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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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14)樽中有酒且酬春


      封氏听了葛氏的话,岂有不知道里头的关窍的。翎燕若在,这孩子就是葛氏最大的阻碍,然而翎燕若是死了,这孩子就是葛氏最大的助力。葛氏的意思,自然是想留子去母,把这个上官家唯一的血脉留在自己手中,以后不论如何,她也都有个退步。这心思不用说封氏也一清二楚,如今非要问她一句,不过是想知道,这一位大奶奶,究竟能把自己的心思粉饰到几分。如今见她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心中暗道这重门深院,不论出身性子如何,年岁久了,也都慢慢成了一样的人了。
      封氏只平稳道,“大奶奶的意思我听得明白,子嗣如何重要,想来你们也都知道。若是有法子,自然是要保住翎燕,也是个可怜孩子,何况还有这样的大功劳呢。然而真到了万不得已,我也只好替王爷和思儿拿个主意。方才大奶奶和云妃说的很是,这孩子不同一般,说不准就是我们上官家的长孙,可千万轻忽不得。”
      众人都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虽然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却也一语不发。唯有一个秦氏,眼见葛氏的主意便要成了,便有些着慌起来,便道,“只是我看着大爷心里十分在意燕姨娘的样子,若是她就这么去了,大爷回来岂不是要伤心?”
      封氏随意瞧了秦氏一眼,轻声道,“子嗣血脉为重,思儿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况我做这样的决定,也是为了成全翎燕做母亲的心。若是思儿以后知道了怨怪于我,只消看见儿子,想必也能明白做父母的心。若是为了一时不忍,勉强留了母亲去了孩子,只怕不说别人,燕丫头自己也过不去。我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当日我就想着,若是能叫自己的孩子活着,就算我死了,也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只是我那孩子终究也是不如王爷和长郡主有福气,我这做母亲的,只好每逢年节,替他点一柱清香为祭。”
      说着又瞧了一眼秦氏道,“我知道婉妃是心善,不忍心叫燕丫头就这样去了,只是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知道的说是你心里惦着她,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是你不愿意这个孩子出事的,到时候百口莫辩,你要如何自处?”
      秦氏周身一震,方才心急言语轻率,便无意中给人留了口实。心里念头急转,忽然想起半日前叶春染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言语。葛氏如今的言谈举止,像是全然有她自己拿的主意,并没有安氏在其中。虽然葛氏这几年一直和安氏一起排挤打压自己,终究隔着一辈,并没有什么共戴天的仇怨。
      葛氏如今想要嫁祸自己,不过是做着鱼死网破,母子俱亡的准备,要找一个人给自己背黑锅罢了。方才绫玉闹得如此,想是瞧着形势十分不好,翎燕母子只怕一个都保不住的缘故。而如今既然太妃拿了主意要舍母保子,也就不会再有人去追问这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瞧着如今的模样,葛氏竟像是不再依附安氏只求自保的样子。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自己虽然不愿这个可能成为威胁的孩子活下来,却本也没有什么回天之力,而葛氏既然达成了目的,也就没有找人做替罪羔羊的必要,为了避着嫌疑,也未必不会把这件事悄悄按下去,大家只作不知。而自己此时若是逼急了她,或者更为得不偿失。秦氏所忧虑的,却是事成之后,安氏或者回过神来,把这前后的事情都移到自己身上来,一来保住自己的儿媳,二来也把自己这一个心腹祸患一起除了。
      秦氏想到此处,便沉声道,“太妃说的很是,是我说话轻忽了。”又对葛氏轻声一笑道,“日后这孩子便是大奶奶的孩子,若是当真没了母亲,大奶奶还要好生照顾着,不能辜负了燕姨娘的心血。大奶奶这些日子本就对姨娘照顾有加,以后自然也能把这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的,这孩子也定然会好生孝敬大奶奶的。”说着便抬手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水光,“说起来这个孩子虽说苦命,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好在还有大奶奶,是和生母一样的,也算是有些福报了。”
      葛氏瞧见秦氏的模样,心里也明白,如今的形势已经变化,既然不会你死我亡,自己和秦氏也就无需剑拔弩张,秦氏的话,是暗着对自己求和的意思。葛氏心里十分清楚,秦氏对于安氏是怎样的威胁,而自己这些年,帮着安氏明里暗里也给秦氏下过许多的绊子。虽然彼此都有些心病,然而到了当下,却并不是自己和她生死相争的时候。
      葛氏心里冷笑一声,她想起前几日得的消息,如今的自己,只有保全自己,再没有别的什么人要顾及的了。安氏如何,翎燕如何,甚至于怀思如何,对于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说是婆媳母女,夫妻姐妹,到了要紧的时候,自己也不就过是她随时可以丢弃的一枚棋子罢了。既然是这样淡这样的情分,她又何必要为她效命?何必再为这些人委屈自己?
      葛氏甚至有种古怪的嘲讽,这些年机关算尽处处占尽赢面的安氏,竟然也有了如今这样束手束脚,甚至是渐渐日薄西山的时候了。葛氏有些好笑地发觉,这念头竟然叫自己有些快意。葛氏心里既然想的明白,便也轻轻巧巧接过秦氏的意思,也无需多言,只递了一个眼神,对着秦氏轻轻一笑,那笑容也是带着几分凄楚,又带着几分欣慰的,彼此便心知肚明,再不多言。
      封氏冷眼瞧着下头众人,安氏摆明了不说话,柳氏却一反常态地说出了舍母保子的话,葛氏和秦氏,显然也已经暗着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其余众人,虽然神色各异,却都不会有什么言语的。几个姨娘本就没有什么说话的地步,唯恐惹祸上身,两个丫头却是不干己事,自然不会开口。
      如今内室里那个挣扎求生的可怜女人的命运,就在这一时三刻,被外头这些人决定了。没有人去问她的意思,却都说是她的意思,连同她身后的事也都一并安排好了。她还没有死,她的孩子还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命却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她的孩子也已经成了别人的了。
      封氏心里静静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这个王府中女人的命运了,既然争不过,就只有死。其实翎燕也曾经赢过,赢得辉煌漂亮,不起眼的一个丫头,叫人不及反,就在一夕之间成了这个家族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那时候的翎燕,想必是满面春风无比得意的,以为自己可以和安氏一样,从一个丫头成为主子,最后在这个家族里大有可为,翻云覆雨,却没有想到最后却只落得如斯田地,连郑氏也不如,连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也都留不住。
      封氏平静道,“如此就是这样了。”回话的婆子听到此处,好容易松了一口气,却见里头的帘子被揭了起来,露出一只粘着血污的手和一段灰色的衣袖。
      怀蓉心里一跳,她一眼就辨认的出,这是慧恒的手。那一只往日或执着经卷或抚着琴弦的手,如今纵然在血污之中,也仍旧是那样平稳。果然见慧恒走出来,身上染了许多血污,神情却仍旧如菩提树下打坐的佛陀一样安静平和。
      见众人都在,正欲说话,却听那婆子急急忙忙地说话,语气中带着一丝诡谲的兴奋,“禅师,主子们说了,一切以保住孩子为要,舍母保子。”那婆子的神情十分复杂,藏在兴奋下头的,竟像是欢喜,像是她早就盼着这死亡的决定一般,盼着这个一夕之间脱离了她们共同命运的女人,终于挣脱不了死亡束缚的这一日。
      怀蓉被那种几乎是露骨的神色和言语惊得一跳,本能地想要阻止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觉得危险,觉得不安,似乎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后果却又来不及阻止,于是就在话音刚落的时候,便仔细去看慧恒的神色。
      慧恒神情微微一滞,在那长久平静如湖水的神情之中,渐渐露出一缕奇特复杂的神情来。怀蓉看的明白,那神情分明是不可置信的怀疑和悲悯。怀蓉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慧恒的心里,不过是和别人一样的刽子手。她本不在乎这一点,她的确和所有人一样,不曾真正在意翎燕的生死,然而在他并没有任何针对的,铺天盖地却又若有若无的怀疑和悲悯的眼神之中,她觉得自己十分污浊。
      那眼神分明没有任何的责备,连那悲悯,也似乎不仅仅是对着翎燕而是对着自己这所有人的,然而她却莫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几乎想要站起来跟他说,自己和所有人都不同,想要翎燕活着,和她的孩子一起活着,然而却不能,于是自己就被钉在了慧恒的眼光里,如同钉在了罪恶和冷酷的耻辱柱上。
      她想起那一夜在重华寺后山的松涛如海里头,他也曾经这样看着自己,怜悯自己的欲望和挣扎,然而那时候自己还能说是无可奈何,也以为在他那里会得到神佛的宽恕。然而到了如今,她却再没有什么理由,去解释推脱自己与生俱来的冷酷无情,于是他同样怜悯的眼神,就成了锋锐不过的利刃。
      怀蓉心里的弦绷得紧了,几乎快要断了一般,却又在慧恒并无焦点的眼神里忽然一松。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与身边这些一样冷眼旁观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她虽然不至于想那个婆子一样盼望这一场死亡,却从不曾在意,也无意阻止,哪怕她自己明知这里头甚至是一场阴谋。
      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冷酷和无情,和自己家族中的所有人一样,留着欲望和残酷的血脉。她从来都不是他所信奉的佛祖菩萨,她不过是一个人,她的心不过是被隐藏在佛祖的光华下的罪恶黑暗罢了。而最令怀蓉明白这一点的是,慧恒的眼中,对自己并没有与他人不同的责备。如果这一刻,他表露出对自己尤甚的指责,她甚至会真的愿意为这样的责难洗心革面,放下自己的所有欲望。她愿意去忏悔自己曾经有过的和将要动念的,这一生的所有罪责。
      然而他没有,他也从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怀蓉曾经以为,除了母亲,慧恒便是在这芸芸众生之中与自己最为有缘的人了,彼此之间的牵系,毫无私心私欲。母亲和自己的情分,是来自相连的血肉,而慧恒和自己的,却是一霎的心意相通。她曾经以为彼此这样有缘,甚至如今自己的血脉里还流着他的血液,她以为尘世间两个人之间,再没有更近的了。
      然而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他挂念的众生中最最寻常的一个,是他修行中遇到的一花一草,一云一雀。他为自己这些人的苦难而祝祷,为这些人的罪孽而悲悯,然而他是为了所有人,这些人中有自己,也有躺在里头奄奄一息的翎燕,有死亡的人,也有活着的人,他们完全没有不同。这世间一切生灵在他的眼里都是一样的,何况原本微渺的上关怀蓉?既然在他眼里本就没有不同,那么她又何必要做唯一被审判的一个?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也永远就是这样的人,而他并没有对她的命运,有着特别的注目。
      封氏见慧恒不说话,只觉得有些古怪,便又把方才的意思又说了一遍,只是言语间自然婉转的多了。慧恒却仍旧低眉垂目,等到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都又在平静的慈悲之下了,才轻声道,“母子俱安。”说着便转身走出去,最后回望了一眼隔绝两个世界的帘幕。
      他还分明记得方才生死交错的一刹,新生的孩子微弱却肯定的哭声,和孩子的母亲在昏睡中仍然温和恬静的笑容。那哭声对于里头的世界几乎是天籁之音,然而外头的人,却各有各的心思,甚至未曾听见这世间至为优美动人的生的啼哭。
      慧恒在方才的一刹,几乎觉得自己听见了佛祖在回应自己,在经历了艰难和绝望之后,连自己都开始怀疑祈祷能否得到救赎的时候,佛终于向虔诚的信徒展现了自己的慈悲和力量,把生命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慧恒叹了一口气,他沉浸在难得的喜悦之中,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简单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他们并不曾为了生而欢悦,却会因为死而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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