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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人逝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洗衣做饭,叶先生,你是不是书念傻了,怎么能自己做饭了。”
李二牛翘着嘴唇,好奇的瞅着钟嵘清洗盆中的荠菜,惊讶的说。
他笑笑的,“不自己做饭,吃什么,我家夫人不大会做饭。”
他早起刚从山上采回来的,碧绿的还带着未脱生命的芬芳,他要乘着这芬芳未褪,做成云吞,这样吃起来才爽口,军中粮食紧缺,面是他令闵西窑偷偷从城中富户那得来的,肉是他求李二牛抓来的野鸡,忙乎了半天,望着这满满一碗精致的云吞,喜气洋洋的端着出了伙房。
李二牛将掉到地上的眼珠子收回来,鼻中嗅着清香的味道,破铁锅中还剩了三四个云吞,他来不及找把勺子,将手在军服上抹了抹,便伸到锅中捞起一个放到嘴中,吃的太快,没怎么尝出味来,又捞了两个,砸吧砸吧,不由得呀呀叫了两声,万千感慨的说,“这南人就是会吃,这野草到他们手中,他妈的好吃的能咬掉舌头。”
叶江宁看着这一碗精致的荠菜云吞,默默出神,缭绕的香气回旋,她忆起了十年前。
她幽幽的说,“城北的荠菜老字号的云吞,也没哥哥做的精致,我已经忘了当初的心思,既然又能回来,我们又何必分开十年。”
钟嵘凄然叹气,“少年心性,难免患得患失,当初我想的太多,总觉的,你出身名门,过不了寻常百姓清苦的日子,难免会像我娘一般离开。”
他隐隐提起过他娘亲,她出身小康之家,因为受不了钟家清贫的日子,抛下他和他父亲走了,他的后娘,原是他娘亲的丫头,当初却执意留下来照顾他们父子。
“门当户对,毕竟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她低头吃着碗中云吞,慢吞吞的说,“我爹爹当年用座钱山娶了我娘亲,我娘说,谁要娶我,便要黄金铺地,白玉做墙,宝石镶顶,明珠成灯。”
钟嵘面色大好,似乎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脑门道:“哎呀,夫人,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便不要你了,而今已经娶了你,好在我家那地方就叫黄金地,我家园子是一水的白石墙,我家房顶一到晚上星光灿烂,你说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比的过璀璨无比的星星,再加上一轮圆月好似神蚌吐出的明珠,夫人,你看还缺点什么吗?”
叶江宁将嘴中的食物都喷到他面上,笑弯了腰,半天直不起身来,“这话你敢当着我娘亲的面说么?”
钟嵘打着哈哈,抹着脸上的食物残渣,笑着说道:“到时再说吧。”
两人正自笑做一团,突然有个柔柔的声音淡淡的说,“叶先生成了亲,性子也开朗活泼了多,简直判若两人了。”
钟嵘起身掀开帘子,外面立了一淡青衣衫的男子,气宇清朗,面容俊美。
“乔先生,今日有空?”
乔音微微一笑,“听说你成亲了,特来贺你。”手中提着一只漂亮的锦鸡,不过是死的。
“不请我进去坐坐么?我也好拜拜嫂夫人。”
他不待他答言,已经闪身进到帐篷,他素来自是熟稔,一进来,笑着方要朝叶江宁行礼,却乍然愣住了,随即惊喜的叫道:“春姑娘!”
叶江宁放下手中勺子,站起身望了他一眼,乔音往日的狂傲全然不见,表情恭敬无比,她还在回想是否自己识的他,对方已经蹲身下拜,激动的说,“当初若不是姑娘舍了一只千年人参救了我家主人一命,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回去都得处死。”
她这才想起来,当年在东北,她奉命去收采人参,半路客栈中,遇到一名头脸胀大,身中剧毒的怪人,数名仆妇围着他嚎啕痛苦,她动了恻隐之心,令人上去盘问,其中有名俊俏书生,言说是江南人氏,因遭人陷害,沦落异乡为奴,他家主人若是死了,他必死无疑,当日正好公孙姑姑和西陵亦也在,西陵亦是冬部长老,医术超凡,便用千年人参续命,保住了他家主人一命,他听人叫她春主,便称她做春姑娘。
“你们认识?”钟嵘奇道。
“一面之缘。”叶江宁淡淡说,
乔音摇摇头,“救命之恩。”
钟嵘冷笑道:“我家叶儿居然是乔先生的救命恩人,真是无巧不成书。”
乔音直接无视他,冲着叶江宁说道:“姑娘怎么能在军营中,怎么能嫁给他?”
钟嵘脸色顿变,拉了脸,很是不高兴,不待叶江宁开口,便抢着说道:“她怎么就不能嫁给我?”
乔音自觉失言,忙说,“叶先生不要误会了,我是说姑娘是北人,怎会到南方来,这些年,我家主人四处查访要重谢姑娘,谁知当日走的急,没来的及请教姑娘芳名住址,这一晃四五年过去了。”
钟嵘挑着眉,戏谑的说,“施恩者存乎一心,乃是天性使然,便是豺狼虎豹也是要救的,至于报不报恩,我想正真良善者也不苛求。”
乔音微咳一声,面色变得有些青灰,尴尬的笑笑,手足无措般摇了摇头,目中居然有几分惶惶之色。
叶江宁看他神色有异,又听钟嵘话说的冲,只得笑着说,“当日只是举手之劳,先生不必介怀。”
乔音勉强又笑笑,放下手中锦鸡,却复又提起来,提起来又放下,反复再三,终是急忙告辞出去。
钟嵘抬脚踢了一下地上的死鸡,冷冷的说,“真是太难为这只鸡了。”
“你不喜欢他?”
他没好气的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话音刚落,李二牛面红似酱,上面冷汗涟涟,扯着帐帘子,惊慌失措的叫道:“叶先生,快,快,夫人病情突然加重了。”
钟嵘瞧了一眼叶江宁,突然脸色变得极其惨白,他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打住,就这么迟疑的瞬间,他已被李二牛扯着出了帐。
丁源帐中气氛压抑的让人窒息,地下跪着的四个婆子缩着脖子浑身战栗,一身黑衣的丁源,单手抱着面色苍白如纸的玉人,一手握着他那把长刀,刀尖抵在地面,冷气森森,寒光闪闪,他此刻的表情平静如死水,一双充血的眼睛,在他刀刻斧凿般的脸上,显得阴霾冷森,就算没经历过死亡的人,第一眼瞧见此刻的他,也会觉得他就是修罗地狱中,嗜杀的十殿阎罗。
他怀中那个美丽的玉人,嘴角还挂着一丝暗红色的血,地下也是一滩暗红的血渍,苍白的手弱弱抓着他的衣袖,手上泛出丝丝暗青,他瞧了一眼她勉强睁着的眼睛,也是暗青。
“夫人中毒了。”
丁源抬起那双殷红如血的眼睛,嘴角带着嗜血的笑,他整个脸变得癫狂,缓缓的抬起手中长刀,冷森森的刀尖对准钟嵘。
“钟大人,你好歹也是一军统帅,为什么?”他朝怀中人看了一眼,眼中的血红被一汪水泽冲淡了。
“为什么?”
钟嵘静静立于大帐中,轻轻摇摇头,“大帅,我什么都没做过,这毒不是我下的。”
丁源哈哈大笑,眼中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咬着牙说道:“人人皆知我丁源用兵如神,人人也知我丁源爱妻如命,难道爱也是一种过错么?也许不是因为我爱她,我的婵儿不会这样,我篡夺了她的人生,却给不了她幸福。”
他骤然咆哮,“你们要对付我,光明正大的来好了,为什么、为什么拿无辜的她开刀!”
刀上寒气凛冽,这把军刀不知在战场上饮了多少血,才有现在这般摄魂夺魄的鬼气,钟嵘被刀气所逼,狠狠的摔在帐中柱子上,大帐发出一声巨大的“咔嚓”声,帐外所有亲兵吓的都跪了下来。
他冷冷的说,“将钟夫人请来。”目中讥诮,满含意味的盯着钟嵘。
“丁源,此事真的和我无关,”钟嵘急了,捂着摔疼的胳膊上前一步,刀锋就抵在他胸口。
丁源哈哈又笑,笑声呜咽,简直比夜间坟冢间的鬼泣还要难听,“不是说官场中人大多薄幸么?我杀了你一个女人,你再娶一个便是,你该庆幸,我会留你一命。”
不大一会的工夫,一名亲兵推搡着叶江宁走入帐中。
丁源盯着她,冷冷的眼眸中泪水未干,他笑一笑,“钟大人好眼光,夫人肤如凝脂,步态娴雅,处变不惊,看来是大家闺秀无疑。”他抱着夫人的手紧了紧,将气若游丝的武三婵柔柔的压在心口。
指着钟嵘的刀缓缓移至她所立的方向。
钟嵘下意识飞速护到她身前,眸子微微一转,随即淡淡一笑,放下护着叶江宁的双手,慢慢挪开一步,道:“大帅果然好眼力,我家夫人不光是大家闺秀,她是江南首富南玉盆叶亭的女儿,”
他眸子闪烁,“人人都说我钟嵘出身名门,其实我不过永城乡间一穷书生而已,只不过际遇比别人好些,做了巡检使的义子,我能打拼到现在,宦海沉浮实属不易,又娶了江南首富的女儿,而且我家夫人也是待我情深意重,而今大帅一口咬定夫人的毒是我下的,眼下看来,夫人毒入心髓,华佗难医,大帅定是要我妻子陪葬,钟某无话可说。”
他说完,眼神沉寂如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绝情、冷寂中透着一缕恐惧。
丁源盯了他良久,突然微微一笑,“她就要替你死了,不想对夫人说些什么吗?”
钟嵘转头看了一眼叶江宁,想了想,微微一晒,“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怪她命不好。”
丁源哈哈大笑,指着叶江宁的刀锋芒大胜,随即垂下手,“钟夫人,你真是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个只爱前程不爱你的夫君,我可惜你,杀了你也没有人为你伤心难过,你走吧。”
他怀中的玉人微微动了动,扯着他的袖子的手努力向上摸着他的下巴,一声柔弱美好如乡间晚笛般的声音轻轻的说,“夫君你以为······天下间的男子,都如你这般傻么?”
武三婵说了这几句话,猛然又吐出一大口黑血,那血溅在丁源衣襟之上,苍白的面色变得潮红。
钟嵘心内方才舒了一口气,心内却又无限惋惜,看着这名如玉似冰,聪慧无比的女子,她的生命显然已走到了尽头,她这片刻的清醒,八成是回光返照。
手兀自冷汗淋淋,钟嵘强自镇定,眼角却不由的瞟向身边的叶江宁。
武三婵吃力的抬起头,无限深情的看着夫君,缓缓吃力的抚上他脸颊,她眼里的泪,如一颗颗冰珠滚在玉盘之中,绝美无比。
“夫君,你知道我是······恨你的,你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可是我却心狠手辣,让它胎死腹中,夫君,我武三婵深通医术,怎不知有人下毒,夫君,你恨我吧,你该恨我,知道么?我辜负了你一片心,你这么好的郎君,无论哪个女子嫁给你,都必如珠似宝,可我却要负你。”她挣扎着一口气说完,脸憋得通红。
丁源怒吼了一声,“不,蝉儿,不,是我不好,是我······我气死了岳父岳母。”
武三婵摇摇头,“夫君,我早不怨你了,我死之后,你把我带到大海边,让我随水而逝,我情愿我的魂魄一世飘零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好恨······,好恨······”那个些恨字凝在她唇间,余音缭缭只觉其中有万千苦楚冻结在心头喉结。
丁源痴痴颠颠,只是摇头,嘴中喃喃,“你死了,我还能活么?”
叶江宁瞧着这对红尘怨侣,眼中泪水早已泛滥,转头不忍再看。
武三婵忽然自他怀中坐起来,双手死死扯住他袖子,嘴里只有出的气,咬着牙说,“你······若是到了······阴间······跟,我······死不瞑目,不······。”她满头青丝飞扬,身子软软的扑在他肩上,没有了一丝生机。
丁源气结凝噎,大张着一张嘴,半天才嘶吼出声,手中马刀随着他手臂加力,生生断成了两截,殷红的鲜血从他袖中流出,他一代豪杰,呜咽的好似一个小孩子,那么无助凄凉。
良久良久,他似没了灵魂的一具躯壳,慢慢将她放至床上,找出一方被子将她尸身包好,轻轻抱在怀中,直直的走出了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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