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迷蝶

　　那张青绿色的脸孔凝视着他，上面带着谄媚的微笑。
　　“要金币吗，先生，我送给你——”
　　他看着那人狰狞的脸色和委琐的举止，不由得有些反胃，于是说道：“不，不要，谢谢你的好意。”
　　“还是要一个吧”，那人笑道，把手又推近了些，“能帮助你实现一切的愿望——”
　　他犹豫着拿了一个，放在手里端详着。巷子里浓雾弥漫，金色的钱币因此发出更加耀目的光芒。真的可以实现一切愿望吗？——他不由得想到一个邪恶的念头，假如那些我仇恨着的人都死去了，那会怎么样呢……
　　风声忽然紧了，他听到有东西在撞他的背。
　　“回头，回头你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他非常不自然地对那人一笑，回过头去——
　　“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射来，里头带着惊恐和不安。
　　“你怎么了，上课睡觉也就罢了，怎么还尖叫起来？”海宾有些感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周围几个同宿舍的人也带着同样疑惑的神情注视着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动物。
　　“我没有事，真的没有事。”他缓缓从桌面上抬起头来，忽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周围的几个女生小声地叫起来，教授也走过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岑萧，你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岑萧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该回宿舍休息，你最近太累了，我看见你中午又在背单词，晚上还有话剧排练。最近转入复习阶段了，有时候如果你不舒服可以跟我打个招呼，我不会记你缺勤的。”
　　“他缺勤缺得还不够吗？”
　　岑萧极力忍着心脏的不适，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团支书林静见了害怕起来。
　　“你最好请假去泉州看看，以防万一。语文课代表的事情我可以暂时替你，没关系的。”
　　岑萧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虽然海宾总是说她工于心计，但是关键时刻她还是很乐意帮助别人的。有时候他想，也许女生身上有些缺点是可以容忍的，而他不能够容忍另外一些女生，只是他不知道她们的长处罢了。
　　“装模作样的，糊弄谁呀？心脏不好就该死，还呆在学校做什么，要是死在这里，校长还得背责任呢。”
　　一个冷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岑萧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里涌，他感到眩晕和窒息。刘教授也听见了这些话，他并没有非常生气地阻止她，只是很冷静地说道：“如果有些同学帮不上忙，现在是下课时间，别添乱了，回去吧。”
　　陈露非常得意地往岑萧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岑萧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爆裂开来，他再也无法用理智控制自己了。于是他用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发出来的声音疯狂地对她喊道：“我杀了你！——”
　　一张椅子掠过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向陈露的脑袋砸去，她尖叫一声躲开了，椅子在教室的门框上反弹一下，掉在地板上，摔成了两段。全班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傻愣愣地看着，谁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来阻止他。一阵难堪的沉默，陈露挑衅地看着他，嘴里还不断骂出恶毒刻薄的话来。海宾叫她住口，她居然冷笑一声，又派起海宾的不是来。
　　“哟，我可以理解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暴躁，因为那个大二的学姐把你给甩掉了，而且你当了不光彩的第三者，所以——”
　　没等她把话说完，一瓶矿泉水“哗啦”一声泼在她脸上，刘教授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赶紧冲上来拦住两个人，一边对陈露说道：“你还站着干什么，想看着出人命啊？都给我走！——”
　　话音没落，大家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回头一看，岑萧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海宾赶紧把他的头托起来，掐着他的人中喊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复苏，气息奄奄地说了一句：“扶我回宿舍，洋相已经出够了——还有，跟话剧社的人说一声，排练改在明天上午进行，今天我恐怕不能去了……”
　　岑萧的眼睛还睁着，可是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林静赶紧跟老师说了句什么，跟海宾两个人扶着岑萧到医务室去了。

　　“好啊，你们现在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当着刘教授的面这样大闹，满嘴里不知道胡说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洪老师非常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用极为生气的眼神看了陈露一眼。
　　“我不怪岑萧，因为他心脏不好，所以他怎么骂人也是理智控制不了的。你呢？”她走到陈露面前，非常锐利地盯着她，“你脑子被门挤了？知道什么叫做见好就收吗？现在好了，你是出了口气，岑萧还在福州的医院里吊瓶，一整个星期不能回校。你爽了，满意了？我警告你。”洪老师又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措词，“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我一定会如实上报学院，到时候你就等着受处分吧。还有你海宾，你们两个都给我回去反省，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不许少于一千字。时候不早了，都给我回去睡觉！”
　　老师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砰”地关上了门，两人神情复杂地对看一眼，朝各自所住的楼层走去。天色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只蝴蝶停在走廊的栏杆上，安静地注视着一切，仿佛它也是夜晚的一部分，有着属于它自己的灵魂和生命。

　　好不容易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到了家，他的心踏实下来，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恶梦。其实心脏问题只是个托词，他只是觉得，如果他继续在那里承受侮辱，那太有损一个男子汉的面子了——尽管有很多人不把他当个男人看待。在福州的七天里，补数学、逛街和淘碟、散心成了他的主要日程。他在长满香樟的八一七路上缓步走着，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又在他眼前活过来了，前些日子经历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梦魇罢了。有时候他也想，就原谅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吧，他们什么也不懂。可是每当这样想的时候，他就感到心跳突然快了一拍，也许只是心理作用，略略有些胸闷气短。就这样，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再次回到他的脑海里。不过一旦走上这城市繁华中带着幽静的街道，他所有的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父母在他回来以后始终不对他说什么，可他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担心自己的儿子，不仅仅是担心他受到他人的攻击和损害，还担心这样一来会影响他在老师心目中的形象，以及他的个人前途。父母总是这样的，即使你永远对他们说真话，他们也会想当然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一定是报喜不报忧。这没有办法，他只能装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什么事情都在桌面上挑明了说，那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记住，你永远是你自己，无论别人说什么，也无法让你从男变女，从好变坏。我们是你的亲人，只要你爱我们，我们就永远支持你。想想你以后要做的事情，你会觉得这些人对你的冒犯简直太可笑了，太小儿科了。”
　　妈妈是这样对他说的，她说得对。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哼起了歌，已经越过斑马线的脚步迈得更快了。
　　“这对耳环是藏银的，很漂亮对吧？不过要五十块钱。”
　　他看了看那对耳环，是水滴形的，上头镶了亮闪闪的水晶，做工非常精致，如果不是藏银，而是纯银的话，价钱应该更贵了。他微笑着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到另外一对耳环上。那也是一对藏银耳环，卷涡形状的银丝下垂着两枚小竖琴，他看着，觉得这一对的造型更精致，而且更有古典美。他正要问价钱，那个漂亮的女店主先开了口。
　　“你的眼光不错，可是我知道你要排西装旗袍剧，这一对风格太粗犷了，不大适合那个年代的角色。”
　　他微微一笑，把耳环放回去，慢悠悠地说：“我明白，这是波希米亚风的饰品，但是我那件旗袍是柞丝的，应该能搭这样民族风的耳环。”
　　那女店主也笑了，半晌方道：“你可真是个行家，一定是学这个专业的？”
　　他低头一笑，说：“我是学中文的，喜欢看《红楼梦》。”
　　女店主送走另外一个客人，对他点了点头，说：“真看不出，厉害。”
　　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目光落在第三对耳环上。看得出来耳环是黄铜的，但并不笨重，相反显得精雅轻盈。款式也大方，似乎是两个二分音符拼在一起，尾端做了云纹变形。他正要问价，老板又开口了。
　　“这个很适合舞台演出的，价钱也便宜，十五元整。你们学生的钱不多，想出好的艺术效果，买这样物美价廉的正合适。”
　　“是的，可是这次活动学校很重视，需要的东西很多，但是我看你这里今天——”
　　女老板笑着摆了摆手，道：“我明白，过几天我还得去广州进一些货，到暑假开始的时候你再来，应该能挑到自己喜欢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的话剧是下个学期公演吧？”
　　他微笑着点了头，又说：“其实是音乐剧。”
　　女老板也点头，说：“哦，那难度满大的。音乐剧，什么题材啊？”
　　“《歌剧魅影》。”
　　女老板的眼睛忽然一亮，笑道：“是吗，不瞒你说，那片子我很喜欢。但是为什么要让主角穿旗袍呢，又不是《夜半歌声》。”
　　他在心里暗中纳罕，这老板看起来气质不凡，而且懂得如此多的东西，真是深藏不露啊。他见老板看着他，赶紧收回思绪，笑着答道：“呵呵，因为我把化妆舞会那一场改成中国风了。他们穿的都是中国的古装和民国服装。有创意吧？”
　　“是啊，很有创意。”
　　“那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下次欢迎再来！”
　　他从住宅楼下边幽暗的巷子里穿过，两个女孩聊天的声音忽然传进他的耳朵。
　　——“蝴蝶的花粉会致癌？别开玩笑了。”
　　——“千真万确的，我听说——”
　　他讥讽地笑了笑，心想，也许有的女生注定就这么无聊，什么东西都相信，其实又什么东西都不信。他抬起头看着那些郁郁葱葱的香樟，在它们优雅的身影下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说，岑萧明天就回来了，要不要请他吃顿饭？”
　　“行啊，冲他上次把饮水机的费用都交了，也该请他一顿。”
　　曾铠很不屑地回过头来，道：“什么东西，那是他赌气，你们居然还领情？”
　　海宾非常严肃地转过身，但是马上嘲讽地说道：“既然你的情我们都能领，他的我们为什么不能领呢？”
　　“我跟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曾铠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狠狠地说道：“他是个傻瓜，离了任何人都不能活。可我是一只独来独往的猫，哪儿对我都一样。”
　　海宾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了。
　　“哦，是这样。他明天回来的时候，你满可以把这句话送给他当作见面礼嘛。”
　　“你什么意思？”
　　海宾无辜地摊开双手。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提醒你，上次是你差点把他给赶走的，这次要再出什么乱子——”
　　“你能拿我怎么样？”
　　曾铠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海宾，但是很快就被他愤怒的目光逼得退回来。
　　“当然不能怎样。不过，如果你是猫的话，应该不会介意我们请你到网吧或者马路上过几夜吧？”
　　曾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听到的全是真实的语言。他极其愤恨地剜了海宾一眼，夺门而出。
　　“不送，希望你今天晚上通宵愉快！”
　　容超的声音犹豫着插了进来。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海宾悠然地呷了口咖啡，微笑道：“谁让他自己犯贱呢？”
　　容超把头埋进教科书里，不再说什么了。
　　“咖啡的味道真好，等岑萧回来，我得好好谢谢他。”
　　忽然外头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打碎了。海宾和容超都没往外看，从楼上往下扔东西的事情，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次扔的可不是普通东西——那是一个香水瓶，优雅的外壳碎了一地，地上满是液体，散发出一种叫做“香奈尔5号”的味道。
　　这是从韩叶子的宿舍扔下来的，而扔的人，自然是陈露。
　　“臭婊子！”
　　一阵咒骂和脚步消散在空气里，一切再次归于寂静。只有一只蝴蝶飞到碎片旁边，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一些暧昧不清的蛛丝马迹。太阳很快把香水蒸干，蝴蝶也飞走了。剩下的碎片被清洁工扫进畚斗，“哗啦”一声，倒进了楼底的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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