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

作者:南山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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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防不胜防



      齐治平没动身,反而颇为无辜地盯着车边某人,活像个打赌赢了却没有拿到应得奖励的孩童。顾宁哭笑不得,只好解释:“我打电话。”

      顾宁脾性好得没说,又素来任劳任怨,这在队里都是公认的。这么做了,自然是有什么非他亲自处理不可的要事。齐治平心知肚明,撇了撇嘴,倒没二话,当即起身开车。哪成想那人得空掏出手机,对着拨通的话筒,第一句却是清清楚楚地喊了声:“妈。”齐治平彻底傻眼。

      顾宁的电话的确是打给纪洁的,也的确是为了案子。齐治平那句问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多先前不曾注意的念头,仿佛苍茫寰宇间的微星,一刹那被无形的引力捏合在一起。

      顾宁清楚地记得,审讯时宋立言说:“顾建业这人太正,干不了这种事儿。”公司察觉了,要他留意,而他也由此知晓顾建业同样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于是杀人灭口——听上去缘由清晰,因果分明,并无不妥。可是,宋立言既然能隐去邢之远,对于背后那条地头蛇的情况,真的会毫无顾忌地吐露吗?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但这个人是宋立言,是真正同三教九流打过交道、从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哪怕别人都信,他顾宁不信。

      宋立言是幕后公司的一张大牌,不到情非得已,那些人不会轻易找他。而三年前,也正是裴安民再次回到兖中的时候,于警方,他正邪未辨;于幕后,他是绝对的敌人。若如宋立言之意,顾建业只是在试图接近公司时被察觉,对方提早把裴安民的立场透露出来,真能把他拉拢过来也便罢了,倘若不能,促成两人合作,岂非画蛇添足?

      那些人绝不傻。他们在试探,同时也反过来给顾建业下了个套。照此顺推下去,不难猜想,顾建业或许也像裴安民、栖梧山医院一般,留有幕后公司涉案的部分证据。

      裴安民手中的证据转递到宋立言手中,因他的自杀和有意隐瞒而无从查找;崔皓夫妇也有部分,他们死了,东西留在栖梧山医院,或许就曾在禾苗查案的过程中被无意翻出;倘若顾建业也掌握着类似证据,死后则很可能留给家人——所以那些人想通过一场爆炸,一箭双雕地除去禾苗和他顾宁。

      没有客观的证据,甚至没有可靠的前提,一切建立于层层叠叠的假设,恰似空中楼阁。可这近乎荒诞的念头,偏偏就在脑海中生根发芽。顾宁记得,一零年下旬,家里连遭了两次贼,当时未觉异样,此刻再想却每每越不过去,所以明知希望甚微,他还是给纪洁去了电话:毕竟,如果顾建业真的留下什么东西,那个唯一的知情人,一定是纪洁。

      当初顾建业的死亡太像意外,几乎无人怀疑。顾宁之所以知道,不过是因为父子俩都已是成年男性,顾建业好酒,而他略懂,凑巧能陪几杯罢了。然而纪洁却不在此列,她不会喝,也没有兴趣,甚至分不清酒的基本种类,可她却清楚,顾建业的死有问题。只是相较于顾宁奋不顾身地投入漩涡,她只想保护她剩余的亲人,远远躲开所有危险。

      顾宁不知道,也想不出,他单纯温柔、只醉心于音乐的母亲,怎么会对这种事情具有同样敏锐而清醒的认识。宋立言不会蠢到上门威胁、索要,除非顾建业死前曾有某些无意地流露,而事情的发展则恰好吻合。女性或许会大意、迟钝,但在对情绪的感知上,永远有着天生的敏感。

      齐治平在顾宁对着电话叫出第一个字时,就自觉地打开了车内音响。没有歌词的纯音乐,不高不低,既不至于打扰通话,又刚好能分散掉身边低缓的嗓音。

      车辆仍平稳地驶在道路上,忽远忽近的灯光映出无数快速变换的影子,好似被疾风吹散的剪纸。还是有零碎的语句透过绵密乐声,断断续续地传进耳内:“……爸的遗物你都留着吧?……那他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东西千万别丢?……”

      电话打了好些时候,兼或几句近似于争吵的坚持和间隔着的长久沉默。齐治平起初还无意识地听着,到后来只见柏油马路粗粝的纹路不断在视线中后退,听到什么便左耳进右耳出,再不从脑中过了。

      这般开了一段路,骤觉车内安静下来。齐治平恍然回神,余光一扫,见顾宁探过目光,这才意识到他已打完电话,自己关了音响。不等开口打破寂静,就听那人缓声说道:“我爸死前留了份东西,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妈说她这两天就回。”说完就势向副驾靠背欹下,神色倦怠。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齐治平竟也听懂了。登时心头一动,想要问句什么,念头倏转,到底还是吞回肚里,继续开车。目力所及,只望见窗外一片夜色沉沉。

      回到队里便是半夜,除去几处值班的灯光,警局上下已然人去楼空,昏黑一片。这个时候除了手头现成的东西,想找什么都不方便,只能等到天亮再说。两人将取回的检材送去技术科值班室,一时无事,又把监控传进电脑仔细分析了一遍。直到凌晨四点,实在熬不下去,这才随便捡了个有沙发的房间倒头睡下。

      齐治平和顾宁是被门外渐趋嘈杂的声响吵醒的,看看时间,刚好是上午八点。倘若禾苗之死真如他们所想一般,那么之前关于栖梧山的一切工作都要从头复查。两人先是电话通知那边组员将之前调查情况总结出来,然后抓紧时间与从兖中二院回来的人交换资料,开了场案情讨论会,布置好下一步侦查工作,接着又抽空到栖梧山医院。

      一切忙完,夜幕已悄无声息地再度落下。据爆炸案发生已有两天,主要工作还在广泛走访、逐一排查上。两人对案情都知根知底,传回的信息时时消化,倒还不成问题。然而对栖梧山医院的第二次调查已开展将近半月,有益无益的东西攒得太多,等两人依次往两家医院跑过一圈,重新回到办公室时,应要求汇集的材料已经占满了大半面桌子。

      顾宁抱手站在桌前,翻了翻最上方的几本手术记录,无奈笑道:“治平,晚上加班吧。”

      齐治平虽也知道重查栖梧山的工作量绝不会少,但像这般情形还是大大出乎预料。眼下案子涉及方面太多,真正全程参与的人却没有几个,况且其中包含着许多敏感话题,而如今仅有的想法又只是个毫无凭据的猜想,终究没法、也不能多讲。

      齐治平随手捡了个账本,刚翻两页便觉头疼,把指节厚的一册打印本往桌上一拍,连声抱怨:“得,我算知道什么叫没事找事了!”

      话虽这么说,活该干还是得干。顾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无意再拿他开心,径自搬了个椅子在附近坐下,安安心心地从头查起。

      本以为宋立言的事情一了,队里总算能松口气,哪成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纵然顾宁和齐治平都于心不忍,可也只得昧着良心把这些还没来得及缓过气的人手统统再派出去。今夜原该着朱梓值班,但两人打眼瞧这情形,便知晚上断然没得睡了,略一合计,索性一就撵了他回家睡觉,好省下人力留着白天使。

      太过安静的环境里,时间可快也可慢。两人倒没估错,桌上的东西才看了小半点儿,挂钟指针便已转向凌晨。从最初的一目十行,到后来用手比着一行行硬灌,最后所有文字都抽象成了扭曲的符号,再也不往脑子里进半点儿。顾宁揉了揉太阳穴,终于迫不得已地停下休息。

      困倦和疲劳充着大脑,仿佛溺在海中,让人一点儿念头都不想多动。顾宁合眼在椅背上歇了阵子,方才想起桌里还有一袋没开封的咖啡粉。当下也不管什么讲究,起身找出来,约略地煮开了,分成两份。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齐治平:“桌里有方糖。”

      对面的人也疲惫得不想多话,伸手接过去,对着杯口氤氲的热气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地起身去饮水机前,就着杯子接满凉水。确定水温刚好入口,便一仰脖,拼酒般一气干光。

      ——纯粹解渴加吊神,连味道都懒得顾及了。顾宁暗笑,心想若让送咖啡的知道东西是这么糟蹋的,表情会不会更好看。“治平,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许是劳累之下卸去了太多无谓的坚持,他的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困惑,“邹凯怎么会觉得,那个时候我和禾苗都在?”

      对面显见是听到了,却犹自扣着座椅把手,毫无回应。顾宁也不在意,仍自说道:“我在医院那些日子,作息都很规律,要掌握我的行踪倒不难……”

      不等说完,那边却突然摇头打断:“秦楠他们查过之前的录像,并没有发现邹凯。”停顿稍许,又道,“你住院那几天,就没有谁显得格外热情?”

      “每天除了医生护士,就是小米和朱梓,还能有谁?”顾宁摇头。青白的灯光撒下来,仿佛后半夜悄然降下的薄霜,顾宁的神色却在其中渐渐收敛,趋于苍白:“元宵以后,范齐倒是来过来几回。”

      齐治平自然知道顾宁在想什么。范齐是顾宁留学时的好友,同时也是范敬失散的兄弟,单冲这两条,不论发生什么,他都是最不愿看到的。这面出神,那头已然接着问道:“禾苗呢?”

      从齐治平临时起意,到禾苗开到顾宁病房,在这至多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杯口的热气仍未消散,顾宁无意识地搅动着,发出轻微叮当地脆响。他沉默着,突然想起什么,倏地变色:“治平,邹凯出现在二院的时候,禾苗还没到!”

      换句话说,邹凯在禾苗到达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禾苗是从警局直接开车去二院的,她在兖中没有亲属,少有亲友,又素来谨小慎微,路上出现岔子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最可能的情况就是,消息是在警局内泄露的!

      一层冷汗悄然爬出毛孔,齐治平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猝然起身:“去技术科!”

      兖中公安局内部有自己的监控系统,从办公室到走廊,虽称不上毫无死角,却远比其他地方正规。录像视频由技术科代为管理,通常保留三个月,时间一到,除必要部分转交档案室保管,其余统一清理。技术科今夜值班的是袁珂。现场勘察早就结束,大量的痕检工作也完成多半,后半夜里没什么事,两人到的时候,袁珂正撑着头打盹儿,四周零星响着检测仪器规律的低鸣。

      两人在门边站定,不等开口,那人已自行醒来。“顾队,齐队。”袁珂招呼了两声,自忖人是为昨夜带回的检材而来,旋即便开口道,“那几条路口的摄像头我们派人去看过,没大问题,只是电线被人剪了。另外取回的指纹也处理过,对比结果——”说着尾音一拖,垂眼向座前亮着的电脑屏幕一扫,略带几分歉然地说道,“我们目前的指纹库里没有可以匹配的信息。”

      刑警队在之前的调查中一直没能取到邹凯的指纹,而个人档案在其被军队开除后几经转送,最终也下落不明。实际上,到目前为止,警方所知的,也只是这个人的名字、模样,以及服役期间的有限信息。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齐治平点点头,又听袁珂继续说道:“几个录像最后都出现了一个穿电工制服的人,我查了一下,工号是假的……”

      这些情况两人昨天便已知晓,心道技术检验也不可能再翻出花来,当下径自打断道:“行,知道了。那什么,我想看一下爆炸案那天警局的录像。”之前暗查宋立言的时候,袁珂非但知情,还帮了不少忙,此刻齐治平见是她在值班,反而有些庆幸,遂不绕弯,直言直语地说道。

      袁珂倒没想到他这么直白,愣了一刻,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道:“警局里几百间屋子呢,齐队要哪一处啊?”

      齐治平揉了揉头发,似乎忖度着不知从何说起:“怎么说呢,从院门到刑警队大厅,都要。”说完又觉得表达得并不清楚,略一迟疑,干脆摆手道,“算了,你告诉我录像都在那儿,我自己找。”

      “行,我这就调出来。”袁珂口中应着,忽又想起什么,开口提道,“对了齐队,年前二院那个六/四手/枪弹的痕检我们已经做完了,一直忙着没来得及送过去,说是有点儿问题,你看看还需要的话我一块拿给你。”

      说话功夫,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接着就见顾宁掏着兜快步走向走廊。片刻之后便又回来,低着声音说道:“治平,我妈到了,让我去车站接一下。”

      昨天顾宁在车上提过一句,当时只说这几日回,哪成想偏偏在这当口。齐治平眉头一皱,不等说话,那边顾宁已经补上话来:“在南郊新建的火车站,不好打车。”

      兖中年底新开了两条动车线,车站建在城南飞机场附近,虽然修了直通市里的公路,也排了公交专线,可这深更半夜的时候,公交早没了,出租车也少,着实不方便得紧。齐治平来兖中就职时,就是夜里在那儿下的车,地偏车少是亲眼见着的,得亏有人来接,不然也得一阵好等。当下也没拿主意,但踱了两步,压低声音问道:“阿姨还带东西了?”

      “倒没有,说是在家,得找找。”顾宁应了一句,跟着皱起眉头。人自然得接,只是眼下正是关健的时候。要查,视频一时半会儿肯定看不完;要撂下,人就在警局里,耽误下来也不是说法。

      那边袁珂倒是看不去了,果断插话道:“是接纪阿姨吗?你们要实在走不开,我去好了。”倒是个最优的选择,顾宁眉头略松,转念又想袁珂到底是个姑娘,大晚上劳烦人家,终归不太安心。尚犹豫着,那人已经大方地玩笑道:“顾队你就放心吧,我好歹也是训练全优的,保证把阿姨送到!”

      去年的例行培训里,袁珂的业务技术和体能测试都是优秀,长跑和擒拿成绩甚至超过了队里不少男性。况且人家一贯要强,如今都这么说了,顾宁显然不好回绝。就连齐治平也在一旁跟着点头:“小袁认人吧?那就不客气了。”那模样俨然已经替他拿了主意。

      “我见过阿姨,等调出录像就开车过去。”袁珂回应着看了眼时间,语气轻松,“从这儿过去,也就三十来分钟吧。”

      眼看两人一问一答地对着,顾宁也没得可说,只得乖乖捡了便宜道:“行,那我打电话说一声,麻烦你了。”

      警局内部的录像全部储存在监控室电脑上,分部门按日期顺序编号。出于保密的考虑,大部分办公场所的监控都没有声音,刑警队所在区域更是如此。顾宁和齐治平以警队大厅探头为准,陆续查遍了该段时间内所有可能路线上的监控,终于理清了当天下午禾苗在警局内的活动情况:

      2月27日16时36分,禾苗开车停在警局楼前。沿主楼梯步行上楼,在刑警队大厅看见汤小米,两人说笑了一阵。接着禾苗敲响办公室房门,被齐治平挡在门外。几句话后,齐治平回到办公室里,禾苗转身走出大厅,这时遇到迎面过来的秦楠和范敬,几人略说了些话,禾苗离开,范敬似想起什么,沿来时的方向走开。此后禾苗径直下楼,直到在警局大门摄像头的监控下,开车驶上马路。

      顾宁蹙着眉,追问了一句:“禾苗去二院,你对谁说过?”

      “当时汤小米在场,可能会听到;再后来,大约半个来小时吧,秦楠问禾苗怎么还不来,我就顺口说了一句。”齐治平凝神回忆着,缓缓摇了摇头,“我可以确定,这两人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也没打过其他电话。”

      事情查到这步,双方一时都没了言语。最后还是齐治平率先打破沉默:“继续找录像,顺着走廊,看范敬去哪儿了。”

      在之前整理基础上,对范敬行迹的追查很快便有了结果。监控内容显示,与禾苗分开后,范敬折身找了一间无人的休息室,然后拨出一个电话。但由于条件有限,两人无法知晓电话内容,也无从得知这个电话究竟打给了谁。

      四周的监控屏幕仍在忠实的记录着警局各处的情况,然而空气却在这不大的房间里沉淀、凝固,仿佛被严冬最后的余寒封印。大片岑寂里,齐治平无意注视着一处镜头,忽然皱眉:“范敬什么时候回队里了?”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顾宁诧异之下顺着他的目光探望过去,只见照向大门的一组录像里,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口一闪而出。虽然只是一瞬,但终日共事的人实在熟悉得不需多看:可不正是范敬!

      顾宁锁紧眉心,动作熟练地倒放起之前的录像。一连几段镜头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监控里,范敬似乎只是自觉地回到队里加班整理办案材料。直到视频追踪到他刚踏入警局大院的时候,两人的瞳孔方又一次收紧:

      就在警局楼前,刚出门的袁珂不早不晚地撞上晚归的范敬,两人打过招呼,似乎又寒暄了两句,这才分开。接着,走进大厅的范敬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如此相似的情景!

      画面里的时间定格在3月1日02时14分,距离此刻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顾宁陡然回头,清楚地看见对方瞳仁里映出自己刷白的面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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