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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殇
灯影阑珊,山中晚来地气重,帐中虽然笼着火盆,还是冷的。
床上帐子高高挽起,丁源背着身,靠在床边,云鬓松散、一脸疲态的玉人,素白手中捏着细细一枚绣花针,正自缝补着丈夫背上一处破处,一针一线慢慢穿插,时不时停下来看看针脚,终于咬断了线头,理了理夫君的衣衫,一言不发收好了针线,冲着刚进账来的钟嵘淡淡一笑。
这一笑,玉人蜡黄的脸上露出满满的恹恹不胜之态,仿佛将要零落的花,尽情绽放自己的美丽,钟嵘心内凌凌一抽,军营之中,这寻常夫妻相濡以沫,互怜互惜也叫人看着心酸。
他轻轻叹了口气,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丁源摸着背上补好的地方,转过头看了一眼玉人,柔柔一笑,冲着钟嵘点一点头,起身走出去。
“夫人身子可有好些?”
女子轻轻咳了一声,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单衫,浅笑着道:“我娘家姓武,排行第三,你可以叫我武三婵,先生药下的准,感觉轻松了不少。”
他微笑点头,叹口气道:“武三姑娘该放下心事,好好养着,姑娘琉璃一般的人,何必执着于一时执念。”
武三婵听他如是说,略微有些诧异,清亮的眸子盯着他,柔柔一笑,“我以为叶先生不懂,我辈儿女这卑贱的心事,丁源是我夫君,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他幽幽的说,“姑娘实在很矛盾,一边不舍的他伤,一边又时时忘不了自己心中的恨,姑娘这样难免苦了自己。”
她平静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喃喃叹道:“恨不逢君未嫁时,人生总是有如此多的错过和不合时宜。”这几句话普一说完,触动淤积在心的结,不由的剧烈咳嗽起来。
他看着老大不忍,“以大帅对姑娘的情意,当初姑娘双亲的死,定然是无心之过。”
她苦苦一笑,“无心之过又能怎生,事实终归是事实。”
她盯着他,“大人既然找到了要找的人,还是尽快回去吧,再者,这沪宁孤城被围四月不乱,也是异数,我虽然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但想来大人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样下去,终是两败俱伤,说不定到时便有人渔翁得利了。”
他略一惊,“难道这里还有第三方不成?”
武三婵道:“大人,大明这几十年天灾人祸的,难道只是民军与朝廷在争么?”
她抬手放下了帘子,“我乏了,今天不必诊脉了,上天注定的运图寿数,不是我区区小女子能左右的。”
这个白玉一样的女子,再一次让他吃惊了,他甚至隐隐觉得,丁源这些年来长胜之名,多一半是因为身边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这样满腹心事的步回帐中,远远发现自己帐中灯火通明,很显然有人不请自来,进到里面才发现原来是有一面之缘的乔先生。
他就坐在他的草铺上,一副天下那处是我家的态势,似乎他这平生从没把自己当过外人。
还在他愣神的当儿,乔先生已开口说道:“我是嘉庆人氏,乔音,字墨之,崇祯十年中过举,可惜因为一点小事,没能做官却做了匪。”
钟嵘心内一惊,嘉庆人氏,中过举,他蓦然记起崇祯十一年的一件小事,嘉庆有家姓乔的豪户,因为和邻里争夺一块庄园发生械斗,后来有人告到府里,府丞狡诈,遂将庄园据为己有,后来庄园被烧,有人怀疑是乔家人做的,自己当时曾在嘉庆做客,会同江南巡检司审过这个案子,不过案子还没怎样,乔氏一族却无故失踪了,这个乔音会不会便是当年失踪的这一族人之一?
“我听说应天府的众些阁老们,为了谁有资格继承大统吵的不可开交,后来凤阳总督马士英入阁,总督应天大小事务,他和应天兵部尚书史道邻有约,要立潞王为帝的,四镇总兵却各有各的算盘,一时金陵王气繁杂,真是不知所谓,结果,你猜怎么着,本是谁都不待见的福王朱由崧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大批金银、粮草,居然买通了四镇总兵,几日前,福王殿下已由众人簇拥着从燕子矶入京,继承大统,王气散而又聚,好不热闹了。”
他这一席话娓娓道来,说的是惊天骇地的事,然而在他嘴中说出,却好似拉家常般随意,甚至带着几分不屑和讥诮。
钟嵘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本来极其俊美的面上扯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入川的大顺军听说急着抢钱杀人也是忙的紧,京城里的李自成劝降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未果,千不该万不该抢了他的小妾,杀了他的父亲,这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以这吴三桂便开了自家大门,降了东北的满清了。叶先生,你说天下都乱成这般了,我们还在这里一叶障目,打的不可开交,闹腾个不得了,有什么意思。”
钟嵘惨白的脸骤然变得铁青,他冷冷笑了一声,随即盘腿坐至他身侧,
“天下既然都成这般了,那以乔先生看来,我们该怎么办是好?”
“良禽择木而栖,英才自然识英主,才可千古留名,光宗耀祖。”
钟嵘哈哈大笑,摇了头拍了拍乔先生的肩,淡淡道:“英才英主,有时候往往自认英才的,偏生是个蠢才,看似是块秀木,却偏生是方不长叶子的朽木,否则,世间哪来这么多的英雄冢。”
他猛然伸手推了他一把,这乔音不备下,被他推了四脚朝天,他“腾”地一下窜起来,摸了一把蹭破皮的脸,一头灰土,他平生最得意自负自己容貌俊美,登时气的满面通红,只说了几个“你”字。
钟嵘已然顺势倒下来,双腿还盘在一处,活生生似个不倒翁,闭着眼睛淡淡的说道:“今个忙了一天了,沾到床上便想睡觉,乔先生请自便,叶某就不送了。”
天下大乱已始,他哪里又能睡得着。
天刚蒙蒙,他便坐起来,简单梳洗完,心情愈发烦闷,掀开帐篷帘子,不远处的山巅,还隐着几片浮云,有几颗淡淡的星辰还未褪去,雾蒙蒙的春明山,一片叽叽喳喳的鸟叫虫鸣声,山间的空气格外清新,好似刚刚下过雨般,他浅浅的呼出了一口气,一个人出了军营,鬼使神差的朝着深山之中行去。
好在四处巡逻的士兵,并没有去拦阻他,他憋着一口气,走出了几十里地,天大亮的时候,他才停步环顾四周,眼睛所到处,到处是山四处是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华丽丽的陷在了深山里。
他这才着了慌,试探着又走了一炷香的时辰,还是找不到原来的路,正自焦急的当儿,耳中突然听到了一声脆脆的鸣钟,“当”的一声,紧接着一缕缕禅音梵曲扑入耳膜,他循着声音疾走几步,果然在半山腰,一片树木掩映处,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禅院。
那缕缕禅音,想来是僧人们在做早课。
这是座不大的禅院,朱红的院门洞开,上书“珞珈别院”四个楷书,一节节青石台阶沿着山势而上,三重的院子层次分明,院子四周栽种着巨大的松树,散发着松脂的味道,院内各色树木花团锦绣,有木棉树、凤凰树、合欢树,合着一阵阵禅音藏香,颇有些仙气莹然的意味。
他顺着台阶拾级而上,在第二重院落里,一棵巨大的松树下,他看见了一幕很特别的场景。
一只硕大的白毛狮子狗,懒洋洋的趴在地上,一颗硕大的脑袋歪着,靠在交叠在一起两只胖乎乎的狗爪子上,毛绒绒的长毛烘托着两颗黑熏熏的眼珠,神采奕奕的盯着面前一团黑乎乎似铁锅般的东西。
瞧见有生人进来,白毛狮子狗很是不友善的低哮了几声,抬起头用警告的眼神盯着钟嵘。
钟嵘瞧它硕大的身形,若真个扑过来咬自己几口,那可当真受用不起,于是只得立于原地,只盼它的主人早点出现,心内亦不觉哑然失笑,平生被狗欺负,这还是头一回。
太阳已慢慢爬到山巅,光芒一现,林中院间的薄雾登时散开,天地间顿时暖和起来,珞珈别院中的花草树木也似刚沐浴过般,透着明洁与鲜活,各自舒展了身躯,接受阳光的抚爱,那狗儿也伸了个懒腰,警惕的眼神重又变得懒洋洋,它面前的铁锅也好似动了动,慢慢的露出了头和四肢,连带还有一条小小的尾巴。
钟嵘这才看清,敢情那铁锅是只巨大的乌龟,他凝目看了又看,怎么看都觉这只乌龟很是眼熟,他也顾不得大狗警告的眼神和越发愤怒的咆哮,几步赶到龟近前,伸手便想抱它起来,突而一只狗爪子迅捷无比的伸过来,将他那只快要碰到龟壳的手拨开,硕大的身子整个护在龟背上,“汪汪”的叫了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大清早的,居然在佛门静地偷我们家乌龟。”
一声脆脆的呵斥,他肩头已被一双纤细的手抓住,那手上力道甚大,生生将他提了起来,扔到一旁,钟嵘跌的双腿生疼,也顾不得眼下的狼狈,忙忙道:“我不是偷东西的,只是瞧着乌龟很是眼熟,想确认一下是否在下认识。”
说话之间,已看清面前一名十一二岁的幼女,腕间金环叮当,梳着两个抓髻,他脑中电闪,回忆起江边偶遇叶玫的那一幕,一咕噜爬起身来,“你是叶玫身边的人?”
那幼女瞟了他一眼,神情自若甚至带了几分厌烦淡淡一笑道:“我是谁身边的人,又干着你什么事,既然你不是来偷我家乌龟的,请自便。”
言毕,附身抱起地上乌龟,领着狗儿朝后院行去,钟嵘急忙赶上前去,拦住她去路道:“如果钟某所记不差,你叫朵朵,是么?你家大小姐了?”
幼女狠狠瞪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眨巴了几下,道:“我不知道,好狗不挡路,闪开!”
钟嵘耐下性子,叹口气道:“那好,你将那龟儿让我看看?”
幼女支吾道:“天下的乌龟还不长一样,我看你能看出个花来。”犹豫着却并不递给他。
钟嵘急火攻心,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翻过龟壳,赫然看见底壳上刻着两个大字,钟荣。
便在同时,白色狮子狗咆哮了一声,随着他还在嘴边喃喃的“小海••••••。”他整个人已被扑倒在地,狗儿尖利的牙齿咬住钟嵘胳膊,便要撕扯,谁知小海这会儿不知抽了什么风,居然恩将仇报,伸出龟爪子,便将狗儿掴到一边,不一会儿的工夫,情形发生了喜剧化的转变,这一龟一狗登时战成一团。
幼女气的只跳脚,偏生这会有人来凑热闹,只听一声“嘻嘻”的笑声,有人说道:“平生见多了猫狗打架,没想着这乌龟和狗也能打做一团,稀奇,真是稀奇。”
院中不知何时站了两名如花般美艳的少年男子,由几名仆从簇拥着,瞧热闹般笑个不停。
“你们是墨初、墨如两位公子么?”
少年蓦然吃了一惊,“是朵朵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幼女皱着眉头道:“自打郭全海死后,我家大小姐四处打探二位消息,不想两位却在此地。”
墨初笑一笑道:“叶小姐救我二人于水火中,怎敢再劳烦她。”
钟嵘这会儿也从地上站了起来,理一理撕烂了的衣袖,便要分开打的不可开交的龟狗,却听朵朵说道:“钟大人不要理它们,它们打够了,自会玩去。” 言毕,冲着墨初、墨如二人道:“两位这是游山玩水呢?还是要去往何处?我家小姐想替二位筹办一座歌坊的,却不想两位不辞而别。”
墨如笑笑的说,“我二人想四处走走,不想各处狼烟,只好躲入深山中,暂时避一避。”
朵朵微微一笑,露出天真无邪的笑道,“珞珈别院景色秀丽,无缘之人也到不了这里,你们安心住下,只不过不要去东院,否则••••••。”
她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金朵朵,又在说我老人家坏话么?”
这声音听在别人耳中犹可,钟嵘乍听之下,不由浑身汗毛倒竖,脑仁疼的发胀,情不自禁的摸向自己喉头,侧目看时,一身黑衣的长发女子立于两丈开外,苍白的一张脸,比之晚上瞧见的,更是美丽卓然。
黑衣女子嘴中怒斥道:“小海、蔷薇,再要打架,我老人家将你们两一个做成红烧狗肉,一个炖成王八汤。”
打的正欢畅的小海、蔷薇同时停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很默契的夹着尾巴溜了。
金朵朵哈哈大笑,“还是公孙姑姑厉害。”
钟嵘此刻恨不能原地隐身,然而眨眼之间,被称作公孙姑姑的黑衣女子已来至他面前,冷冷盯着他,问道:“老人家我也真是服了你了,你小子怎么老是阴魂不散,到处乱窜。”
钟嵘强自扯出一番笑道:“晚辈也很是觉得和前辈有缘。”公孙姑姑瞪了他一眼道:“有缘你个头,都这个时辰了,不去丁源军中救出你干娘,回沪宁守城,在这里瞎晃悠什么。”
钟嵘深施一礼道,“晚辈是要马上赶回去的,但是朵朵和小海都在这别院,我想知道,江叶玫可也在这山中?”
公孙姑姑脸上寒霜四起,瞟了一眼墨初、墨如,冲着二人道:“你们两便是长成朵花,也还是个臭男人,朵朵,不要叫他们住的离我太近。”
墨初、墨如自出娘胎,一直以来都被老老少少的女人追捧长大,今个突然遭人嫌弃,不免有些上火,墨初犹能忍住,墨如却怒道:“你哪里闻见我们臭了,看着生的美丽,却没有一丁点女儿气,真是讨厌。”公孙姑姑大怒,登时便要发作,朵朵上前一步扯着她,陪着笑道:“姑姑,阳光马上转烈了,我扶姑姑快回房歇着,不要再和这些人置气了。”说完,搀着她便走。
钟嵘上前一步拦着她们,不依不挠的问道:“朵朵,你告诉我,你家小姐可在山中?”
金朵朵被他眼中浓浓的哀愁和无比笃定的神色所摄,低头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忙自躲到公孙姑姑身后。
公孙姑姑猛然大叫一声,伸手击向他胸口,她是何等伸手,又在盛怒之下,钟嵘单薄的身子便好似脱了线的风筝般,直直甩出数丈,随着一声骨头碰撞石头的声音,他整个人跌在地上,口中狂吐鲜血不止。
墨初、墨如呆怔片刻,同着金朵朵,一起跑到他近前,将他扶起来,关切的问道:“先生,你还好吗?伤的重不重?”瞪眼瞧着公孙姑姑,却是敢怒不敢言。
公孙姑姑火冒三丈的呵斥道:“我老人家起先看着你还是个好人,才将本门的大秘密告知与你,帮你守城,谁知你这小子不学好,你自己说来,你做了多少坏事?”
金朵朵看着公孙真个生了气,有些狐疑的护着钟嵘,小声问道:“钟大人,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姑姑如此讨厌你?”
钟嵘胸中血气沸腾,口一张,又一口鲜血喷出来,脸色苍白如宣纸,按着已经脱臼了的一只胳膊,茫然的摇了摇头。
公孙姑姑看他摇头,登时又来了气,斥责道:“崇祯十四年三月,应天教坊被人血洗,坊中除了新进来的几名歌女,无一人幸存,崇祯十三年,永城丽景阁尽数被烧,姓钟的,你有结发妻子新氏,后又纳了妾氏,又和欧阳家牵扯不清,你••••••。”
钟嵘颓然垂下头,青石铺就的地面光滑无尘,一滩血迹映着他落魄的模样,他眼中有大颗的泪滴涌出,一滴滴落至地面,此生终究是一场错过,自己还在不甘什么,还能奢求什么,见到她又能怎样,他的心抽抽的疼。
“我,我是坏人,是我不好,但是姑姑知道的这些,千万不要告诉叶儿。”
公孙姑姑冷冷一笑道:“你知道便好,叶丫头生性淡泊,人品高贵,是我天山的圣女,我不会拿这些俗事去烦她。你回去好好做你的官,少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我老人家可不会像今天一般手下留情。”
钟嵘呐呐的口中念道:“是我不好,我过去、现在、未来,都配她不上,配她不起。”眼前一黑,他整个人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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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了我书的六位书友,最近因为复习考试没有更新,不会弃坑,三月未会继续更新直到完结,谢谢对本人不成熟的作品的关注,一定尽全力构思好看的章节,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