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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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六章(09)请君问取南楼月



      第二日不曾有雪,一直晴到了除夕,那满地的积雪也渐渐地都化得尽了。蓉城的冬天总是湿冷,难得有这样的晴朗明媚。南方的嵯峨双峰仍旧披戴着缥缈的云雾,山上的积雪也终年不化。定云岭、重华山、苍华山上仍旧留着积雪,山下却葱葱茏茏,垂星野上更是和暖如春一般。
      这一年梅花开得极好,只是缺了雪色映衬,总觉得少了些颜色韵致一般。好在满街上张灯结彩,红艳艳的颜色铺天盖地,倒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只是蓉城颇多行商旅客,此时到了年节上,纷纷都回去了故乡,往来的熙熙攘攘仍旧热闹无比,却没有往日那般各色口音面貌融会一处的趣味了。偶然间有那些因伤病或是别的缘故回不去的,凭栏望着那下头来来回回穿梭的归家之人,那眼神里总是带着几分的寂寥意味。
      这一日正是除夕,青罗晨起之后,各处便忙忙碌碌地来请示,事无巨细,一年的辛苦总要到这几日才算个了局。腊月里的月例银子和年赏都已经打点妥当,只需再核对一番,到了初一清晨就能到各人的手里去了。
      今年是怀慕和青罗手里出去的第一份年赏,更是着意厚了几分。各处田庄、各州府的税银和岁贡也都已经尽数缴了上来,虽说这一年怀慕免了几处地方税赋,为表臣服之心,多数的州县仍旧在岁贡里补了上来,与往年相较,并丝毫没有减少,反倒多了几分。只是年初一场战火,军中所费并不在少数,所以两下里抵消,却也没有多少余下的了。
      这些事情,本来外头自然转有人料理,不必青罗费心。只是有一日,怀慕往青欢堂寻青罗不见,又去轻丝浅色楼里,正瞧见青罗与秦氏带着几个管家奶奶整理内府一年里头的各色账目。这一年里头多少事故,这些账目并没有都经了青罗的手,却见她条理分明,一丝错漏也是没有的。有两个暗藏了机心的,暗地里做了些手脚想要瞒过了她去,却也被她一一看穿了,交给主事的料理了去。
      怀慕赞叹青罗理家之才,又道只管着这王府里的内帐实在是可惜了,外头这一年经了战乱、老王妃和大公子、静小姐的丧事,清琼的亲事,老王爷偏生又忽然远遁,早已经是乱作一团,账目上更是糊涂。所以特特请青罗又去外头,和那几个管着西疆各州府税银账目的官员,一起清算了结。
      青罗早在京城家中之时,就在这理家的事情上头颇有些体会,一草一木也是要寻了长久生利之策的。更曾说过若是个男人,必然要出去有一番作为的话,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岂会局限在小小王府之中?也就勉力承担了下来,自那一日和怀慕从苍华山回来之后,竟是再也不曾有一日的闲暇。每日里忙忙碌碌,连家里的事情也都交给了秦氏料理,只遣了翠墨和砚香两个帮衬着。
      怀蓉是待嫁的女儿,自然不会劳烦她去管这些琐事,怀蕊年纪更小,何况二人心思也都不在这上头。至于别人,虽然知道董徽和清玫、清珏也都是见识清楚的人,到底不是自家的人,也难以托付这样的事。好在纷纷扰扰,也总算是熬过了最忙碌的时候,到了除夕之夜,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青罗也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王府里的惯例,那团圆之宴,是要等王爷和王妃从拱辰门上回来之后,才能摆上的。说是与民同乐,其实也没有许多事情,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由王爷和王妃两人,用成对的金樽满上美酒,一起敬献与天地帝王,又祈祷第二年的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祭典之后,照例有花火之会,除了王府里亲自制出的焰火,各州县也都有焰火送上来,不必说那花样翻新,争奇斗艳,精巧绝伦处自然不是寻常买卖的烟花爆竹能比。所以这除夕花火,和十五的上元灯会一样,都是蓉城里每年不可错过的景致。
      花火里头藏着特别铸造的钱币,写着吉祥如意几个字,总有百千枚,钱币不值什么,也不能往外头使,却总是一个新年的好意头。花火之中,城楼上的二人又会掷做成梅花式的金银锞子,用丝绒裹着,装在绣着喜鹊登梅花样的荷包里头,喻示春喜上眉梢,不过只有六对而已,比之钱币更是珍罕许多。谁要是捡得了,贵重好看自然不必说,又是一种好彩头,必然悬挂于家中,珍之重之。
      这会子暮色已深,城楼下早已灯火通明,青罗也已在拱辰门的门楼里,戴上了一双凤凰金钗。那匠人心思细巧,发上两只凤凰的尾羽丝丝相扣,倒像是孔雀开屏一般,笼住了发髻之后,又徐徐散开。这一对钗已是足够精致华丽,在灯火下转动之间就有金光耀眼,衣衫上又有金线衬托,也就无需太多装饰。
      青罗在润玉手里的镜子里,瞧见了自己浑身的光彩,却蹙了眉道,“倒是好看,只是太沉了些。”
      润玉笑道,“王妃这话说的倒叫人不知道怎么回了,这赤金的东西,哪里会轻巧呢,可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呢。”
      青罗笑道,“难得这样的好东西,果真是巧夺天工,的确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可一般人也不知道,这金钗有多么沉重呢。”说着伸手触了触那凤凰尾羽,脸上的笑容温和端庄,身形又挺得笔直,那一抹笑容像是凝固住了一般,眼神里却又有一丝更深邃的光彩,一闪而过。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有人笑语道,“时辰快到了,你这里可好了?”
      青罗一抬头,瞧见怀慕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一样,穿着最为隆重的礼服。只是广袖博带,也不觉得沉重,反倒显得飘逸洒脱。青罗心里暗暗笑起来,原来就连深知这沉重的自己,也会被这样的表面华光所蒙蔽,又何必不知情的别人呢。
      青罗笑着搁下了镜子,起身道,“左右也差不多了,时辰可到了?”
      怀慕点头笑笑,走过来将青罗牵起,就往外头走。润玉手里原本还有最后一对小小花钿要给青罗别在发髻后头,看见如此情景,也就不再跟过去,默默留在了原地。青罗跟着怀慕走到城门上,果然见拱辰门下头光亮如昼,华灯如海,欢声笑语不觉。见二人站在门前,虽然还没有走出来,就又涌起一阵欢呼来。
      怀慕只觉得青罗手心冰冷,握着青罗的那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就紧了紧。青罗也分明察觉到了那一分力,带着寒冬里的一抹温度,叫人觉得安心。青罗心里忽然笑起来,似乎每一次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他都是要这样,执着自己的手。虽说西疆民风如此,不比中原拘谨约束,却也是一分真心才能如此。青罗心里觉得高兴,也就反手握了握。
      怀慕倒是一怔,察觉到了那一只冰冷手上的力道。自己如此原本是惯了的,却难得瞧见她如此。从新婚的时候,自己曾经仔细打量过第一次交到自己手心里的这一只手,水葱样的指甲,涂抹着嫣红的蔻丹,又在上头用金粉描了小小一朵杜鹃。玉一样的白,冰冷又极为稳定,只是没有丝毫的温度。后来,那一只手在自己手心里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只是那温度却是天生的,总是那样的冰冷。
      而今天,从青罗微微回握的力道里,倒像是感觉到了一丝的暖意似的。怀慕微微抬起了青罗的手,微微地抬了起来,十指修长,却没有了那样细长的指甲,面上也是一样的素白,并没有一丝的装饰。只是抬手的瞬间,瞧见青罗腕上描着一枝杜鹃花,娇胭脂晕染出艳欲滴的颜色,又用金粉勾出蜷曲的如丝花蕊来。那花样倒是新巧别致的很,怀慕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青罗见怀慕瞧着自己腕上那一朵杜鹃,轻声笑道,“这杜鹃花是润玉缠着我,执意要画上去的,说是前几日瞧见的花样,觉得好看。我想着,这杜鹃也是西疆常见的花,虽说是生长于山野之间,却并有一番风骨。描在手腕上,袖子一遮住,也没有瞧得见的,所以就由着她去了。你瞧着好是不好?”
      怀慕点头道,“自然是好看,只是这样的花样,虽说是妩媚动人,却到底不该在这种时候描的。”顿了顿又笑道,“你可不要生气,我也不是管着你,若是在家里,随你如何都好。”
      青罗轻声笑道,“我哪里就这样小气了,就为这几句话生你的气?你说的本来也对,我也是一时新鲜。”
      怀慕却又微微侧了身子,压低了声音笑道,“你若是喜欢,我日后也跟润玉那丫头学着给你画一画。人家是张敞画眉,我瞧你眉色甚浓,是不用画的,不如就画一朵杜鹃,倒是别致有趣呢。你放心,我虽然没有瞧过什么花样儿,却也和先生学过花鸟,自然日日翻新,绝不重样儿的。”
      青罗低了头,嗔道,“这样多的人,你还胡说呢。”
      怀慕笑道,“那些人哪里知道我们说什么呢?只怕看见你我窃窃私语,还以为是说什么家国大事呢。”说着又叹了一声道,“在百姓眼里,为王者,哪里是寻常之人呢?活在云端,一举一动都如同神明一般,不悲不喜,波澜不惊,就像那庙里金身的塑像似的。其实,谁不是普通的人呢?都是有血有肉的,只是隔了这一个城门的高度,就没有人知道了。”
      青罗起先听见怀慕说的,还觉得好笑,听到后来,瞧着那些在底下欢声笑语的人,倒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了。其实自己曾经离这些人,这样的尘世比如今更远,后来也曾经穿行在这样的人群里头,而这样的机会,还是眼下这样的高度给予自己的。
      若她不是青罗,而是以前的探春,只怕这一生,自己也只能从前往清虚观打醮的路上,揭开车帘的一角,窥视红尘中的一点幻影。如今,从这样的红尘里又走上这高处的自己,比之年幼时候,车帘后头流露出的好奇,更多了几分的感慨和沉重。
      正到了吉时,一阵钟鼓响起,底下登时安静了下来。司礼官引出了怀慕和青罗二人,又奉上满上归鸿酒的金樽,交到青罗和怀慕的手中。青罗抬手之间,映着城楼上明晃晃的灯火光,瞧见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朵杜鹃,映在了琥珀色的美酒之中。青罗忽然一怔,心里忽然浮现起一枝娇艳杜鹃,不是寻常的红,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在自己的鬓边开放得正好,映在山溪之中。还有另一枝,系在了那玉笛缀着的璎珞上,竹青衣衫上一枝娇红,与自己发上的,犹如青山绿水间最自然的一对。
      青罗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来。苏衡的脸,清琼的脸,润玉的脸,一一从心里略过,似乎想起了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却又抓不住什么,就像是酒杯里的倒影,乍一眼瞧着分明,仔细去瞧,却又在波光里碎裂了去。
      青罗眼角瞧见身边的怀慕已经举起了酒樽一饮而尽,微笑着看着自己,也就来不及多想,将手里的酒饮完了,只看见空荡荡的杯底,晃动着纯净的金光。而那一朵瞬息间开在水光里的杜鹃花,只留在自己的手上罢了。青罗将酒杯搁在了一边,不懂声色地垂下了手,将腕上的那一朵杜鹃,隐藏在了广大的袖子里头。
      司礼官念起了绵长的祝颂之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社稷江山,日月晴雨,一样一样地念过去,那悠长的声韵里,带着庄严,却又透着喜悦。青罗从这样的仪式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似乎在这一刻,她愿意相信这样的愿望,都能够实现。而眼前所有的人的愿望,也都是如此而已。
      祝颂的仪式结束,就到了花火之会。这还是青罗第一次看见西疆的焰火,虽说是与京城天涯相隔,却都是一样的热闹,别无二致。最先盛开的,是王府里制出的十树,年年皆是一样的,一树一树地盛开,光华耀眼夺目。一帆风顺,双喜临门,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合同春,七星高照,八面来凤,九九归真,十全十美。这十样,年年都是一般无二的,虽说不上什么新意,却是年年如一的喜气。
      底下的百姓都是看的惯了的,仍旧是一阵的欢呼雀跃。小孩子们更是欢天喜地,穿梭在那花火之中,拾捡里头蹦出来的铜钱。青罗却是第一次看见,那焰火冲天而起,站在高处看出去,就像是一朵一朵的春来花开。
      青罗正瞧得出神,怀慕笑着将装着金银锞子的喜鹊登梅花样的荷包递了过来,一共三对,还有三对在怀慕的手里。青罗含笑望了怀慕一眼,二人相对点一点头,就将荷包掷了出去。青罗先将荷包扔了出去,怀慕见她气力小,都在近处,就笑着一扬手,将自己手里的三对远远地抛了出去。
      那城楼底下的花火还开着,各处州县里的焰火纷纷而出。与王府年年如一的吉祥样式不同,一朵一朵争妍斗艳,各尽奇巧,倒是比王府里的更好看些。州府里制出的焰火,也没有放什么金银锞子与铜钱,只是那样闪烁的金银星星,也叫人觉得足够喜悦了。青罗站在楼头默默地瞧着,当真如一夜春风忽至,满城春色。那明媚春色,从自己的脚下倏然盛开,忽而飞升上去,又在自己的头顶开到盛极。光华瞬间又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幻影还在天宇之下,转落而下,成了千万飞星。
      闪烁的星辰落地,也早已失去了光和热。孩子们起初还看着那样瞬时开发又瞬时凋落的花朵,等青罗掷了荷包出来,转而又去寻找那落在黑夜里的祝福。青罗在城楼顶上,一眼瞧见一个孩子,穿着火红的一身衣裳,在一束银色的焰火边上,高高举起一个荷包,满脸都是笑容。那笑容被那花火一照只是一瞬,而青罗的眼神,被那样比焰火还要明亮的笑容所攫住,久久地不能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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