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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权臣
孔妃在床上折腾，和她一样睡不着的，大有人在。宇文邕、高令婉、卫国公府里的宇文直，还有周宫里的其他一些人，全都目光炯炯地效仿了她，人人各有心腹事，不过，最后，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吃过早饭，高令婉在宫女的陪同下，直接去了太后的慈圣宫。宇文邕不但给她安排了住的地方，还给她派了四名宫女，两名近身伺候她，两名负责徽音殿粗使打扫。
吃了两天的药，太后的病大有起色，气色比两天前好了很多，精神也比两天前健旺了许多，高令婉给她号了脉，看了舌相，发现她的肝阳上亢的症状几乎要没有了，血瘀的情况也大有好转。
“太后，您感觉怎么样？”望切二诊后，高令婉再行闻问二诊。
叱奴太后使劲一点头，“呵袄！”
高令婉微微一笑，“您的病情是大有好转，只要坚持吃在下开的药，再扎几回针，您就能痊愈了。”
叱奴太后一听这话，打心眼里往外高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可把她难受坏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嘴里也说不出话来，床上吃床上拉，要多遭罪有多遭罪，她是个干净利索惯了的人，“好！赏！”她的意思是，能快点痊愈真是太好了，等我病好了，重重有赏。
高令婉听明白了，摇了摇头，“治病救人，乃是医者份内之事，太后的赏赐，在下心领了。”宫里的人跟太后说话，要么是儿臣，要么是臣妾，要么是奴婢，要么是微臣，自称“在下”的，高令婉是独一份。
不是她不懂规矩，虽然从小长在深山道观，但是她也知道，面对皇上、太后要如何自称，可是她不想。高家人当她是灾星，有意地遗忘她，她也不认他们，但是，她认自己是齐这宗室，是大齐的公主。大齐的公主，面对敌国的太后，不可以没有气节，尽管敌国的太后，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所有的人，目前为止，并没有挑剔她的自称，他们不挑，她就不改，挑了也不改。她知道，现在，是他们有求于她，求人办事嘛，就得牵就着点儿。
高令婉命宫女去给太后煎药，她自己给太后扎针，扎的还是昨天那几个穴。其实，扎舌穴会比扎这几个穴的效果更好，只不过，她怕太后害怕，再说，让一国之母伸着个舌头，正正反反地让你扎，也不体面。
又是扎到足三里的时候，宇文邕来了，不但他来了，大冢宰宇文护也来了。
宇文护是宇文邕大伯宇文颢的儿子，十九岁时，就在叔父宇文泰的家里管家。宇文泰出去领兵打仗，宇文护把宇文泰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很服他。宇文泰非常喜欢宇文护，曾经跟别人夸他，“此儿志度类我”。
宇文护的年纪比宇文泰的几个儿子要年长十多岁，中等身材，长得不算特别英俊，然而是个很英武的长相，眉毛浓长，鼻子又高又直，鼻头略微带点鹰钩，上嘴唇薄，下嘴唇厚，薄得利落，厚的霸气。五官当中，最出彩的就是那对眼睛，不大不小，微微往里下陷，两只黑眼仁黑如点漆，看人时灵动有神，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此刻，宇文护就用他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认真地观察着高令婉。高令婉已经换了女装，一身浅豆绿色的朴素衣裙，拦腰束了一根深豆绿的腰围，扎出一握纤纤细腰。发型，还是清虚观的款式，一个简单的道髻，髻上别着清虚观里的乌木簪，没花没朵，没有任何装饰。
宇文邕和宇文护进来，她是知道了，因为听到了宫女的问候声，但是，她没动地方，依然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给叱奴太后扎针。对于宇文邕，她懒得动，对于那位周国第一权臣大冢宰，她更懒得理。
宇文邕和宇文护给太后见过礼后，宇文邕来到高令婉近前，居高临下地轻唤了高令婉一声，“师姐。”
高令婉手捻银针，没理他。宇文邕微微尴尬，站在宇文邕身旁的宇文护一挑眉毛，有意思。若是谁管这么对他，他早一剑把那人斩了。不过，眼前这位有点儿与众不同，一来对方是个小女子，二来这小女子并没有跟他掉脸子，三嘛，这小女子会看病，而他，目前很需要一位会看病的人，至于对方是男是女，不重要，能把病看好了就行。
所以，他破例没变脸作色，跟着宇文邕一道等高令婉起针。
过了一会儿，高令婉拔/出了太后足三里上的银针，在一张白绵纸上抹了抹，插/回了针灸包，然后又把针灸包圈好，缠好。及至作完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她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面对了宇文邕和宇文护。
宇文邕深深看了她一眼，用目光向她传递信息，提醒她，厉害角色来了，千万别轻举妄动，高令婉面色漠然，也不知道她看没看懂。宇文邕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随即露出轻快笑容，“师姐，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朕的堂兄，我周国的大冢宰。”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尤其是深宫大院，更需要演技。
然后，他又给宇文护介绍高令婉，“堂兄，这位是我在清虚观时的师姐，道号玄妙。”他不想提及高令婉的俗姓，怕宇文护生疑。
宇文护的演技比宇文邕还要好，宇文邕介绍完，他当即露出一个亲切又不失庄重的微笑，“在下宇文护，但不知仙师俗家贵姓？”他安插在宫里的线人早就告诉他了。
宇文邕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对着高令婉紧着眨眼睛，意思是，千万别瞎说啊，高令婉一眼都不看他，双眼直视宇文护，不怒不笑，不卑不亢，“免贵，姓胡。”
宇文护又是沉稳一笑，“想不到胡姑娘年纪轻轻，医术竟这般了得，不过短短两日，太后的病情就大见起色。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胡姑娘千万成全。”
宇文邕和高令婉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宇文护是什么意思。和高令婉打照面的那一刻起，宇文护的脸上始终是带着微微的笑容，看上去非常可亲，非常无害，“家母近来身体违和，在下想请胡姑娘光临寒舍，为家母诊治一二，还望胡姑娘千万下降。”这话让他说得既诚挚又谦卑，从表情到语气，无懈可击。
还没等高令婉开口答复呢，宇文邕抢在高令婉之前开了口，“堂兄，太后的病还没好……”
宇文护打断了他，“微臣只是请胡姑娘过府给家母看下病，看完了，就会派人把她送回来，不会耽误给太后看病的，想必太后也能理解微臣身为人子的苦心。再说，太后的病，也并非要人十二时辰寸步不离。太后，您说微臣说得是吧？”他微微弯下/腰，微笑着问叱奴太后。他听出来了，他这位堂弟不想让他的小师姐去自己家。不过，只要是他宇文护想要作的事，目前为止，还没有办不成的。
叱奴太后眨了下眼，状似地意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把眼珠对准宇文护，含混道，“玉…吧。”她说，去吧。
丈夫的这位好侄子手里有多大权，性子有多毒，她比谁都清楚。表面看上去，她是周国的太后，养尊处优，风光无限。实际上，她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宇文护杀死丈夫的另外两个儿子，实话实说，她并不是很悲伤，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宇文邕不同，那是她的亲骨肉，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她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她的两个儿子一直是平安的。
宇文护站直腰，笑微微地看了一眼宇文邕，然后看向高令婉，对着高令婉一拱手，“还请胡姑娘成全在下的一片孝心。”
没见到宇文护时，高令婉对这位连杀三位皇帝的周国第一权臣作了一番设想，设想之中，这位权臣身高背阔，声如洪钟，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一言不合就翻脸拍桌子，拔刀砍人。眼前的这个人，和她设想中的周国第一权臣，出入太大。
这是个笑面虎，高令婉望着宇文护，默默地给他下了个评论。“可以。”高令婉声色平静，听不出来是冷漠，还是天性淡然。
宇文护有些意外，没想到对方答应得竟是如此痛快。听他安插在宫中的线人汇报，这位女大夫曾当着太后的面，和卫国公宇文直唇枪舌箭。想那卫国公乃是太后宠儿，宫里宫外，除了自己，连皇上宇文邕都要让他两分，这位胡大夫敢和卫国公顶嘴，可见胆子不小，脾气不小。如此有个性的一个人，竟然痛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堂弟事先跟她说了自己的事迹，她被自己的事迹慑住了？
宇文邕一百个不愿意高令婉跟宇文护走，可是他也看出来的，不让高令婉去，是不可能的，宇文护势在必得，而且他的小师姐自己也很愿意去。为什么愿意去，他心知肚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师姐，有什么需要的，派人回来跟朕说。”宇文邕把高令婉送出太后寝室，临分别时，他放柔了声音对高令婉道。
高令婉垂下眼不看他，“知道了。”
宇文护在一旁看着心中发笑，不过脸上依然是个很稳重的表情，“陛下放心，胡姑娘是有任何需要，微臣定当全力满足。”
宇文邕笑了笑，没出声，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高令婉在路上，或在宇文护府里一时忍不住，动起手来，他恨不能跟高令婉一起去宇文护府，时刻监督她。
宫门外，高令婉登上了宇文护的车。宇文护的车装饰得极为豪华，车厢豪华，内饰豪华，车里的铺陈豪华，车厢里熏了香，沁人心脾，十分好闻。车夫一抖缰绳，拉车的大白马颠颠地跑了起来。
宇文护和高令婉各踞了车厢的一边，相向而坐。高令婉双手放在膝上，垂着眼不出声，不是怕宇文护，而是想着要怎么样才能确认宇文护就是导致她外祖一家罹难的罪魁祸首。
直接问，肯定不行。自己查，怎么查？看病这次机会能不能查出来？查不出来，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进宇文护府，再见宇文护？虽然，宇文邕跟她一再表示宇文护就是幕后真凶，这话放到三年前说，他说，她就信。但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的她，就像她跟宇文宪说的，谁也不信，包括她的好师弟玄朗！他能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一瞒九年，别的事他为什么不可以瞒？
“胡姑娘是齐国人？”宇文护首先打破了沉寂。
高令婉一怔，从乱糟糟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起头看着宇文护，“对。”
宇文护和颜悦色地又问，“胡姑娘的医术是跟谁学的？”
高令婉回答简短，“我师父。”
“无为子道长？”
“嗯。”
宇文护没话找话，“我听说陛下在清虚观时有个道号叫‘玄朗”，不知胡姑娘的道号是——”
“玄妙。”
“噢——”宇文护拉着长音点了点头，“我看胡姑娘的年纪似是比陛下要小，不知陛下为何要称胡姑娘为‘师姐’？”
高令婉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比玄朗小两岁，但是他比我晚入道两年，所以，论辈份，他该叫我师姐。”
宇文护了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想了想，他又发出了疑问，“胡姑娘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你的玄朗师弟就是我周主的呢？”当年，在他带着他堂弟去平州时，他叔叔曾一再告诫他堂弟，万万不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泄露于人。他要看看，他堂弟有没有听他叔叔的话。
“两天前。”
“两天前？”宇文护颇感意外。
“嗯，进宫看病的时候，偶然遇见玄朗，才知道他是你们周国的皇帝。”高令婉很不爱搭理宇文护，但是不搭理又不行。
“那么说胡姑娘来长安之前，并不知道你的玄朗师弟就是鄙国国主？”
“嗯。”
“那胡姑娘来长安是——”宇文护是真糊涂了。
高令婉垂下眼，沉默了一刹，“寻仇。”
“寻仇？”宇文护再次惊异，一边的眉尾不觉向上一挑，“修道之人也有仇人？”
高令婉深吸一口气，从鼻中呼出，“自然。”
宇文护眼珠转转，“但不知是何人得罪了胡姑娘，可否说与在下听听？”
“玄朗。”高令婉语音清冷。
闻听此言，宇文护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高令婉的耳朵被宇文护开怀的笑声震得微微发疼，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尖。
宇文护觉着自己是明白对面这个小女子口中的寻仇是怎么回事了。自古痴情的女子，负心的汉。八成是当年他那病秧子堂弟跟这小道姑承诺了什么，小道姑当了真。三年前，堂弟没了影，小道姑不甘心，千里迢迢地寻了来，来讨说法。这可真有趣，他倒要看看，这位小师姐怎么像她的好师弟寻仇。
宇文护觉着，宇文邕没跟对面的小道姑说自己是周国皇子，但未必没告诉小道姑自己家住长安。应该是说了自己家住长安，宇文护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
高令婉不知宇文护的所思所想，也没兴趣知道，冷着脸，垂下眼，不再搭理他。宇文护又问了些杂七杂八的事，高令婉一一简短作答，直到马车停在了宇文护府前。
“到了。”马车一停，宇文护对高令婉说。
高令婉点了点头，没说话，对这个具有极大嫌疑的真凶没什么可说的。宇文护先下了车，然后转过身向高令婉伸出了手，意思是要扶高令婉。高令婉看都没看他伸过来的手，向前稍稍一纵，轻巧落地。
宇文护一挑眉毛，“好身手！胡姑娘会武功？”
高令婉微眯了眼打量宇文护府，“粗通皮毛。”
宇文护一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自己侧着身在头前带路，“哪天有空，倒要向胡姑娘请教一二。”粗通皮毛？分明就是高手。
高令婉没接话，默不作声地随他步上府门前的石砌台阶，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宇文护府。府门两边，各站了六名披甲佩刀的苍头，院墙外，每隔五步左右站着一名披甲执戟的士兵，目光炯炯，表情冷肃，皇宫也没警戒成这样。
“相爷万安！”宇文护即将迈进府门的时候，门口十二名苍头面无表情地齐声高呼，“相爷万安！”宇文护也不答话，昂着挺胸地走进府去，高令婉跟着他走了进去。
如果说，周宫是座大院子，那么，宇文护的大冢宰府就是座豪华的大院子，富丽程度远超皇宫。宇文护带着高令婉穿曲径，过幽廊，一路之上，满眼都是美景。
忽然，高令婉听到了一阵哭嚎叫骂之声。哭嚎之声是个年轻的女声，叫骂之声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青年男子的惨叫声。
高令婉皱着眉头看向宇文护，宇文护显然也听到了，他没说话，同样皱起了眉头，一言不发地向哭嚎叫骂之声传来的方向疾步快行，高令婉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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