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书堂阴阳簿

　　我醒来时，房间没有开窗，四周弥漫着散不去的烟雾，觉得嗓子有些干痒，忍不住低咳了两声，感官渐渐恢复起来，觉得身上有些黏腻，这九月的天气还是热了些。四周环顾一圈，彼时正躺在草席上，身后便是不远处身穿玄色长袍的长者正在专心的的打坐，不觉就安心下来,准备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这脏器传来的一阵疼痛还是让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若你在再晚上半刻醒来，我就准备连着草席将你直接扔去城南的乱葬岗，现在看来倒是又要多费几年饭钱了。”旁边原本专心打坐的长者不客气道。我听完倒也不恼，轻声一笑，回道：“怕是因为这冥府的几个混球嫌我费事，我都走到这往生的道口，又生生的给拉了回来。”周身检查了一圈，没有明显的外伤，怕只是吸入了太多的阴气伤着五脏，幸好这四周的燃着这种叫做冥府琴音的线香，才将这体内的阴气驱赶了些，这香是老头的宝贝，藏得都快发霉了也舍不得点上一根，看着盘子里的香灰，怕是把老头的存货都挥霍完了，这老头就是这样，嘴上说得难听，其实私下里是最护短的。

　　老者是我的师傅，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就是陆合这个名字还是老头给起的，自打记事起我就和师傅生活在一起，后来师傅又捡了个师弟回来，唤作陆离，我们就变成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只是我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是师傅始终都是一副三十出头的相貌，我背地里喊他死老头，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师傅在外的名气颇盛，谁见着都要尊称一声鬼书大师，无论是谁家办白事，除灵，或者看风水招财，都少不了要带上礼品拜访一下师傅。我们两人闲的没事的时候，经常斗个嘴取乐，偶尔难免还要学术交流一番，久而久之，这方圆几里之内也就他们一户人家了，毕竟深经半夜又是婴儿夜啼又是女鬼索命的，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除了和师傅出去办事外，便很少见着人，虽然时常觉得有些无趣，但时间长了收了玩心，也就无所谓了。

　　“阿离呢？”这个房子前后就那么大间房子，却没有阿离的身影，莫不是从阴间回来的时候把他忘了，这阿离可是师傅心头肉，万一要是给自己弄丢，这死老头还不是要把自己给生吞活剥了。就这轻轻一问，原本还算和善的师傅表情一冷，对着我的脑门就是一记暴栗，怒骂道：“还有脸问，不知和你讲过多少遍，干你那点破事的时候不要带上阿离。”我确定老头是真的生气了，自从把阿离捡回来，这个长得包子脸，一副可怜相的小鬼就是老头护短的最佳证据，但凡有个不长眼熊孩子敢欺负到阿离头上来，都少不了老头的一顿臭骂，这脸上要是还留点什么伤，老头非得抄上家伙去找人家说个理。我一向秉持着小孩子打架大人不便插手的原则，即使和阿离差不到三岁，但是阿离自小就和自己特别的亲密，老头二十来年就从来没想开这个事，总觉得有种捧着一颗热心喂了狗的郁闷感。

　　老头骂了我两句，一时也没了词，只能叹气道：“其实也不能怪你，你师弟胆小，平常就是说个话还得凑近了听，没什么朋友也就和你亲，你去哪里他都跟着，你去他房里看看他吧。”

　　“师傅你这个人偏心眼也不带做的这的这么明显吧，把你大徒弟随随便便把墙角一扔，阿离就好好的放回房里，以后要是阿离这个臭小子抛弃你了，别嚷着让我给你养老啊。”我开玩笑说道。

　　“去吧你，你师父我怎么都不会有这么落魄的一天的。”老头一把把我推出了门外，又折回堂内准备继续修炼，坐了一会觉得心怎么都静不下来，四周空气里蒸腾的水汽都成了干扰，这个天真是热，热的连血液都要蒸发掉了，“算了，还是去看看阿离吧，这两个小子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呼出一口热气，起身朝阿离的房间走去。

　　天色已有些微亮，我见阿离睡得正沉，不打算开灯叫醒他，轻轻将指尖放于阿离额头，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伤到神智，不由得心安了许多。微弱的光照着阿离的脸，还带着青涩稚嫩。“怎么师傅就挑了这个小子继承家业了，瞧他这样”我轻声嘀咕道。如果说我是因为陆离抢了我的继承而心生怨恨，那还真是错怪我了，说实话我对老头这点可怜的财产真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怕阿离这性格，以后即便坐上高位，也少不得被被人欺负，我平常嘴上不说，其实对这个师弟也是相当的疼爱。

　　“我很好奇，你从醒过来就没有问过江沐川，你为了他连阴曹地府都下了，这会是和我装失忆？”老头不知何时斜靠在门口，光线只打到半张脸，剩下一半陷在阴影里。四周袭来没有由来的压抑感，不知是来自老头还是沐川这两个字，我有些烦躁又不好发作，低头咬了咬嘴唇，一抬头又换了神色，带着平常一贯的玩笑口气说道：“他能有什么事，他要是昨晚死咱们门口，这会他老娘怕是早就来堵门了，那还能安心在这说话。”说话间已走到房门口，和老头擦肩而过。

　　“他回去了，在你醒过来之前，看都没看你一眼。”我的手掌几乎就要掐出血来，疼极了又放开，没有道理的脱力感。其实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自从十岁得罪沐川那一刻开始，我在沐川眼里就是空气一般的存在，每每回想起来，就恨不得把当时的自己掐死，不，还是掐死在娘胎里比较直接。

　　我十岁那年发生一件大事，道上一位颇有名望的大师仙逝了，说是丧事，其实这位大师已经百岁高龄，用他墓碑上的话说，这是要上天做神仙去了，应该是件大喜事才对，基本上有点名气的道士都去参加了丧礼，我和陆离也被套上了一身黑衣，虽然不大合身，看起来颇为滑稽，但还是加入了赶丧的大军里。丧事办得相当热闹，光那流水席就办了不下百桌，那年被带去的小鬼头少说也有十几个，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不多时就玩成了一片。

　　老头自小就只看重阿离，对我一直采取放养的态度，所以那年十岁的我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就多了几分野性，逞凶斗狠起来也就多了那几分不要命的气势，半天不到就当上了这群孩子的头子。这群熊孩子当中也有两个例外，一个是陆离，另一个就是沐川。这种乖乖坐在大人身边的孩子，要不就是靠魄力秒杀全场，要不就是孤立欺负，阿离不用多说，我是老大，老大的师弟就是老二，是动不得半分的，根本用不着我多说，光是老头的眼神，就足以吓退任何不长眼的熊孩子。

　　相比之下沐川的境遇可就没这么好了。沐川这种孩子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一眼就能挑出来，寡言但是句句周全，面冷但是又不是丝毫不得亲近。沐川的师傅就是他的母亲，对沐川的穿衣打扮也是更加讲究，再加上他天生生的就比别人家白净俊秀些，在那一群孩子间显得尤为出挑。那天沐川穿了一件白底银边的袍子，款式用料都极为讲究，和我那件大了两号的旧衣服自然是天差地别。

　　我当时站在门边，远远看着坐在内堂的沐川，心里说不出的羡慕还是嫉妒，我本不是看重外表的人，平常就是光着屁股和阿离满院子跑也不会觉得有丝毫的羞耻。但是不知那天是不是鬼迷了心，就是觉得那件白衣服特别的扎眼，坏心眼一动，随手招来一个叫做竹竿的孩子，吩咐道：“看见那个人没有，等会你们一起把他邀去池塘边。”

　　那日沐川掉下池塘时溅起的水花，和炽热的阳光交缠在一起，晃的我一阵眼花,池塘非常浅，但是许久没人清理，塘底布满了淤泥和石子。打了皱的白衣，顺着脸颊流下的泥水，沐川愤怒的眼神，以及在晕倒之前眼前的一片血红，四周孩子的哭闹和尖叫声，就是十岁的我对沐川的全部印象。

　　那块碗大的石头在我的头上留了一块疤痕，有人问起时，我总是颇为无奈的说：“小情侣间的小打小闹，难免下手没轻没重的。”不知情的人感叹一声，知情的人只当我是不要脸，这当中的一点点心酸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往事不堪回首，我还是回去先睡个回笼觉好了。

　　“一切魔障皆由心生，心生执念而不得，魔障便依附而生。”老头子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怎的凭空关心起自己来。我困得紧，懒得和他多讲，回道：“哪来的执念，不过是你徒弟一片痴心妄想便是了。”

　　“哦，既然这般说，那你只要闷着头想想便心满意足了，看来江沐川留给电话阿合你也是不想要了。”这老头原来是在这等着呢，我还是特别不争气的一个箭步就蹿了回来。

　　“说吧，有什么条件。”这老头笑的如此这般诡异奸诈，想来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不要这样看着你师父，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会想着害死你不成，只是最近师傅总觉得这筋骨不算舒畅，怕是总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这身上的零件都上了灰，总想着四处走走，却总是放心不下你和阿离。”

　　这种小事，我当然是一口就应承了下来，反正这些年天下太平，鬼书堂的生意也是一直不咸不谈，看风水，办白事自己也是可以应付下来。爱情让人盲目，沐川仅仅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电话就让我忘记了老头奸诈的本质。

　　我一觉醒来时已近傍晚，没有道理的冷，这种天气即便是清晨，空气也像是熟透的煎饼炉子，这不寻常的冷通常只有一个解释，就是阴气，而且是铺天盖地的阴气。老头就不见了人影，平日里连个虫子都见不着的鬼书堂里，乌泱泱的坐满了人，不，应该是坐满了鬼，只有我的床头留书一封和纸条一张“亲爱的阿合，昨日你私闯地府，闯下滔天大祸，幸好师傅与鬼君有些私交，承诺帮助分担部分地府事宜，但是师傅年事已高，自觉精力有限，更何况师傅从小教育你们要勇于承担责任，所以这份重任就交由你来完成，对了，阿离也要好好照顾，少一根汗毛当心我改了你的生死簿哦，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归，勿念，鬼书亲笔。”

　　这老头原来是把我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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