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

　　华灯初上的傍晚，越夕独坐宫中，看着镜中的自己，盛装之下娇艳无比。雪白的纱衣外罩桃红小衫，满头青丝束起一束在脑后挽成髻，其余披散在肩上，黑亮如瀑；粉雕玉硺的小脸上，一双翦水大眼闪烁如星夜最明亮的星光，虽然此刻透着无奈与疲惫，仍是令人心动不已。
　　她知道今日皇上正在在天寿宫大摆筵席，率领众多王公大臣为进京朝觐纳贡的寰王接风洗尘。寰王是天朝开国时所分封的番王，封地在天朝东北一隅的北海之国，那里多是广阔的草原和大漠，历来为边塞苦寒之地。但天朝开国六十年后，如今的北海之国在三代寰王的统率之下竟以惊人的速度昌盛起来，不但人口增长了数十倍，还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不知不觉竟已强大到能与朝廷制衡的地步。一直以来，寰王有谋逆之心的传言就在京城流传，虽然皇帝仍然表示相信寰王的忠心，远在北海之国的寰王却一直无甚表示，也怪不得众人有所猜疑。
　　三年前，上一代寰王去世，其世子继任。按国礼，寰王世袭王位应该先到京城受封，但新任寰王却以为先王服丧进孝为由一直没有来京，直到今年三年守丧期满，才率领属下带了许多贡品和礼物亲自来到京城受封。对此，皇帝似乎并不在意，不仅亲自到皇城城门迎接寰王一行，还在这几日大宴群臣为寰王接风洗尘。
　　越夕不明白皇帝为何向那无礼的寰王示弱，种种礼遇也还罢了，几日前皇上竟告诉她，为表示朝廷对寰王的信任，要将她赐婚给寰王为王妃！今日大宴群臣就要向天下宣告此事。
　　远嫁北海国，嫁给一个来自边塞的番王……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野蛮凶狠、茹毛饮血这几个字眼闯入她的脑中，令她不由浑身一颤，连忙甩了甩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下去，不管那个人怎样都将与她无关，因为她决对决对不会嫁给他的！
　　绿萼无声地来到她身后，轻道：“皇上派人说大宴已开始了，让公主立即去永寿宫侍驾。”
　　越夕轻轻闭了下眼睛，才缓缓起身随众宫女出宫而去。

　　永寿宫门前，越夕看见她的妹妹——永安公主越晴正焦急地张望，见到她来明显松了口气，上前握住她的手：“皇姐！你来了，我好怕你不来……”
　　越夕略为惊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越晴小脸微红，扭捏半天才道：“我……也不知道，父皇要我过来，但我还不敢进去，我怕——所在在这里等你一起进去。”
　　越夕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这个妹妹在宫中并不得宠，且一向胆子小，总是躲在她身后，这种场合叫她来的确有些奇怪，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两人立即携手进了宫门。
　　永寿宫大殿里此时正一派执闹，乐师弹奏着喜气欢腾的音乐，十八名美艳绝伦的舞娘刚跳完一曲魅惑十足的舞蹈，此时如穿花般在大殿中递送美酒，跪在每位宾客前，妩媚的眼神，如青葱般的玉手和娇软的身体让许多人以为身在天上。
　　越夕与越晴并不直接去大殿，而由偏门进入大殿后的一间小室，一道厚厚的水晶珠帘将她们与大殿内的众人隔开。她们能大略看清大殿的景象，大殿中的人却无法看见她们。
　　还未坐定，越夕听到父皇浑厚的嗓音和笑声：“……若不是第一代寰王、颜爱卿的祖父死战力保，先皇能否化险为夷还真是难说啊！如今爱卿又为朕守住北疆，令北地胡人多年以来都不敢来犯，真是虎父无犬子啊！琥儿，你说呢？”
　　越琥——天朝二皇子、越夕皇兄的声音响起，语调却有些冷：“父皇所言极是。虽说先皇乃真命天子，天命所归，但若非有寰王顺应天命，全力辅佐，成立帝业也许要多费些周折……如今寰王少年英武，所辖番国又极为强盛，以后一定会与祖父一样尽忠报国，决不会辜负父皇的信任，妄起图谋不轨之心！”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凝重起来，众大臣鸦雀无声，似乎等待寰王开口说些什么。越夕远远望向宾客的首席，隐约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坐在其中，暗暗猜测此人应该就是寰王王了。然而等了半晌，寰王王稳稳地坐着，姿态悠闲，却没发一言。
　　越夕听到父皇打破沉默地咳嗽一声道：“朕对寰王王的忠心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琥儿言重了，爱卿不要放在心上。”又转头问左右待卫：“永平公主到了吗？”
　　听到答复后，皇上满脸笑容向众人道：“诸位，今日除了为寰王接风之外，朕还有一件喜事宣布，朕已经决定把朕最爱的永平公主下嫁寰王，以彰显寰王世家的荣耀和朕的恩宠！”
　　一时间众大臣欢声雷动，恭喜颂扬之声不觉于耳。越夕的心却沉了下去，眼泪险些掉下来，连忙用手绢拭去。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而略带冷意的声音响起。
　　“恕臣不能从命！”
　　众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刷刷伸头看向发话的人——寰王！
　　越夕也征住了，这个寰王竟当众抗命，拒绝当今天子的赐婚？他——疯了吗？
　　二皇子越琥按捺不住，已厉声道：“大胆！你竟敢违抗圣命！”其他大臣也反应过来,全都站起身来怒视寰王。
　　皇帝的笑容也不见了，一手制止众人，沉声道：“颜爱卿最好给朕一个好理由。”
　　寰王丝毫不乱,高大的身影慢慢站起,微微向皇帝行了个礼道：“请皇上恕罪。臣乃边塞莽夫，实在配不上公主。何况北疆苦寒之地，公主金枝玉叶如有不测，臣担当不起。”嘴上说着不配，语气中却全是傲然，全无自惭形秽之意。
　　皇帝干笑道：“爱卿过谦了，朝廷上下又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当朕的驸马？永平虽是公主却也不是弱不禁风，爱卿着实多虑了……”
　　不待皇帝说完，寰王竟又道：“不敢再欺瞒皇上，其实臣心中早有心仪之人，因此不敢耽误公主……。”
　　二皇子越琥再也忍耐不住，呛——一声，长剑已出鞘，直指寰王：“你竟如此不识好歹，我天朝公主下嫁于你，你竟找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推脱，简直是想反——”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一声断喝：“住嘴！把剑收起来！”
　　越琥只得恨恨地退了回去，一时大殿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珠帘后的越夕也紧张得心怦怦跳，她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有此发展，寰王公然抗婚，看那有恃无恐样子，难道竟真有谋反之心？但在内心深处她又有些高兴，这一闹她还怎么嫁给寰王，这赐婚大概是不成了吧……
　　正想着，皇帝又发话了，却几乎惊呆了她。
　　“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平常，若是貌美贤惠的女子能入得爱卿眼中，想必必有不凡之出，你娶为妾室也无妨。但这王妃嘛，还要出生高贵才当得起，爱卿放心，朕的这位公主论相貌论品行，绝不比你见过的其他女子差——也罢，今日永平也来了，朕就让她出来与你一见又何妨。夕儿，你出来见见寰王，朕倒是要看看他见了朕最喜爱的公主以后还是不是这么固执。”
　　此言一出，大殿中的众人都怔住了。
　　越琥叫道：“父皇！不可！夕儿是堂堂天朝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这岂不是——”
　　不待他说完，皇帝已怒道：“闭嘴！颜爱卿将是朕的驸马，此时与公主见上一面又有何不行？”说罢又转身催促道：“夕儿，还不快出来！”
　　越夕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脑中，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
　　这是什么？噩梦吗？她贵为公主，被当众拒婚也就罢了，现在竟还要像货物一般摆在人前任人挑选，在众人面前向一个拒绝她的男人展示自己的容貌，以姿色博取一个男人能答应娶她！她的身份呢？她的尊严呢？她的……
　　身旁的越晴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声音，向后一倒便昏了过去，左右慌忙扶起，立刻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珠帘后那突然的嘈杂令皇帝皱眉。
　　“回……回皇上，永安公主昏倒了。”绿萼苍白着脸勉强答话。
　　“这孩子，还是这样胆小，越夕？不要管她，你还不出来？”
　　越夕听到父皇的声音，可是她无法思考，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众人忙着救醒越晴。忽然，绿萼的脸靠近她，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晃，低声叫道：“公主！”
　　她猛得一震，看着绿萼惊惧的眼睛。回神的同时，一股恨意陡然从心中升起。当然，她不能允许自己去怨父皇，只能将怒火投向那个无礼傲慢的寰王。与身俱来的倔强和不认输了性格终于使她慢慢停止了颤抖，一个一直没有勇气做出的决定也在她心中渐渐成形……
　　她站起身，深深吸口气后，一把揭开珠帘大步走向大殿。
　　她能感觉到众人看见她时都倒吸一口冷气，四周只有一片死寂，但她笔直地朝前走着，不看任何人，最终停在寰王的面前，狠狠盯着他。
　　寰王比她以为的更加高大，镶着金边的黑缎长衫紧紧包裹着他肌肉纠结的身体，一头黑发并没有全部束紧，长长的流海不驯地张扬着。他也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英俊，浓黑的眉，深不见底的瞳仁，还有线条分明、优美却显得有点残忍的下颚，简直是一尊没有七情六欲的天神雕像。还有他那薄薄的嘴唇，现在正微微向上翘起，仿佛在微笑，眼中却并无笑意，冷冷地低头看她。
　　他的高大让她几乎想要退后一步，但她忍住了，学着他的皮笑肉不笑，扯开嘴角：
　　“北海之王难道竟未开化到不懂向公主行礼吗？”
　　他看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讶然，却没有动，开始上下打量她。她强迫自己以最高傲、最尊贵的姿态接受他的注视，努力控制身体想要颤抖的反应。
　　几乎像过了一百年，她已经绝望地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向她行礼时，他却后退一步,欠了欠声道：“北海颜烈风拜见公主殿下。”
　　越夕控制住狂跳的心，抬高下巴不依不饶：
　　“你应该跪下行礼，不是吗？”
　　她看着他的眉高高挑起，狭长的双眼也眯了起来。她也感觉到他的愤怒，一阵快意让她不禁想大笑，她正是要让他也尝尝这种被羞辱的感觉！
　　“好了好了，夕儿不要胡闹，今日我们君臣同乐，不分尊卑，爱卿不必行大礼。”皇帝在殿上摆摆手，不赞成地向越夕皱起眉。
　　越夕收起笑意，狠狠剜他一眼，才傲慢地转身背对着他：“平身，本公主原谅你的无理。”
　　那冷若冰霜的眼睛眯得更紧了，越夕却不再理他，猛地向大声道：“父皇，儿臣有事禀报！”
　　“喔？”
　　“回父皇，儿臣也已有心仪之人了，决意此生非此人不嫁，所以不愿下嫁寰王，求父皇收回此次赐婚！”越夕向前跪下，一双眼闪着清亮的光芒，一瞬不瞬地看向皇帝。
　　众大臣再次吸了口凉气，直觉皇帝这次一定不会再忍，必是要大怒了，全吓得离席，黑压压跪倒一片。
　　“夕儿！你疯了吗？”越琥瞪大眼，仿佛不认识这个妹妹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越夕，半晌道：“朕真的老了，如今说出话来竟没人肯听了。一个抗命，另一个也抗命，是不是真的该退位让贤了？”
　　越夕听得心中惊恐无比，她从来没有听过父皇讲出这种话来，但她不能退缩，既然走上这条路就要坚持到底——
　　“求父皇成全！”她闭着眼睛大声呼喊。
　　“那么——你心仪之人是谁？”出乎意料地，皇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父皇，我……”
　　“你既求我成全，我总该知道他是谁吧？”
　　她咬了咬牙，大声道：“是左都御使韩狄大人！”说完再也坚持不住，埋下螓首跪俯在地上。
　　好半天，殿上竟传来皇帝的笑声：“竟是韩狄吗？哈哈哈，真是傻孩子做傻事。我倒问你，你喜欢他，可知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呢？”
　　越夕怔住，她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用意。
　　皇帝已接着道：“这倒也不难，韩爱卿今日也来了，朕就帮你问问他吧。”
　　什么？越夕惊讶万分，心中狂跳，几乎要从腔中蹦出来。
　　他——竟也在此？
　　隐约中有人靠近过来，她却不敢回头，只觉那人在她身后跪下——
　　“微臣拜见皇上。”
　　清朗的声音近在咫尺，竟然真的是他！
　　皇帝点头道：“你也不必多说，只说你昨日跟朕是怎么说的来着。”
　　“回皇上，昨日臣请皇上将永安公主越晴赐给微臣为妻——而皇上已经答应了微臣。”
　　他的声音像以往一样温文尔雅，波澜不兴，越夕却向挨了一棍，身子一晃险些栽在地上。
　　“你放心，朕一向一言九鼎。”皇帝转珠帘道：“安乐公主醒了吗，朕要赐婚给她，要她下嫁左都御使韩大人，问她可愿意。”
　　不一会，绿萼揭帘出来跪下：“回皇上，永安公主说愿意，谢皇上赐婚。”
　　皇帝满意地又点了点头：“韩爱卿，你退下吧。你和平安的婚事就交给朕吧。”
　　越夕一动也不动俯身跪着，听着身后的那个人慢慢地退了下去。她忽然疑惑起来，刚刚还像擂鼓般的心脏怎么突然不跳了，全身的血也在一瞬间结了冰，只觉着一切感觉都远离了她。心碎、难堪几乎撕碎了她，她挣扎着告诉自己不能哭，也不能落泪，无论如何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皇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温柔地扶她起来道：“傻孩子，怎么不明白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现在明白了？放心，朕不生你的气，你乖乖听话，要知道这天下除了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人就是寰王的王妃了啊！”
　　越夕任由父皇将自己搂在怀里，随他一起走回龙椅坐在他身边。
　　一路上她没有抬头，只轻轻地，用只有皇帝能听到的声音道：
　　“父皇，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吗？还是——你安排了这一切？”
　　她没有等到回答，也不想再追问，答案已在心中了，不是吗？
　　恍惚问，她听到皇帝问道：
　　“颜爱卿，朕的永平公主已经答应朕的赐婚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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