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睛忘川

　　没有苏醒的记忆？为什么自己还不曾苏醒，何时才能逃出这模糊昧惑的旋涡？因为对过去一无所知，所以令将来寸步难行，甚至连现在都是恍如烟雾，难道都是轮回么？小龙女独依冷衾，任苦思冥想，亦不得其解。极度的苦闷下身体亦衰弱不堪，很快便陷入昏迷。窗外掠过一袭俊秀的身影，泾白隐约见得花颜已睡，悬在空中的手终究没有下落，幽幽而去。

　　醒来时已是翌日午时，才刚坐起上身，绿腰急奔至榻前跪下，粉面已是泪痕斑斑。

　　“请龙公主救救二王子，绿腰愿以死相邀！”

　　感觉到突袭的异样，小龙女有些晕眩，摇晃着起了身，抓住绿腰双肩问：

　　“到底怎么了，泾白他……”

　　“龙公主速去前殿救二王子吧！”

　　未及披上外纱，小龙女一路狂奔，不知何来的气力只觉得一切越来越明朗，自己奔向的是光明的出口，咫尺之遥竟像跨过了几世轮回，而另一头，有等待自己的人……

　　到前殿的那一瞬，瞳孔映出的是泾白烈如热焰的眼，决绝愤然如斯却又有千丝万缕柔情未断，似在等待……他咽喉处赫然插入的是一把精钢长铩，鲜血迸溅洒至铩柄，随着钢色银光亦幻亦彩地流向另端稳握长铩的凶手——钱塘君！

　　“王叔，不要！！！”

　　决然的喊声随泛如洪荒般的记忆喷薄而出，淹没了别人也淹没了自身，淹没了整个世界。

　　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如此安静，只剩记忆的气泡无声冒出，越冒越大，包裹住了深情相拥的苦命人，二人安然入梦，夕阳携手，踏遍前世红尘……

　　洞庭湖的岸边，一条小白龙越水而出，贪玩的她不顾龙宫中长辈的训诫，在自身尚无法变身动用仙法的时候偷偷浮了出来，只想亲眼看看长辈口中凡世蔚蓝的天，洁白的云，碧绿的树，还有复杂多变的人。爬上岸边，小白龙欣喜地环视着与水下金碧辉煌截然不同的清新秀丽之景，轻巧的龙尾欢快地拍打波浪……天真的她不知危险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即将吞噬而来，几个剽悍的渔民攥着强韧的天蚕丝网，互使眼色，等待捕捉一只世间罕见的小白龙，利益熏心的他们已经能够想象那珍贵的龙角，闪亮的龙鳞，特别是如今飙至天价的龙睛将给他们带来多少富贵荣华，扭曲的谗笑铺满涎水的脸，纯真的龙眼甚至来不及愤怒，已被丝网牢牢套住，任凭挣扎，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在眼里，那只小白龙无辜而绝望的眼神慑住了他素来宽仁的心，尽管对方是数个壮汉，亦不能摇了他救龙的信念。看准了那伙渔民暮色中篝火煮食，纵情恣笑，书生悄悄走近被缚于不远处大树下的小白龙。

　　“千万别怕，我来救你了……”

　　话未说完，已有人转头而望，一伙壮汉奔袭而来。迅速解开丝网扣结，小白龙一跃而起，便至湖岸，倏忽转身望向书生，一伙人已抓住他柔弱的身躯，立刻便是拳脚暴雨般砸下，却只听得银铃般的声音大喊：

　　“只管快逃，不要理我，快逃！……”

　　入水的瞬间隐约能见书生一袭白衣鲜红漫开，还有那张痛苦而倔强的脸……小白龙突然就那样为这张脸所倾倒，从未有过的臆动在胸腔泛滥成灾，流入血液和经脉，遍布身体每个地方。尚不晓情分毫的她已经知道，这个男人将是她终其一生也抹不去的风景。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孤单，小白龙慢慢长成了人形，成了容颜绝世的龙公主。仙力无边的她可以游走凡间各处，却只为寻找那张清秀面容和一袭白衣。龙宫上下只道公主天性好游，没有人知道她心中埋了怎样一个萦了她五百年的梦。当一个人的心中揣着秘密，同时又充满希冀时，她的时光会变成一条不疾不徐，却恒定前行的河。一百年不相遇，我等你一百年；五百年不重逢，我等你五百年。

　　龙族乃神，五百年方可成人形，仙力生成，而人乃凡胎，五百年的光阴重复了多少生死轮回，日月交替。独知龙公主心事的龙婆无数次喟然而叹：

　　凡世沧桑数百载，多少故事生生灭灭，一个凡间书生投胎转世无数，如何能保留一段久得无法承担的记忆，既然等待终是一场空，你又何必太执着！

　　龙公主无语而回，继续留恋徘徊人世。心中意念决然：

　　“ 神族寿命悠长，若不能随心而想，随性而行，漫长的生命岂不是同沧海顽石一般寂静无华，又有何羡。”

　　老天从来都富于奇迹，即使隔了五百年的人也能遇上，而且保留了亘古不变的宿缘。上天为他们安排了如此美好的际遇，男子俊秀风流，女子惊为天人，也就成全了青梅煮酒、踏雪寻梅的风月之谈，成全了君做磐石，妾如蒲苇的款款情深。

　　只是高贵的龙族怎能与卑贱的凡人相许，这是对神族尊严的亵渎。龙宫的人无法接受，天庭更是怒意滔天，苦修成仙的神们贵立九天却无终止地寡淡成空，谁能允许其他的神享受他们不曾得到的幸福，不可以！于是森严死板的天规被倍加严格地执行，将二人打入天牢，等待着他们悔过今生，跪拜求饶。

　　一年，十年，虽囚之虐之，却同样柔情相望，深情相拥，神们除了讶异，更多的是深深的愤怒。

　　既然不悔今生，那就以世世轮回来承担后果吧！

　　神也许会仁慈，但狠心的时候甚至超过众多天性残暴的凡人，于是两个人的生死簿上画下了两个相交的圆，不断地交集，不断地离散，生死轮回，爱恨交错，欲脱不得。

　　………

　　“柳毅，你醒醒啊，我是龙儿，前世与你至死不渝的龙儿啊！”

　　泪如雨般落下，却难浇刻骨铭心的懊悔与伤痛。沙哑的声音充满被轮回捉弄的无奈。

　　“我记起来了，你那张痛苦而倔强的脸让我记起来了……我终于记起来了……可是你醒醒啊！……”

　　无力地睁开倦怠的双眼，他眼中的柔情弥漫开来，历久弥新的笑容浮现，还是一样的动人。
　　“从我见你的第一眼，我便忆起我们的前世，只是，等待你苏醒实在太漫长……漫长得让人绝望……”

　　“我想改变轮回，改变宿命，也许……我可以不爱你……可是……我错了……”

　　“故意伤害你的同时……我心痛……得无法呼吸……”

　　气息微弱得如同飘渺浮云，小龙女只能更紧地抱着他，却感觉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虚空，越来越透明……最后幻化成一颗圆润的水晶球，飘飞而起，虚弱的声音在空中荡漾。

　　“我改变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

　　残余的声音就像被风牵扯的烟云，越来越细微，到最后，湮灭的无影无踪。

　　而那颗由龙魂而化的圆球，被战意勃发的钱塘君啖而食之。

　　一切都残酷得近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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