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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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13)樽中有酒且酬春


      众人都各自出着神,清晓阁里的寂静,忽然就有些凝重而难堪起来。忽然外头帘子一响,方才急匆匆进院子里去的叶氏当先打起了帘子,回身又扶住一个人慢慢进来,后头还跟着芸月搀着,正是封氏。
      众人一惊,立时便起了身。封氏自去年回府之后,便一人独居在染云堂中,起初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日子见见人,又或者是有什么要紧大事不得不去的,譬如去年秋日里怀蓉的病,其他日子便足不出户独自清修。后来慧恒师傅每日去染云堂讲经,这才说了众人可以在那一个时辰里头随意进出。
      只是除了怀蓉这样陪伴长久的,还有方家清浅明快的清玫,或者是做女儿的上官亭,王府中众人对封氏都有种说不出的敬畏甚至于是畏惧,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愿意时时到眼前去?只是太妃既然说了听经,又不好全然不去,所以多半是每几日去应个卯罢了,封氏也不管不问,有时来的人多了厌烦,慧恒讲经的时候,还要拉起帘子,叫众人在外头坐着自己在帘子后头,不叫人打扰。
      封太妃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在旁人眼里几乎是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了。如今见她忽然来了这么个姨娘的屋里头,都是觉得始料未及,十分惊讶。
      翎燕不同于怀蓉,本就不是她心尖上头的人。何况翎燕未过了明路便和怀思有了孩子,更是触了封氏的忌讳。当日遣人去重华山回禀,她也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便对这个新晋的姨娘再没有别的话说。后来回了王府,众人屋里都或多或少有些玩意儿如佛珠一类的送到,却也没有她的。虽然不加以苛责,也说过叫人好生服侍照管,不要出了差池,却也从未加以抚慰,更不用提来看一看。
      眼尖心活的人早就瞧得明白,太妃心里并不喜欢翎燕,不过是因为怀着上官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才多留心些罢了。后来这几个月里,也就任她在永思堂里头住着不闻不问,只任凭当家的去料理。直到今日这边回说不好了,也只淡淡问了一句孩子如何,回说一时半会还无碍,就只是遣了芸月过来瞧着。后来说是要不好了,秦氏便请芸月又去请,半晌也不见来,都以为太妃是不来的了,此时却又忽然到了此间,也不知叶氏是如何劝服她的。
      见封氏进来,柳氏便往一边的锦凳上头挪了挪,把上首的贵妃椅给封氏让出来,又叫丫头们给换了一张褥子,又沏上一盏茶来。叶氏和芸月两个扶着封氏坐了,众人才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叶氏便默默退到秦氏身边去站着,悄悄递过去一个眼色,便又垂首不语。
      封氏坐着也不说话,只低着头慢慢喝那一盏茶,半晌才道,“这茶倒是不错,翎燕丫头每日喝的就是这个?”说着便微微笑着,轻轻扫了一边的秦氏一眼。
      秦氏只觉得那眼光中无数机锋,忙站起身来笑道,“燕姨娘有着身孕,大夫叮嘱了是不宜喝茶的,我虽然不懂这个,却也知道事事都听大夫的嘱咐,茶叶是并不敢给她送的。翎燕每日里多吃新鲜果子出的浆,到了冬天冷的时候,就兑着些热热的牛乳,还有永思堂的小厨房,每日里特特儿给她做的杏仁酪与核桃露一类,俱是随用随做的新鲜吃食。这茶叶是方才见各位姐妹和姑娘们都在这里坐了许久,才从大奶奶房里取过来的,平日里清晓阁里并不曾备着。”
      封氏略带赞许地瞧了秦氏一眼,点头道,“往日里瞧着你年轻,王爷平日也多疼着你些,只当是个不知道当家理事的,这些日子见你帮衬着王妃当家,倒也算是十分谨慎妥帖,如此一来,我也就放心了。”
      秦氏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才略放了放,心里还未完全舒展,却又听封氏不急不缓道,“里头的情形如何了?”
      众人都不说话,只静默相对,封氏面色不变,眼光里却依稀有几分嘲讽一般的神色,“才刚在门外头,听见里头一言一语的,说的好不热闹,以为你们有好些话要说,怎么如今,一个两个却又都不知说什么了?莫非你们在这里不是为了里头人的生死,倒是和往日一般闲话家常来了,既是如此,不如不要来的好,省得添乱。”
      封氏语气极为平淡,眉眼间的神色也十分的从容平和,就像是说着什么茶水吃食的闲话一般,可言语里的意思却是极为锋利的,众人都听出不好来,上到柳氏下到怀蕊,便都又站了起来,丫头婆子们更是纷纷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吱一声儿。才刚说话最多的绫玉,更是偷偷退往角落里去,唯恐封氏听见了自己方才的言语。
      封氏分明见了这些举动,却也并不动声色,仍旧闲闲地喝茶,正欲说话,却听见内间忽然响动起来。
      燕来小院虽然瞧着地方不大,却因为怀思有心,也布置得十分精巧,里头实则是洞天别具。外头的小小院落连着曲曲回廊,植着几本紫叶白花的李树,还有小小一座半亭,一侧架着金灿灿一篱连翘。
      怀思当日着人布置清晓阁,分明是不想叫里头的言语声响,被永思堂正堂毓歆斋里的葛氏听见的意思,所以清晓阁外间到里间,也并不是只有眼前这一道幔帐相隔,曲曲折折还有许多屏障分隔,里头的声响,莫说是院子外头,就连清晓阁的外间,寻常是听不见的。
      方才只觉得一片寂静,也并不是因为里头的翎燕等人毫无动静,不过是里头的声响既不十分激烈,外头也就都听不见罢了。此时已然听得见了,必是里头有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才闹将起来。封氏此时听了里头的声响,也就顾不得说话,只瞧着垂落的幔帐,就要叫芸月进去。一边的众人也都明白里头必然有了什么变故,心里也是各有各的念头,十几双眼睛,也都一瞬不瞬地盯着里头瞧。
      芸月还没有进去,就见里头有人打着帘子出来,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封氏也在便是一怔,忙道,“太妃,里头燕姨娘不好了,慧恒师傅的神色也十分不好,我瞧着这大人孩子只能保住一个了,耽搁了可了不得,太妃快给拿个主意吧。”
      这结果本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既然不该自己拿主意,也都只是装聋作哑不说话,都只瞧着封氏等着她拿主意,唯有秦氏一瞬不瞬地瞅着泫然欲泣的葛氏瞧,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冷笑来。
      封氏听了这话,却只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一双眼睛反而微微闭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众人见了如此情形,却也不敢放松,仍旧是那样沉甸甸的寂静。回话的婆子本是火急火燎地出来,却没想到各位主子都不说话,她倒也是个乖觉的,立在那里也不敢再多说,更不敢自顾回去,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封氏沉默一时,才慢慢道,“你们瞧着是该如何才好?”语气闲闲,犹如问一句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身边的芸月忽然想起,每日晨起给封氏拢头发,挑簪在鬓边的宝石花儿是蓝的还是绿的那一枝的时候,封氏便是这样的语气。
      只是日日在身边的芸月,在这相同里头听出了不同来。在封氏身边长大,对于这个众人敬畏的老妇人,芸月可谓是最为了解的,她并不畏惧她,在芸月的眼中,不过是最寻常的人罢了,只是经了太多不同的事,叫人瞧不清她心里的念头。
      然而芸月却也知道,封氏对于非亲非故的自己,是真心真意的当做孙女儿一般疼爱,对于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却不是这样。芸月清楚地明白封氏心里与这些人不可逾越的障碍,她就像是独自被塑在重华山巅峰上的石佛,冷眼地瞧着下头的芸芸众生互相争斗,自己却被云雾缭绕和苍翠山林遮掩起来,没有人能看的清楚。芸月此刻分明听得出来,那如同往日赏花饮酒的时候一般的口吻里头,藏着怎样的试探和冷意。
      封氏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里自然明白,这些儿孙,哪一个不是有自己的心思,只是隐约听出了自己的试探,不愿叫自己知道罢了。封氏便淡淡笑道,“云侧妃,这是你的孙子儿媳,思儿如今不在家里,王爷事情也忙,在外头几日不曾回来,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你说怎么办。”
      安氏一直在角落里坐着不发一言,此时见封氏提着自己的名儿,也就无从回避,只兜着圈子道,“话虽说是我的儿媳孙子,却更是上官家这一辈的头一个孙儿,是太妃的第一个重孙儿。王妃更是思儿的嫡母,这孙儿也是王妃的孙儿,如今太妃和王妃都在这里,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步呢。”
      封氏见她说话圆滑,也知道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要紧的来,便也只是一笑,不再往下头问。喝了一口茶,又淡然道,“既然是这样,王妃的意思又是怎样?”
      柳氏本也不愿蹚进这一趟浑水,然而一眼瞧见那回话的婆子焦急的神色,心里却忽然一揪。迟疑了半晌,才咬着牙慢慢道,“既然是上官家的第一个孩子,那自然是孩子更加要紧了。”
      封氏听了柳氏的话倒是一怔,她自然是知道柳氏素日的为人处事,向来是只当自己与这家里头的事情都无关的,纵然是这些日子说是当家,也其实是靠着青罗和秦氏两个管事,她不过是供着做个菩萨罢了。所以问着她,不过是顺着安氏的话往下头说,本以为她也会用一样的话来敷衍自己,却没想到,往日里从不说自己真实心思的柳芳和,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虽然这王府里人人都明白,这个孩子,比他的母亲重要的多了,莫说他的母亲只是个丫头,就算是侧妃是王妃,又有多少是在这样的选择里头就被舍弃了呢。这样的事情,在这样的家族中本是最寻常不过的,然而又有谁愿意去说这样容易叫人抓住话柄的言语呢?
      封氏略带沉思地瞧了柳氏一眼,语气中又一种莫明的戏谑神色,“你倒是说得清楚明白,只是你虽然是思儿的嫡母,这孩子终究是别人的孩子,有自己嫡亲的父母,翎燕这会子自然是没法子拿主意了,思儿又不在,不如就问问葛丫头。你是思儿的正妻,是这孩子的嫡母,既然思儿不在家,也只有叫你拿了主意,才好叫众人都没有话说。”
      葛氏已是满面泪痕,抽噎道,“太妃,这主意我实在是不敢出的。当日大爷娶进了翎燕妹妹来,不消说,又把妹妹捧在手心里头,我曾经是起过一丝半点的嫉妒心思。怪只怪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想要的不过是夫君深情和儿女缘分,却不想我没有的,翎燕妹妹就一朝都有了。这样的心思虽然不该,却也实在无可奈何。太妃和王妃与我一般都是女子,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思。”
      “后来大爷出去,我就和妹妹朝夕相处。我和妹妹本就相识许久,这些日子却实在生出了真正的姐妹之情,先时的别扭心思也就都没有什么了。我本来是个没有福气的,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孩子,妹妹有了孩子,岂不也就是我的孩子?妹妹是大爷心尖上的人,我虽然起初有些醋意,却也只想大爷过的平安喜乐。如此一想,我也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了。”
      “然而如今妹妹成了这样,我只有心痛自责不已,宁愿自己能替了妹妹去。然而妹妹这个孩子,却是大爷的第一个孩子,王爷王妃的第一个孙子,太妃的第一个重孙儿。虽说不知道将来如何,总是上官家的血脉。若是因为我和妹妹的疏失没了,我和妹妹要如何和大爷交代?就是太妃和王爷这里,我们也无地自容,不如死了谢罪的好。所以如今我心里,真正是无法可想,也不能擅自做主的,我年轻识浅,哪里经得过这样的事情?早就已经吓得三魂六魄都失了一般,还是要太妃替我们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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