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迷蝶

　　他刚刚从一场沉沉的美梦中醒来，电风扇在头顶嗡嗡地转着，发出有些老掉牙的动静。这网吧的电扇该修修了，否则迟早得为顾客的安全问题买单。
　　他看了看电脑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六点半了。赶紧用手把头发拨弄几下，发型搞定后，他把摊了满桌子的书和零食胡乱收拾了一下，赶紧到了门外，在卖面线糊的摊位前坐了下来。老板娘笑着迎上来，问他今天要加点什么料。
　　“猪肝，醋肉，还有卤蛋。”他很有风度地微笑了一下，说，“就这些了。今天天挺好啊。”
　　老板娘一边加料，一边回头道：“是啊，可是中午就热得够呛了，这里可不比三明啊。”
　　“哦，老板娘是三明人？我爸爸就在三明化工厂干过。”他接过老板娘端来的碗，用调羹舀了一小勺面线糊，笑道。
　　“啊，三化可大了。你父亲在哪个车间干啊？”
　　“合成氨。”
　　老板娘点了点头，神色有些严肃，道：“那可是个危险的活，又脏又累，气味也难闻。你爸爸在那里干了几年？”
　　他漫不经心地搅了搅碗里的高汤，笑道：“也没几年，后来就高考了。”
　　老板娘“哦”了一声，两人都没再说话。
　　“多少钱？”
　　“哦，三块五。”
　　他笑着付了钱，对老板娘说声再见，往街对面的学校走去。校门上“空谷学院”四个大字分外醒目，他看了一眼，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不过是本三学院，偏偏叫了这么一个诗意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么显赫的大学呢。
　　操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都是来早点名的。空谷学院是一所二类重点大学的独立学院，目前还没有完全和本来的学校脱离关系，所以管理上相对严格。他走到自己专业的点名负责人那里，把自己的学号报上，然后夹着一本英语书，到运动场的跑道上晨读去了。
　　“岑萧，这么巧？”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同班的韩叶子在朝他打招呼。他赶紧回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继续背自己的单词。最近忙着写一部二十万字的武侠作品，功课上有些懈怠了，要是今天早上不抓紧时间读一读书本，单词测试一挂红灯，英语老师就该找他个别谈话了。他知道，英语老师为人温和方正，是不会跟他说什么重话的。但是，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想让他失望。
　　“你也起得这么早，难得啊。”读完这个单元的单词，他长出一口气，对叶子笑道，“你今天怎么没带阳伞出来啊？我看你一到天热的时候就打的么。”
　　叶子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哪里每天都打啊，现在还早，我等中午再打伞也不迟。”
　　岑萧笑着摇了摇头，往学生公寓的方向走去。
　　“岑萧，最近班上有没有人说我什么？”
　　岑萧本来想撒个谎安慰她，可是一看她锐利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你想听什么呢？无非是那些长舌妇搬弄是非罢了，听我的，别理她们就完了。”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叶子有些激动了，眼角渗出几星泪花，“你当然可以不管的，你那么优秀——”
　　岑萧脸色一沉，但还是笑着止住了她。
　　“你听过一句话吗？每个人都有伤，万劫不复。你知道我取得今天的一切有多么不容易吗？我当然晓得，班上也有很多人说我坏话，可是我不在乎。”
　　叶子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他看了她一眼，又略带忧郁地笑了。
　　“说全都不在乎，那也是假的。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非常非常在乎一些人对我的评价，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可是，自从那次英语课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因为我知道，至少这个校园里还有人在默默地宽容我，支持我。”
　　“谁啊？”
　　叶子很羡慕地看着他，他停了一下，缓缓道：“就是我的英语老师啊。”
　　“孙文斐？”
　　“是啊。”他看了她一眼，开玩笑地道，“下次可别直呼老师的名字了，不然我可要去告状咯。”
　　“你告吧，我也不在乎。”叶子把头一扭，一副俏皮的神情。岑萧淡淡一笑，接着道：“当时第一节课，他用英语跟大家说，我不在乎你们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成功还是失败，我只在乎从现在起，你们的努力，你们的奋斗成果。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就是它激励我走过了上个学期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你应该还记得吧，一开始我的眼神都是不自信的，我怕我这个离开了又跑回来的人会遭到侮辱和嘲笑。可是英语老师给了我勇气，我不怕了。”
　　叶子安静地点了点头，笑道：“可是，他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我。”
　　“不是的，你这样想就错了。上次我去他宿舍下英文歌曲的伴奏，他还跟我提到过你呢。”
　　社区的铁门准时打开了，许多人蜂拥而入。叶子回头看了一眼，笑道：“真的？别哄我。”
　　岑萧低头一笑，道：“怎么会呢，我哄你又没人给我报酬。”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还得去教室，你先回去吧。上课的时候见。”
　　“哎。”
　　岑萧回头看了一眼叶子的背影，默默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楼道里人头攒动，大家都赶着到自己专业的教室占个好位子，岑萧也不例外。不过他非常注意周围的动静，得提防别人把他挤到墙边去，这所教学楼墙面粉刷得不大好，一到雨天就刷刷地往下掉灰，有时候一楼大厅的天花板还会有水珠渗下来，滴在大理石地面上。他今天穿了一件金黄色的短袖衬衫，布料是纯棉的，可不能叫人给碰脏了。
　　“你今天晚了点。”
　　岑萧回头，看见苏伟对他微笑着。他也笑着打了个招呼，说：“昨天晚上在网吧熬夜写东西，刚才在宿舍打了个盹，所以迟了。”
　　苏伟有些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拍着他肩膀道：“就算是为了把我写成小说的主角，也不用这么拼命吧？俗话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么。”
　　岑萧哈哈一笑，捅了他一下，说：“少臭美了，还真当你是什么大人物。你放心，我有分寸，一个月就那么几次，死不了人的。我得赶紧走，我们班女生别的本事没有，抢占座位的功夫可是一流，我要是还不去，等下座位都叫人抢完了，我就只好坐地板上听课了。拜拜！”
　　苏伟笑着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正要到自己的教室去，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追上去，对岑萧道：“差点忘了，我们书画社的钥匙。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借我们的地方排练吗？我从我们领导那里拿来的。”
　　岑萧接过钥匙，狡黠地一笑，道：“我知道，你们领导对你言听计从啊。看来我们中文系的又一笔宝贵财富要外流咯！”
　　苏伟笑着拍了他一下，道：“你少胡说，金丽跟我才不是那种关系。再说了，我的爱情观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了，我的宁缺毋滥先生！再见。”
　　“再见。”
　　苏伟飞快地下了楼梯，岑萧快步跑进三楼的教室，看见人已经坐了大半个房间，赶紧在前排找了个位置坐下。他前脚刚拿出课本，老师后脚就进了教室。
　　“OK，let’s begin our class。Ladies and gentlemen，today we’ll talk about the song I introduced last time。Remember？”
　　“Yes！”
　　英语老师孙文斐微笑着点了点头，换用中文道：“那就好。现在，谁来把这首歌给大家唱一遍？”
　　岑萧高高地举起了手，后排的几个女生见他举手，悻悻地把已经举起来的手放下了。
　　“逞什么能啊，怕别人把他当哑巴卖了。”
　　从福州来的陈露低声对同桌耳语道，但是教室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所以岑萧听得非常清楚。英语老师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马上又回复了微笑的表情。
　　“Begin，please。”
　　岑萧有些挑衅里朝陈露的桌子上看了一眼，调整好气息，轻柔地开始唱道——
　　“Think of me，think of me fondly when we’ve said goodbye。Remember me，once in a while please promise you’ll try。
　　When you find that once again you long to take your heart back and be free，but promise me that sometimes spare a thought for me。
　　We never said our love was evergreen，or as unchanging as the sea，but if you can still remember，stop and think of me。
　　Think of all the things we’ve share and seen，don’t think about the way things might have been。
　　Think of me，think of me waking，silent and resigned。Imagine me，trying too hard to put you from my mind。
　　Recall those days，look back on all those times，think of the things we’ve never do。
　　There will never be a day when I don’t think of you——
　　……
　　Flowers fade，the fruits of summer fade，they have their season so do we。
　　But please promise me that some times you will think——ah ha ha ha ha ha，ah ha ha ha ha ha ha，ha ha ha ha ha ha ha ah——of me！”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陈露很不情愿地拍了两下手，就故作矜持地低下了头。邻桌的海宾悄悄对他竖了竖大拇指，也嘲讽地看了陈露一眼——不过她这时候正和同座位的女生说悄悄话，根本没有注意。
　　下课铃响了，老师收起书本，笑着叫岑萧过去，交给他一张纸条。岑萧愣了一下，抬头看了老师一眼，疑惑地点了点头，这时候海宾已经招呼他一起走了。
　　两个人一起穿过两座教学楼之间的过道，海宾悄悄地说：“我们班那几个福州女生没几个是好东西，你可得当心着点，别叫她们暗算了。”
　　岑萧看了他一眼，很不屑地摇了摇头，道：“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呢，理她们做什么。你要去小卖部买东西吗？”
　　海宾摇了摇头，问：“你要去？”
　　岑萧点了点头。海宾笑道：“那就麻烦你帮我买罐可乐，钱我到宿舍再给你。”
　　“好嘞。”
　　从小卖部回到乱七八糟的宿舍，岑萧把装书的手提袋往自己桌面上一撂，忽然想起手心里的纸条，赶紧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是四个大字——
　　学会隐藏。
　　岑萧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犹豫着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桌子下头的字纸篓。

　　海宾买了可乐回来，把钱放在岑萧的桌子上，见他神色有些不悦，于是问道：“怎么了？是因为英语老师批评你了？”
　　岑萧默默地摇了摇头。海宾把自己的课本放下，又问：“那是为什么？”
　　“他在纸条上写了四个字——学会隐藏。”
　　海宾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往地板上看了一眼，拍了拍岑萧的肩膀，道：“老师也是关心你。”
　　“我当然知道他是关心我。”岑萧把扶手椅子从桌斗里拉出来，冷笑道，“哼，他们还没见过我锋芒毕露的时候呢！难道我小心得还不够么？”
　　海宾沉默了半晌，正要开口，忽然门口有人喊岑萧的名字。岑萧赶紧出门，见是话剧社的社长卢君。
　　“今天晚上8点在老地方排练，别忘记了。”
　　岑萧微微一笑，道：“不是老地方，但也是老地方。”
　　卢君笑笑，说：“别打哑谜了，我不懂。你想跟我说什么啊？”
　　岑萧把书画社的钥匙取出来，在卢君面前晃了一晃，笑着问：“你瞧瞧，这是什么？”
　　卢君定睛看了看，面带喜色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苏伟给的。”
　　“太好了，我们又能在大本营排练了！那个安狮子狗还想把我们从那里挤走呢，做梦。”
　　岑萧叫他小声，笑道：“小心给人听见，你这样说书画社的指导老师，不怕挨批吗？”
　　“他是哪一门子的老师？谄上压下，口蜜腹剑，两面三刀，都占全了——只叫他‘哈巴狗’完事。”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卢君半晌方止了笑，跟岑萧道了别，到二楼自己的宿舍去了。岑萧回头看了一眼，推门进去，差一点跟出来的曾铠撞个满怀。
　　“又上网去？”岑萧略带嘲讽地问了一句，“可真是精力充沛啊。”
　　曾铠推了他一下，直楞楞地出去了。岑萧看了他一眼，海宾从后边上来，关了门，颇为不屑地道：“见了女生跟打蔫的鸡似的，就知道窝里横，什么玩意儿！在我老家，这样的人早被人给扁死了，还能让他这么嚣张。”
　　“还平楠市区的呢，心眼子小得跟针鼻似的，见识又浅，脾气又坏，见了棒槌就当作针。人家开玩笑他生气，他说话伤人倒不许人家说。我们是他爹还是他妈，要这样迁就他？依我说，这种人就该早早打发他去工作完事，到社会上也好见些世面，省得杵在这里碍眼。”
　　海宾听他这么说，摇头道：“你这张嘴呀，厉害得过了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岑萧重新坐回椅子上，喝了口水，叹道：“从小被人骂怕了，不厉害不行啊。都快变成强迫症了。”
　　海宾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片四洲紫菜，问岑萧吃不吃。岑萧点点头，接了过来，放在嘴里慢悠悠地嚼着。
　　“还记得上学期临离开的时候，他说的那句话吗？‘我爸爸给我套了好几床被子，我都懒得用。’我看他是懒得拿出去晒。这么大的人了，连洗澡要把衣服装在塑料袋里，挂在浴室的钩子上这点常识都不知道，每次出来衣服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水渍，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岑萧扑哧一笑，也说道：“上次他跟我们说，在他爸爸的单位包装牛奶比背英语单词好多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包好包不好都没人说。亏他是个男子汉，一点担当都没有。还有——”
　　门忽然打开了，两人赶紧停了话，见是容超进来，方才松了口气。
　　“怎么，你们服装专业这么早就下课了？”
　　容超一边往已经一片狼籍的桌面上堆画纸和广告色，一边答道：“教计算机的老师今天病了，叫我们自己去机房操作，我因为还有作业没做，就赶紧回来了。”
　　岑萧看了看他的桌面，笑道：“就你那桌子，别说作业了，连张纸条都放不下！”
　　容超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苦笑道：“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专业需要的东西就是这么多，衣服一堆，书一堆，画架一放，再加上素描纸和颜料，还有做衣服的零碎布料，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我还是到外头去画吧，弄脏了地板，舍长又该怪我了。”
　　“对了，你护校名额申请了吗？辅导员说你们专业还有几个空缺呢。”
　　“还不知道能不能申请得上呢，大家都是第一次离开家，想着远离父母一段时间，抢着报名。我虽然有贫困生的优势，能不能轮上我还不知道呢。自强社那里还有一个暑期实习的机会，我还没决定好去哪边。”
　　岑萧抿嘴一笑，打趣道：“等你考虑好，暑假早就完了！哎，牟冰今天上哪里去了，怎么没见到人影？”
　　“他？随处风流去了呗。”容超笑了笑，道，“我先去画室了，你们记得帮我带盒炒饭回来。”
　　门“啪哒”一声关了上去，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岑萧打开一本书正要看，忽然广播的声音响了起来。
　　“您现在收听到的是空谷学院校园广播电台——”
　　海宾把刚拿起来的英语四级单词书放了下来，过来招呼岑萧去外头吃饭。岑萧点点头，到镜子前梳了梳头发，又整了整衣服，才跟着海宾走出去。
　　“今天中午还吃‘莫奈’吗？”岑萧边走边问。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学生公寓的院子里到处是从食堂打了饭回来的人。
　　“乱说，明明是‘摸呐’。”海宾笑着纠正他的发音，“在莆仙饭店吃了那么多天的饭，连句莆田话都没学会。”
　　“我就说是‘莫奈’，你能把我怎么着？”岑萧故意加重了语气，玩笑道。海宾笑着摇了摇头，两人穿过公寓院子门口的铁门，向校园外头走去。
　　“今天点什么汤？”
　　“你自己定好了。”
　　“那就紫菜肉片汤？”
　　“随你的便。”
　　“今天你怎么这么好说话？”
　　岑萧看了看四周尘土飞扬的沙地，笑道：“我得赶紧吃，吃完了还有事呢。苏伟有篇文章要请我看看。”
　　“哦？”
　　“演讲比赛的稿子啦。”
　　海宾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抬头一看，莆仙饭店的匾额正在头顶上挂着。于是两人进店落座，半晌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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