么难得。我师父眼里只有剑法,看人也只看这一点而已。丁师兄学不好剑法,他便对丁师兄十分嫌弃。我当时年纪小,不明白事理,居然还跟着他一起奚落丁师兄,现在想来,我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魏溪想否认,却也无法说出口,只讷讷地道:“那观霞剑法……”

      “观霞剑法,丁师兄是永远也学不了的。”苏晋之道,“只不过他这个人,在门派里太过无声无息,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一提起他的名字,大家便只知道是蒋岱的大徒弟,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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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给苏苏和溪溪加油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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