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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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六章(08)请君问取南楼月



      怀慕见青罗沉默,却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也并不多问,只扶持着她又站了许久,才轻声道,“这里风冷,咱们回去罢。”
      青罗应了一声,怀慕便又扶着青罗退了回去,原路返回了山下。
      远处蓉城的璀璨灯火又被遮蔽住了,四下里只有晃晃的雪光,忽然间又转过了一个弯去,就瞧见前头不远处,玉川之上参差几十户人家,灯火星星点点。虽没有蓉城繁盛,那光明离得却近,触手可及,叫人觉得心里头温暖。
      怀慕笑道,“冻了这半日,咱们去歇上一歇再回去。”说着就牵着青罗过了小桥,往村子里头走去。
      街市上仍旧热闹得很,听得见各处赌玉的人,仍旧簇拥在一处,或悲或喜,上演着永不落幕的戏。青罗上一回来的时候已经见过,这一次便不再去瞧,又瞧见即便是倾巨大财力想叫城西百姓安居,却仍然有这样多的人聚到这里,赌上身家性命,也不免觉得感慨不忍再瞧。
      忽然经过一条小巷,倒觉得颇为熟悉,青罗笑道,“老先生想必还在这里,不如咱们去瞧一瞧他?”
      怀慕笑道,“正是这个主意好,只有他那里清净。”说着二人又转进更深的一条巷子里去,果然那尽头的那盏灯还亮着。巷子里头安安静静的,门前的积雪,也没有人踩踏过的迹象。
      二人走到门前,见院门虚掩着,便自行推了门进去。忽然听得里头有人长叹一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怀慕青罗二人相视一笑,怀慕便扬声应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边说着,一边就穿过院子,果然见门扉大开,那老先生就端坐在那里,手里握着一块玉石,倒没有打磨雕琢,只是在手心里把玩着。老先生的眼睛微微闭着,面上的神情十分欣悦满足身边一只小小炉子,炭火上头倒是当真煨着一壶酒,暖气一烘,那酒香更是浓郁了。
      等怀慕二人进来,老先生才睁开了眼睛笑道,“大雪初晴,你们倒是来的早。”说着也不多说什么便起身又取出两个杯盏来,放在面前。
      青罗与怀慕相视一笑,也就坐下与那老先生共饮。乡野之间自家酿的酒,自然不比名酒佳酿,略有些苦涩意味。青罗入口之后,一瞬间略蹙了蹙眉,转瞬间便神情平静,默不作声地慢慢饮了下去。
      那老先生看在眼里,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笑道,“不必勉强,若是觉得苦涩,放下就是了。”
      青罗却又给三人斟了一杯,又道,“还有件事,要和老先生赔罪呢。老先生赠予我的那一枚桃花配,我又赠予了别的有缘之人,还望老先生不要怪罪才好。”
      那老先生接过青罗递上的酒,深深饮了一口,十分满足地叹了一声,半眯着眼睛似乎是回味,一边却道,“我既然说了那是你的,那就必然只和你有缘。不妨事,就算旁的人拿了,终究还是要回到你这里来的。”
      青罗闻言一震,低了头道,“那我就等着这一天罢了。”
      那老先生又瞧了青罗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只管和怀慕二人饮酒闲话。煨着酒的小炉边上,还烧着一个黄铜锅子,里头也没有煮着什么珍罕食物,不过是寻常山珍,或荤或素,拼了在一处。此时和着酒香,倒是十分诱人,那香气扑面而来,只叫人觉得和暖。如此家常风味,倒是青罗平生,难得感受一二的了。
      青罗便一边细细呷着那酒,一边听二人说话。只见二人说的言语,从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山水形势,到天下格局,百姓疾苦,无有不包。最叫人惊异的是,那位瞧着寻常不过的老先生,其见识广博,竟犹在怀慕之上。更时时有深邃见解,一语中的。只是语气恬淡随意之间,却总像是藏着什么锋芒似的,偶然几句,颇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论起诸事平衡,却又是不如怀慕了。
      青罗只顾低头寻思,见二人酒杯空了,便有替二人满上。
      忽然听那老者笑道,“你这位夫人倒是有趣,听我二人说话,并没有只言片语,心思却都在这上头。我只瞧她神色忽惊忽喜,倒像是十分得趣。”说着便对青罗笑道,“你既然喜欢听,不防自己也说几句。别的先不论,你且说说,你听了我二人说了这半日的话,到底听进去了哪一句,最叫你觉得心中有所感触?”
      青罗想了想,才笑道,“若说哪一句,我听得出了神,到底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先生口中的天下如此瑰丽,可惜我不能亲身去看一看呢。想必先生曾经周游天下,去过天下所有可去之处,才能有如此的见识。人生一世本就匆匆,所见的事物实在是有限,若能如老先生这样,人生几十年,也不算是白活了一遭儿了。”
      那老先生听了青罗的话,倒是一怔,脸上生出一抹感慨神色来,“你虽说是一句也记不得了,却比记得什么都强呢。天下之大,哪里又能走的尽呢?不过是穷有限生涯,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去经历,也不枉来这世上一次。只是就算是如此,也不过是以有尽而求无涯,所知所见只是沧海一粟罢了。等到了晚年,更会生出些自伤自厌的心思来,只想着在这山水尘世之间,有一二间茅舍,前柳后竹,安静度日罢了。”
      那老者说着,又指着青罗和怀慕二人笑叹道,“如此心情,你二人这样的岁数,自然是不会懂的,非要到了我这样的年岁,才知道一生经历种种,不过是空虚幻梦一场。就算是阅尽千帆,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想要如何的一生。只是这样的道理,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也还参详不透。如今我在这山下,每日眼看着这些人来来往往,起起落落,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过怎样的一生。你们二人眼中踌躇满志,自然是有自己想做的事的,只是不知道你们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上,是不是也会有如此空虚感慨。”
      青罗搁下了酒杯,含笑答道,“其实老先生何必想这样多呢?所谓一生,也不过是琐碎的许多日子罢了,又何必要去盖棺定论呢?暮年所见所想未必就是对的,少年所见所想也未必就是错的。当时自己心里想的明白,日后也就无需再后悔什么了。就算是到了暮年的时候后悔,至少少年的时候,也对得住自己的心。若是少年时候,什么事情都要瞻前顾后,到了暮年只怕仍旧是要遗憾,当初有许多当做而未做的事情了。我心里想着,后悔不该做什么事情,倒是比后悔没有做什么要好的多了。我今日也不敢说将来会如何,只要今日并不曾违拗自己的心意,也就够了。明日是我自己的人生,今日又何尝不是呢?”
      那老者闻言沉默良久,才笑道,“你这姑娘年纪轻轻,倒是有自己的一番见地。但愿你几十年之后,仍旧能这样想。只是你这一番话,倒是宽慰了我不少。与其后悔自己没有做当初想做的事,不如先做了再说,至少能得当日的满足。”
      说着又给青罗斟了一杯酒,眼瞧着青罗饮下了,互道,“听着姑娘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之人?”
      青罗虽到了蓉城一年有余,乡音却是未改,到过京城之人一听,自然就明白。青罗点头笑道,“老先生说的是,我确是从京城来。”
      老者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可见所说是不假的。只是如此情景,远离故土父母,也是十分不易。”又问道,“说起来这话也不该问的,却还是想问一问你,你心里是觉得京城好些还是蓉城好些?”
      青罗想了想,才笑道,“这话的确是难说。倒不是别的缘故,只是我虽说是京城中长大的,却实在没有去过几处地方。不比蓉城,虽然时间不久,山山水水,却是十分熟悉的。京城威严华丽,蓉城却秀美繁盛,二者不同,也就无从比较了。”
      老者闻言点了点头,倒是没有说别的,却忽然对着怀慕笑道,“我问着你家夫人,你倒是十分紧张的模样。若是她说京城比蓉城好,你又要如何?”
      怀慕不想那老者观察入微,竟然瞧见了自己一瞬间的神情,怔了怔,脸上略有些尴尬神色道,“老先生说笑了。”
      那老先生却像是了然一般地瞧了怀慕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依旧把酒言欢。又过了良久,眼见得炉上酒瓮已空,怀慕与那老者也颇有了几分醉意。怀慕便拉着青罗起身告辞道,“这会子也该回去了,今日与老先生交谈获益良多,日后必然再来拜访先生的。”
      那老先生点了点头,端坐不动,一手拿着空了的酒樽,另一手两根手指仍旧把玩了琢玉的小刻刀。满室皆是灯烛温暖的黄色,那刀光却带着一丝冷冽的蓝色,一闪而过。怀慕一眼瞧见,神情也是一动。仔细去瞧,那老先生神情却平静,带着几分慈和醉意,笑吟吟地瞧着二人,手里的刀光也消失不见了。怀慕只觉得方才那一瞬像是自己的幻觉一般,也就不再多想。
      二人走到了门前,那老者却忽然出声叫住了青罗道,眼睛里有一丝奇异的光亮,“姑娘这样的人,断断不会是在四方宅院中孤守一世的。总有一日,你会去很多的地方,见很多的人。你所知道的,会比今日你所听见的更多。只是那一日,对于你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只有那一日的你自己才清楚了。”
      青罗闻言一怔,那眼光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叫她觉得有些压抑,似乎前路漫漫,有什么危机在等着自己似的。就好像自己方才看见的那一抹一闪而逝的冷光一样,在人最觉得温柔平静的时候,忽然扎进来,十分突兀。连涌上心里的酒意,也都瞬间消散了几分,胸臆之间只觉得有些微微地凉。
      那感觉也只是一瞬,青罗转而笑道,“多谢老先生明言。我是信命的,却也不尽信。若是命运可以更改,日后如何,都只和我今日的决定有关,又何谈幸或不幸?若是命运不容更改,日后如何,也早就已经注定,只有一路往前罢了,那时候再谈幸与不幸,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将来不论怎样,我总是会去承担面对,也就是了。”
      那琢玉的老者不曾想青罗会这样对答,眼里那一种奇异神色微微一动,又更加深邃了起来。也不再说话,只目送着青罗二人告辞而去。
      出了院门,才觉得外头十分寒冷。虽说风雪已晴,因是夜里,那满地里的雪也没有丝毫化去的迹象。一轮明月,辉光映在雪上,倒是分外冷清了。二人在屋中与老者相谈甚久,不觉时辰,此时才发觉,街市上已经少有人迹。方才来时的那热闹情景,都消失不见。那些白日里或悲或喜的人群,起伏动荡的人生,也都悄悄地沉入了睡眠,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不管是人还是万事万物,都蛰伏起来,等着明日新的变幻。
      回去的路上,怀慕和青罗都沉默不言。像是有满腔的话要说,又像是彼此之间,早就什么都明了,不必再说了。
      马蹄踩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天边的圆月渐渐西沉,却仍旧有漫天的星子,辉映在深沉的墨色天幕之上,默默凝视。原野上的万物都已经入睡了,蓉城的城墙上,还点着一路的明灯,想必里头燃着万家灯火,重重叠叠的温暖光晕,繁华不比乡间。
      蓉城和京师,哪里才是自己觉得最好的地方呢?青罗自问方才不曾说过假话,原本无从相较。只是不过一年有余光景,自己心里,这二者就已经平衡了,等年深日久,只怕这样一座在自己面前,日日鲜活,日日都是新的,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城池,会彻底地取代了心中留下的那个,只在轿帘的缝隙里一瞥而见的幻影。那琢玉的老者那样问自己和怀慕,想必也已经洞悉了这一点。可见这样的远离,是无法回避的必然了。自己心里明白,京城里的人心里想来也明白,但愿怀慕也能够明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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