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

　　夜色已沉,偌大的皇宫内院一片寂静,一弯明月静静挂在夜空。微风轻拂,令永平宫那一片正花枝重重的桃树林轻轻摇曳,花瓣在月光中慢慢飞舞开来，宛如梦幻。
　　永平宫是天朝三公主越夕的香闺，宫内遍植桃花树，每到时节都是扑天盖地的桃红和浓郁的花香。永平公主越夕不以桃红为俗，自小就偏爱这颜色，宫中的各种摆设装点，器物玩饰，除非是贵重的琉璃贡品，否则大部分都被饰为深浅不一的桃色、粉红。所幸公主天生肤色白暂，如粉雕玉琢，置身于一片桃红之中并不令人厌烦，反而更显出她娇憨可人的一面。
　　此时，永平宫的越夕公主正跪坐着倚在窗口，痴痴地望着院中的花瓣从空中飞旋而下，恍惚间仿佛看到美丽的桃花仙子在月光下向她轻盈地挥手，邀她一起飞舞……
　　一滴泪滑下脸庞，冰凉的触感使她从痴迷中猛然惊醒，回转身来环顾偌大的宫殿，立刻被一片黑暗阴沉包围，与此同时，痛苦的思绪也紧紧攫住了她。
　　伸手轻抚着颈上缠绕的白色绷带，越夕对自己轻叹了一声，公主又如何，还不是……晚膳时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清澄起来……

　　晚膳时，越夕用尽全身力气，将宫中能搬得动的东西砸了个稀烂，桌椅、画架、古琴……几个宫女太监站在一旁,一个个在墙边站得笔直，嘴巴也闭得紧紧的，任越夕如何疯狂砸烂宫中价值不菲的一切事物，楞是没人出来劝阻一声。越夕在宫中一处处砸，砸了大半个时辰，汗湿了层层罗裙，抬头一看，见一干宫女太监还站在原处，不由气极吼道：“你们是死人吗？去叫贤妃来啊——”
　　一阵沉默，半晌，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宫女绿萼才慢慢开口道：“公主……我们已经去禀报过了，但是……”
　　“但是什么？！我在砸烂这里啊！”越夕简直不敢相信，从小将她抚养长大，时刻提醒她注重公主风范的贤妃竟任她胡闹了这么半天还没出现。
　　绿萼深吸了口气才道：“贤妃娘娘说公主有委屈，发泄一下也是应该，任何人都不得阻拦。娘娘身体欠佳，早早就睡下了。”
　　“什么？”一呆之下，越夕踉跄退了几步，一个白玉花瓶从手中滑落，跌成碎片。
　　那件事……真的就无可挽回了吗？连她从小视为母亲的贤妃也不顾她了吗？不不不，一定还有办法的，贤妃不可能不在乎她，毕竟事关她一生的幸福啊！是的，只要贤妃帮忙跟父皇说就一定可以的……一定——
　　飞快地从地上拾起一截花瓶碎片，越夕将尖利的一端对准自己的咽喉，冷眼看着众人：“再去禀报！她若再不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一众宫女太监全吓呆了，齐声叫道：“不可以——”绿萼反应较快，已推开众人向贤妃所在的静宁宫跑去。
　　越夕瞪着绿萼的背影，心中暗想：这样还不够，一定得闹到贤妃不能坐视才行，所以……索性把心一横，用碎片在颈中用力一划——
　　鲜红的血一下就冒了出来,瞬间已染红了越夕的双手以至衣服的前襟——
　　宫女们开始尖叫起来，越夕自己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这碎片如此锋利，轻轻一划竟会这样深，血会冒得这样多，一时间也吓得呆住了，只能任凭宫女扶住倒在地上。
　　有宫女用手绢捂住伤口，也有太监狂奔着去找太医，更多的宫女吓得只会哭泣，永平宫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好在不一会儿，贤妃娘娘和一名太医就几乎同时赶到了。贤妃勉强维持镇定，指挥太医和众人施救。忙乱了一阵之后，太医确定越夕公主并没有割伤要害，只是受了皮外伤，众人的心才算放下。
　　太医才将越夕颈上的伤口处理包扎完毕，贤妃立即吩咐几名贴身宫女守在宫门外，其他所有一干人等统统聚在越夕所在的内室。贤妃坐在越夕的床头，冷冷地扫视了一下众人，先将视线移到太医身上：“还有旁人知道你今晚来永平宫？”
　　白发满头的太医赶忙跪下道：“回娘娘，今晚太医院只有臣一人值夜，没有其他人知道臣来此。”
　　贤妃又转向众宫女太监：“你们呢，今晚还找过什么人？”
　　宫女和太监们齐刷刷跪了下来，绿萼答道：“回娘娘，刚才奴婢问过他们，此事只禀报了娘娘和太医，并没有惊动其他人。”
　　贤妃怀疑地看了一圈众人，才微微点了下头，再开口时语音中更是冰冷：“废话本宫也不想多说，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不得泄露给任何人，知道吗？否则——本宫自有让你们后悔的手段！”
　　躺在床上的越夕此时刚刚恢复镇定，讶然地看向床边的贤妃，只见贤妃一向清丽平和，与世无争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此时竟显出些微狰狞，而且，她竟要所有人隐瞒此事——
　　越夕挣扎着坐起身，不顾颈上的伤口叫道：“不要——为什么瞒着大家？我就是要父皇知道，要全天下都知道！我越夕公主宁死也不会嫁给——”
　　啪——
　　一个清脆响亮耳光狠狠打断越夕接下来的话，她怔怔地看着满脸怒容的贤妃，贤妃竟打了她！有生以来贤妃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懂事开如越夕就知道贤妃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的生母地位不高，只是一名普通宫人，生她后不久旋即死去，贤妃因一直没有生育便抱养了她，待她一直有如亲生。越夕虽说只是十七岁，但她生在皇家，多少知道宫里人心诡谲，还没有单纯到不明白这宫中种种不能明说的规则。她知道，正是因为有了这位最为父皇恩宠的贤妃，她的生母才能在死后晋升为嫔，自己也成为父皇宠爱的少数几个皇子公主中的一个，在宫中任性自在，无人敢欺。平日里她无拘无束，甚至有些任性，但对贤妃向来是既感激又敬重的。而贤妃也因为喜欢她率真不拘的天性，乐于照顾她、宠溺她。可是今日，这般声色俱厉，甚至动手打她……却是第一次。
　　不待她有更多反应，贤妃已收起怒容，恢复冷漠地声音挥退众人道：“你们都退下，记住我的话！”
　　众人如释重负齐声道：“是，娘娘。”一齐退了出去。
　　越夕不敢再说什么，只有等待，可是过了半天贤妃仍是一言不发，眼光落在窗外。又忍了一会，越夕实在不想等了，毕竟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她轻拉贤妃衣袖，小声开口道：
　　“对不起，母妃……我知道错了……可是，父皇赐婚那件事，我真的不愿……只能求您——”
　　贤妃缓缓转过头来，轻轻摇头打断了她还要再说的话：“傻孩子……是本宫错了吗？你从小就随性而为，从不强求什么，所以本宫一直以为你是聪明的，识实务的……可如今这最该看开的事你反倒执着起来……你求本宫又有何用，你自己还不明白吗？”
　　“不会的！父皇一向最爱母妃，只要母妃您为我说一句话，有什么事改变不了？更何况这赐婚一定是父皇一时兴起，未及细思，否则怎么会如此仓促草率地就定下了？只要您愿意就一定可以说服他！”
　　贤妃再次摇头，伸手抚上越夕如水的长发：“你父皇定下的事无人能改，你几曾看到例外？”
　　早该流下的泪终于坠落，越夕拼命眨去，不愿让心底那一线希望破灭，颤抖着声音道：“如果……如果我誓死不嫁呢？”
　　贤妃的神情瞬间冷下来：“你若再要寻死，便是我天朝的罪人，本宫也再不会认你。其实你今日所为如果传了出去，你父皇就饶你不得！本宫也保不了你。”
　　越夕不相信地道：“怎么会……我是父皇的女儿啊……”
　　“夕儿，你要明白，你虽贵为公主，但也是皇帝的臣子，总是要遵从皇帝的旨意的。可如今你……你怎能做此大逆之事？赐婚一事本宫不是不愿意为你求请，而是不能，也不敢为你去求啊……当年越善公主被赐婚，皇后也曾求皇上收回成命，但她跪在宫门前三天也没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反而因此获罪被打入冷宫……”
　　“越善皇姐？皇后被废一事怎么会是为了这件事？”越夕当然记得那美丽孤傲的长公主，五年前赐婚给征西大将军之子，可是新婚不到一年，身体向来羸弱的驸马就死于非命，越善公主只得于灵泉庵出家为尼，永伴青灯古佛。皇后是越善公主的生母，不久也因故被废，一直关在冷宫。那时她还小，只记得为越善皇姐的不幸大哭了一场，便再没多想。
　　贤妃长叹道：“这种往事本宫也不想多提，只希望你明白本宫的难处……皇上一言九鼎，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徒劳。本宫以前说过，想在这宫中做个快乐之人，就是不能有执念，万事看开，随遇而安。何况此次赐婚虽有些突然，但你迟早要嫁，早一点晚一点又何必在乎？”
　　不是的！不是的！越夕在心中拼命喊叫，终于忍不住向贤妃和盘托出道：“可是，我已经……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除了他我谁也不嫁！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嫁给别人了。”
　　贤妃惊讶地看着她，继尔苦涩一笑道：“难怪你做出这样的事……那么本宫只能劝你，把他忘了吧。”
　　越夕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忘了……如何忘？怎么忘？又怎愿忘啊……

　　夜已深，花气更浓。
　　贤妃离开后越夕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此时也累了，倦了。回想父皇赐婚之前，她还是那么快乐，无忧无虑，更遇到了那个人……
　　他是新上任的左都御使，因姑母是德妃娘娘，因此偶尔会到宫中来。他很会吹箫，常常在宫中的宴会上演奏。隔着珠帘，越夕仍被他深深吸引了……
　　她第一次与他说话时他也在吹箫，那个春光和煦的清晨，水榭旁的他临风而立，束起的长发在身后随风轻扬，箫声和着清风飘荡开来。一曲终了，他转身笑着对痴立半晌的越夕道：“好听吗？”
　　原来他知道身后有人！越夕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她掩饰地做了个鬼脸：“难听死啦！”
　　他假装苦恼：“真的吗？永平公主说难听的话一定是真的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永平公主？”
　　他笑望她那一身桃红装扮，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有些忐忑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这种颜色很俗气？”
　　他讶然地摇头道：“怎么会？与你很相配。”
　　“你是说我也很俗，所以很相配？”她故意曲解他的话。
　　他无可奈何，只有微笑。
　　“你也很相配。”她忽然道。
　　他不解：“相配？”
　　“名字啊，你叫韩狄，笛和箫也很相配，不是吗？”
　　他恍然大悟，不由大笑起来。
　　她也笑起来，只觉得春风似乎吹进了心头，和煦温暖的感觉久久不散……
　　自此之后，他们常常在宫中“偶然”遇到，虽然彼此都不曾明说什么，但她知道他与她一样，感到的的温暖和幸福……
　　如今，就在这冰冷的夜晚，和着泪，她努力微笑，记忆中的感觉给了她些微的力量……是的，她还不能放弃，只要坚持就一定有办法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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