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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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10)小桃花下拼沉醉


      十六的夜,月色还是圆满的明明如玉,只是那眼见的圆满里头,究竟是有些缺失了。不知晓的人也就罢了,只当是一样的完满,然而若是知晓了这缺失,总是难以和十五的月一样地看。松城已经安静了下来,连被战火燃过的街市,都已经回复了七八分的原貌,为了谨慎起见,仍旧行着宵禁令,然而关门闭户的百姓的洋洋喜气,却是紧锁的门扉也掩不住的。
      青罗不愿住到高逸川所住过的府衙里头,便和怀慕一起仍旧歇在驿馆之中。外头皆是胜利的喜悦,只有这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黯淡和沉痛。青罗和怀慕默默对坐着,彼此都不说话儿,心里似乎满腔的言语想说,却一字一句也说不出口去。
      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公主,外头董大人求见。”
      青罗一惊,想也不想便道,“倚檀,你去接了大人进来,侍书倒了茶来。”言语刚出,心里便是一凉,是了,这两个人,如今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青罗看着怀慕瞧着自己的眼光,和自己有几分一样的悲伤,却又带着几分的怜悯。青罗勉强笑了一笑,又扬声道,“外头是谁?”却发觉自己声音带了十分的沙哑,几乎是发不出声来一般。这几日本就咳疾未愈,气力不足,这一日间又经了许多事,更是几乎说不出话来。
      外头的人还没有说话,怀慕便道,“这是今儿咱们所见的那个守城的军士,我瞧着他机变伶俐,也像是稳妥的人。如今正是用得上人的时候,便提携了他到近前来效力,也帮着伯平做些事情。”说着便对外头的人道,“这就请了董大人进来,裴梁,你也一起进来罢。”
      外头应了一声儿,一时便引着董余进来。青罗也重新整理了妆容,把方才的憔悴不安掩饰了起来。董余和二人都颇为熟识,此时也只如常一礼,倒是跟在后头的裴梁,恭恭敬敬行了军中之礼。
      青罗仔细打量了裴梁,午间匆忙,他又被血污烟气染得瞧不清面目,此时再一见,倒是颇为清爽的一个人。说不得俊秀,只是眉目分明,沉稳之中又透着几分机变,虽没有穿着铠甲,也能见勃勃英气。先时说了几句话,青罗本就对他有些好印象,此时一见更觉得是个人才,便点了点头。只是一时想起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两个人,心里便又是一痛。
      怀慕也知道她心思,也不等她说话,便问道,“我和世子妃回来的匆忙,也没顾得上问你,如今外头的事情怎么样了?”
      董余点头道,“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幸有世子妃的筹谋攻其不备,我们军中将士的伤亡并不算多,也算是顺利控制住了局面。松城的百姓虽然也有伤亡,也不算十分厉害,此时也已经按着往日的规矩加了抚恤,又按着世子的话加了些。”
      怀慕点头道,“如此就好,你费心了。”却见董余的神色颇有些为难,便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董余看了一眼青罗,才道,“军中伤亡虽不算厉害,只是世子妃带来的那些人,因为是在重围之中,力战之下拖延住了昌平王的人,给我们外头的人留了余地,却是死伤□□,十分惨重。听说那些人除了王爷派来的,还有太妃身边的亲信。”
      怀慕也看了看青罗,慢慢道,“太妃派来的这些人,明知道是死士。多亏了他们,我和世子妃如今才能好端端的在这里,我心里十分感激。想来太妃也知道这一点,不会怨怪于我们的,只有等一切都安定了,回到蓉城再好生抚慰吧,如今还是行军打仗的时候,要想带回家乡安葬也是不能,只有择地安葬,他日我凯旋归来,再来祭拜英雄冢。”
      董余道,“世子放心,我们在这里死伤的将士,我都已经遣了军士送到松岭上安葬。连高逸川那边死去的上下军士,我也都在松岭中另择了地方埋了。纵然生前是你死我活,却也不能叫别人做了他乡的鬼魂野鬼,死无葬身之处。”
      怀慕点头道,“你做的很是。”怀慕又瞧了瞧青罗,正犹豫着要问一句话,却听见外头吵嚷起来,便对裴梁道,“你去瞧瞧。”
      一时之间裴梁回来,面上带了一丝笑道,“是好消息,外头有人抓到了高鸿。”
      怀慕和青罗都是一惊,忙道,“是真是假?”
      裴梁笑道,“我曾见过这位高世子,才刚瞧了一眼,虽说老了许多,眉眼却还是那模样,想来不是假的。我也叫了几个西北的俘虏来审了一审,也都说是高鸿世子,只是都奇怪怎么这位该在敦煌的世子,此刻浑身狼狈地成了咱们的阶下之囚。”
      怀慕便问道,“他可曾说了什么?”
      裴梁笑道,“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世子和世子妃毒辣阴险,听说任将军没有被咱们抓住,又扬言道等他回来救自己,咱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董余见他说得直白,便横了一眼,见怀慕和青罗都不以为意,也就由着他去。
      怀慕笑道,“看来这位世子糊涂,直到今日,也还不知道任连云是哪一边的人呢,还盼着他来救他。可见他落到今日,非是命中的劫数,也是自己愚笨使然。阴险而愚笨,才会做出来这种弑父通敌以谋权的事情来。”
      裴梁笑道,“这位糊涂的世子如今就在外头呢,咱们英明的世子若不怕污了眼睛贬了身份,可要见上一见?”说的众人都笑了。
      怀慕敛了笑,想了想道,“如今他心里最恨的人是我,最信的还是任连云,我说什么自然他是不会信的,只怕以为我是挑拨离间。如今就这么搁着他,等到了敦煌,叫他自己亲眼瞧一瞧,他才知道这里头要害他的人,究竟是谁。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要用他做什么,也就比今日容易的多。”
      怀慕嘱咐众人道,“如今你们只管把他带下去,也不用和他说什么话,他若是骂就由得他骂,他若是问就装聋作哑,只管好好看管,饮食起居也不要慢待了,一切到了敦煌咱们再说。到了那一日,我还要他帮我做一件大事呢,如今先在一边冷一冷他,煞一煞他的脾气性子,叫他有了闲暇好生想一想。他若是自己想明白了,也不必我去多说,就能为我所用。”
      又对裴梁道,“伯平事情多,这件事情就交托给你,也不必等他有什么异样,每日都来和我说一说这位鸿世子的言语举动。”
      裴梁应了便下去,董余却依旧立在那里。
      怀慕便道,“伯平这几日也是劳苦,此时怎么不回去歇着?”
      董余沉吟了一时才道,“我才刚进来,瞧见了三爷和澎涞先生。澎涞先生这半日一直想要见一见世子妃,只是三爷并不理会,我想着先生终究是世子妃娘家要紧的人,虽说这里头有些事情,只是三爷这样,怕是要伤了体面和气。若是先生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只怕更是耽误了,这就来禀告世子妃一句。”
      青罗还未说话,怀慕先蹙了眉头道,“世子妃也连日辛苦,你只去和他说,他的话我们都知道了,只是世子妃身子不好,病又犯了上来,没有心思见他。”
      董余点了点头便要出去,青罗却忽然道,“董大人不必这样说,你就叫他进来就是了。不等他问,我还有要紧的话要和他说呢。”
      董余和怀慕都是一怔,却也都没有多话,董余便出去了。怀慕也没有多问青罗要说什么话,只等着澎涞进来。一时董余带了澎涞进来,正要出去,青罗却使了个眼色叫他留下。董余也不知青罗要怎样,便默默立在一边。
      青罗冷眼瞧着澎涞,见他仍旧是素日淡淡的样子,只是掩饰不住几分焦虑的神色,便也不点破,只淡淡道,“我只觉得身上不大好,只怕是前几日的病又犯了上来,想请先生替我瞧一瞧。”
      澎涞没有料到青罗叫了自己来是问这个,便也只好走上前去诊了脉,“不妨事的,如今虽然觉得不爽快,再过几日也就大好了。只是经了这一场病,公主的身子的确受损,以后还是要好生调养,否则落下了病根,就是几十年的麻烦了。”
      澎涞说的厉害,怀慕神色已经变了,青罗却仍旧是淡淡然的样子,“叫先生为我多费心了,还请先生开一个调养的方子来。”
      澎涞一时写了方子,青罗也不瞧一瞧,随意挥手道,“董大人请了先生去罢。”
      澎涞见青罗就这样叫自己出去便是一惊,董余也没有想到,便起身请了澎涞。
      澎涞走到门前,终是忍不住回身道,“公主,不知道侍书姑娘可好了些?”
      青罗身子一僵,慢慢地笑起来,“先生如今再来问,已经是晚了。”
      澎涞怔住,青罗淡淡笑道,“先生临走的时候也瞧见了,侍书已经对这人世间没有留恋,对先生对我,想来都是如此。所以先生一走,侍书也就搁下了心里的一桩心事,这就撒手去了。我本想着把她带回蓉城,留在自己身边,只是又一想,先生说的不错,侍书若不是跟着我,也不至于成了今日这样,不如就叫她留在松城罢了。在这松城里头,好歹她也真心欢喜过,留在这里,想必也能叫她一直留在我和先生一起给她做的好梦里头了。”
      青罗嘴角含着一丝笑,瞧着澎涞的眼光却是十分的冷,“先生在侍书生前没有好生真心看她一眼,如今也不必再去看。松岭中的孤魂千百,侍书于先生而言也未必是不一样的那个,也不必去找哪个是她。她既然不愿回顾前尘,我也没有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是是非非不必再说,先生也就把她放下罢。”
      澎涞的脸色已是煞白,半晌也不说一句话,忽然回了神,便转身走了。
      怀慕和董余都望着青罗,青罗的眼角也划过一滴泪来,半晌才道,“和文崎哥哥说,还是我先前的话儿,不许叫他随意出去走动。他是议亲的使者,也不必跟着往前头平城去了,就叫人好生送他回蓉城,还住在董大人府上就是。”说着拭了拭泪,又道,“董大人方才说,我身边跟着的人都葬在了松岭,不知倚檀可也在那里?”
      董余静默一时才点头道,“倚檀姑娘的遗体,午后就和那些在府衙里不幸殒身的人一起被收敛了。我本来想着昔日的情分想好生安葬的,却又怕世子和世子妃瞧见倚檀姑娘伤心,便自己做了主,把她也和那些人一起安葬在松岭北麓,还请世子妃不要怪罪才好。”
      青罗还未说话,怀慕忽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只是倚檀终究跟了我们这么久,如今葬在异乡,不能连坟墓都湮灭难寻。松岭里头尽是松树,本来也没什么不妥当,只是倚檀姓柳,又总惦记着本家名姓,生前最爱新柳的。等开了春,你就叫人在她的坟前多多种些柳树罢,她生前不能光明正大地姓柳,死后也全了她的心愿。”
      青罗瞧了一眼怀慕,那神色间分明有几分恍惚的伤感。青罗也没有多问,默许着点了点头。默然一时又道,“倚檀最后去的壮烈,不同于寻常女子,竟是和沙场杀敌一般的,不可不留名的。除了这个,还是再给她立一块碑罢。姓氏倒是容易,只不知道她本家的名字叫什么。”
      董余道,“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只好写如今的名字。”青罗正欲点头,却听怀慕道,“不必叫倚檀了,她原有个名字,姓柳叫绿烟的,就写这个罢,也算是名姓俱全了。”
      青罗听着这柳绿烟几个字,心里便知是又是一段旧年的故事了。倚檀,也是这墓碑上的柳绿烟,是自己到来怀慕人生之前于他十分重要的人罢,只是逝者已矣,这些过往烟尘,她也再不会去问的了。
      青罗听着怀慕的话,只道,“倚檀跟着我虽然只有半年,却是经了生死过来的,她和我也是仿佛年纪,却比我性子更沉稳几分,又对我颇多照拂提点,我心里几乎把她当做姐姐一般的。本来说什么也该去送送她,只是如今急着赶路,又怕见了更是伤心,只有请大人多替我们费心。等咱们下次再来的时候,想来她灵前的柳树也都郁郁成林了,到时候再来拜祭她罢。”
      青罗又道,“侍书如今怎么样了?”
      董余笑道,“世子妃方才和澎涞先生说话,也没先叫我知晓,骤然说起侍书姑娘安葬的事情,倒是唬了我一跳,好在先生似乎也没有起疑。世子妃放心,世子和世子妃把姑娘救回来的时候虽然十分惊险,幸而世子妃身边的那位老太妃遣来伺候的大夫十分精妙,连着守了这几个时辰,好歹是救了回来,虽然目下还未醒,大夫也说不妨事。只是姑娘分明还好端端的,世子妃何以要和先生说姑娘已经去了?我瞧着先生方才的神色,竟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青罗微微笑了笑,“大人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我心里头却是明白的。只瞧她看着他的那一眼我就知道,侍书这一回,怕是再也不想见着澎涞先生了。如今说她死了,也是我替她完结了这件事情,免得日后再多些牵扯纠缠。先生虽然行事冷酷,然而近日看着侍书的样子,叫我也不得不动容几分。只是侍书与他之间,终究是有缘无分的。只有侍书死了,或者才能叫彼此都解脱了去。于先生于侍书,想来都是好事。”
      青罗说着又顿了一顿,眉宇间泛起一丝苦涩,“莫说是先生,只怕等她醒了,连我也不愿意见了。说到底,终究是我们对不住她。这一回她能捡回来一条性命,是上天见怜,等她大好了,她想要回到京城也好,远走他乡也罢,只要和我当面说了,都由得她去。我也再不会约束于她,就当做昔日陪我嫁过来的侍书已经死了,叫她为自己好生活一回罢。”
      怀慕和董余皆沉默半晌,董余才道,“世子妃远来松城,王爷和老太妃所托付诸事,都算是圆满了局。只是可惜了跟着世子妃的侍书姑娘和倚檀姑娘,竟然都折在了这里。我心里头知道世子妃是十分伤心的,只是还请世子妃节哀,日后还有许多风浪,世子妃若是一味这样伤心,只怕两位姑娘也不能安心的。何况世子妃身边还有世子,以后日子还长久,慢慢地也就纾解开了。”
      青罗微笑道,“我知道大人的好意。我也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也都是无奈的事情。如今只有想着,她们虽然成了如今这样,到底都是遂着自己的心意做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她们两个的性子我都是知道的,只怕再来一次,还会是今日如此,也都不会后悔的。也只有这么想着,才能叫我心里好过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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