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四十四章·飞来横祸
袁珂和纪洁的手机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顾宁第一次发了疯,大半夜叫起所有能联系到的人手。众人沿着警局到火车站的方向,几条路线分头寻找,终于在红旗东路转向南通路一带的绿化林里找到神志不清的两人。
兖中三月,冬寒仍未褪尽。夜幕沉沉压着,风不大,却仿佛长了眼睛,时时叫嚣着钻入骨缝。袁珂恍惚回神,夹杂着针刺的胀痛感正在躯体上恣意蔓延,就像在寒冬里冻到麻木又骤然浸入温水。她想挣扎一下,身子却笨拙得不听使唤,最后只化成一声泄气地闷哼。
身边有人关切地围上来,安抚着:“袁姐,救护车就在路上。”远处的灯光仿佛隔了雾气,惨淡而朦胧,一张人脸在眼前忽远忽近地晃悠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晰起来。袁珂认出这是刑警队的汤小米,心里模糊地想:小米来了,那顾队和齐队应该也到了吧!
周围并不安静,似乎有不少人来回走动着,却被汤小米俯身投下的阴影遮挡,满眼只望见当头的一片夜色、几点疏星。也不知是不是夜里太冷,汤小米的声带发紧,像裂了缝的铃儿:“袁姐,你感觉怎么样?”
袁珂诧异于她过分紧张的态度,摇了摇头,倔强地想自己撑起身子:“我没事儿,纪阿姨怎么样……”周身僵痛,就像许多次累狠了,精疲力竭地仰躺在训练场上,动不了分毫。然而这些一时还都来不及列入思考范围,她只是惴惴地想,自己答应过顾宁,要把纪洁好好送回去的,却偏生食言了。
汤小米明白袁珂惦记着什么,当下忙接过话头,简要而快速地说道:“纪阿姨找到了,顾队陪着,齐队已经带人去追歹徒了。”
袁珂这才点点头,稍稍放心下来。身体的不适加之一夜里过于突然的状况,让她的脑子乱成一团,根本无从进行有效的思考。她固执地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无力地任自己仰躺着,闭眼喃喃:“是邹凯。”
她们在半路上遭到了邹凯的袭击。袁珂还清楚地记得,从离开警局到在车站找到纪洁,一切都正常且顺利。直到从直通车站的主干路上下来,弯进通向城西的红旗东路——从新火车站出发,无论去市公安局,还是顾宁所住的堇色新城,这都是最近最省时的路线。
那一片原本有新装的路灯,来时还灯火通明,但到回去的时候却不知怎么了,没有一点儿光亮,整个街道仿佛一条幽黑的河渠。若是步行,深夜里两个女人总会留点儿心,哪怕绕远也会找个人多路明的地方走。然而当时袁珂开着车,远光灯在车前一照,空旷的路面清晰可辨,自然也就没想那么多。可车刚开进去,就觉得压了什么东西——不是小件的物品,倒像是阿猫阿狗,或者可能是个人!
作为驾驶员,袁珂本能地反应就是下车查看。甚至站在车门边时,脑海中还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可没等细想,背后就传来了异样的风声。她下意识地偏头一躲,让开了背后的偷袭,然后她看到了一张十分眼熟的脸。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在此之前,袁珂并没有真的见过这个人,可是年前全市搜捕邹凯的时候,作为警局技术人员,那张打印出来的模拟画像她还是看过许多遍的。
必经的路口、无故熄灭的路灯、在逃的嫌犯,一切都昭示着这一刻的遭遇并不是什么意外的巧合,只能是经过筹划的阴谋!然而这一切为了什么,怎么会发生,却根本没有时间容她思考。袁珂其实很清楚,那时除了震惊,自己心里怕了,一个心生畏惧的人绝不可能成功。所以在咬牙扛过两手后,她毫无意外地被对方扣住关节,一个过肩,狠狠摔在路边垫高的绿化带里。
有什么东西不偏不倚得顶在后腰上,并不是很痛。然而一瞬间,眩晕、麻木与胆怯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她彻底丧失了反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走向车辆另一侧,纪洁所坐的位置。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车内晃动的手机荧光,仿佛这深沉夜色里一轮惨淡的银盘。
凌晨三点左右,附近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于是轰响的噪鸣,尖锐的警报、嘈杂的人声,彻底将宁静的夜幕撕裂。
袁珂遇袭前所开的汽车在两条路外的老式居民区里被找到,车内没有留下明显痕迹,随后而来的技术人员在车内外采集了指纹、头屑,是否有用尚待看处理结果。午夜之后,四通八达、没有监控的老式居民区里,悄无声息地停了一辆车,现有的线索实在太难追查,侦查员也只能等着天亮再挨家挨户地寻访是否有人起夜时注意到驾车的司机。
齐治平一行人密切追踪邹凯下落的同时,秦楠也带着几个人按照他的吩咐赶往顾宁位于堇色新城的住处。拿着顾宁丢下的钥匙打开房门,入眼便是一片狼藉,显然有人已经提前光顾了这里,只是不知这般翻箱倒柜之下,有没有找到那人想要的东西。于是拍照、取证、调取小区录像……现场勘查按部就班进行的同时,秦楠也在第一时间将消息通知给齐治平。
事情至此已然十分清楚。顾建业当年恐怕的确留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幕后公司也知道这点,不过没等动手,宋立言便用注射酒精的方法害死了他,也将此事一并掩盖下去。这是齐治平和顾宁当晚在车内心照不宣的揣测,即便是后来一些对话被袁珂听去,这般语焉不详的话语也决不会让一个不知情的人听出端倪。出现眼下这种情况无非一种解释:他们的猜测是对的。
顾建业死了,可那份东西并没有如裴安民、崔皓手里的证据一般,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它还留在顾家,留在纪洁身边。所以只是袁珂在警局门前提及的只言片语,就让他们敏锐地觉察出问题,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做出一个仓促的计划:袭击警察,甚至在事后堂而皇之的翻到受害者家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治平终于抽身赶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病房里纪洁静静地躺在当中床上,连着呼吸机和生命检测仪,似乎仍未醒转。顾宁守在旁边,短短半个晚上,就已经把一双眼熬得通红。
齐治平在床前停下脚步,略站了会儿,低声叹道:“怎么样?”
“脑震荡,刚检查完,中间醒了一会儿。医生说留院看看,怕有并发症。”顾宁的声音发闷,带着浓重的鼻音。沉默许久,方才哑着嗓子,咬牙接了一句:“我该自己去的。”
如果当时他们不急着看录像,而是直接去车站接纪洁回来,一切会不会全然不同?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所有的假设都毫无意义。齐治平默然。他们忙碌了一个晚上,四处勘察现场、查调录像、寻访目击者,却未能抓到造成这一切结果的罪魁祸首;甚至于,连对待那个隐藏在警局内部的帮凶,也因证据不足而束手束脚,生怕打草惊蛇。
齐治平不知道要怎样开口跟顾宁交代,他甚至不敢去想,他们这些穿着警服、自诩保护着人民的人,其实连自己和亲人都未必能护得周全。可是有些事情不能妥协,总要有人顶上来,所以轮到他们这些人,说不该,却也应该。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里,倒是顾宁率先开口:“抓着人了吗?”
——到底绕不过这个话题。齐治平下意识地沉默了一瞬,爽性直言:“没有。另外,有人去过你家,恐怕是要找那样东西。”已经三次了,第一次邹凯杀了晚归的分局刑警和军区门卫,逍遥法外;第二次他引得顾宁落入预先布置好的陷阱,却在警方几路围捕下全身而退;这一次,他害了袁珂和纪洁,依然在逃。显而易见,对付这样的对手,如果不能一击命中,无异于放虎归山、纵鱼入海。
顾宁闻言拧眉抬眼,一双充血的瞳眸死死盯着齐治平看了几秒,然后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外走。相处这些日子,齐治平看得出来,顾宁压根不像众人说得那般温润恬淡,他敏锐、骄傲,也有脾气,就像是某些猫科动物,用一层看似温和无害的表象伪装自己,实则肉垫之中时刻藏着一排利爪。
何况再能忍让的人,也终究有自己的忍耐的限度。纪洁就是顾宁不能碰的底线。齐治平瞧着势头不对,紧跟上一步,叫道:“你上哪儿去?”
顾宁脚步不停,一贯平稳的声音却因压制不住的激愤而显得颤抖:“既然你抓不到,那我去!”
集中全市警力搜捕了半个多月的人,而今还敢如此猖狂的作案,说明这人不但有能力,更有势力,又岂是顾宁一句说找就能找到的。在此情况下,没有目标的一味硬拼,除了耗费所剩不多的精力,别无用处——他们都是警察,这一点理应比常人更加清楚——眼下顾宁已经不是用理智在思考,他在冲动。齐治平皱眉,快步上前拦了一把,急道:“顾宁!”
顾宁并不买账,反而因为行动受限,粗暴地推开齐治平,恼怒道:“我爸死了,古队死了,周科也死了,就为了一个到现在都破不了的案子!还要等多久?齐治平你告诉我,还要窝囊多久?!我要不亲手抓他回来,我他妈不姓顾!”
齐治平没出声。绕着城郊跑了一夜,辛苦不说,还一事无成。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这会儿也忍不住来了脾气,当下便依着擒拿练出的习惯,动手拦人。哪成想顾宁破天荒地较了劲儿,推搡之间真动起手来。齐治平到底没被恼怒冲昏头脑,此时虽然窝火,却知道不能真在医院打起来,当下双臂一箍,低喝道:“你疯了吗!”
一声断喝并没能如愿镇住顾宁,反而激出他的火气,好像蓄积已久的火山,势必要借着这一次喷薄统统发泄干净。顾宁虽说是短期训练出来的,底子却打得不错,从前两人从未交手,彼此不知深浅,可如今摆开架势一看,齐治平短时间里也未必能讨得便宜。
眼下是下手轻了制不住他,下手重了又不成道理。齐治平暗自叫苦,拼着挨了顾宁几肘子,瞅准他不及防备的空当,就势拧住胳膊一别,将人按到墙边,二话不说掏出手铐扣在暖气管上,撤开一步骂道:“你他妈给我冷静点儿!”
金属环在暖气管上刮出刺耳的噪音,顾宁死命挣着手铐,恼羞交加:“姓齐的有种给我打开!”
被击中的腹部开始杖撵似的地难受,分不清是被揍得狠了,还是一整天没正经吃饭饿得。齐治平也顾不得疼,喘着粗气,手指顾宁怒道:“兖中五个区三个县,六百多万人口,你告诉我上哪儿找?怎么找!”
顾宁无言以对,只是近乎失控地低吼:“我就剩这一个亲人了!难道我要眼睁睁看她躺在这儿,什么都不做?!”
“我告诉你顾宁,你妈别犯浑,今天有事的不止你妈一个人。”齐治平说着一把揪住顾宁,近乎眼对眼地瞪着,声音一字一顿,好似磨杵,“袁珂要截瘫了,她今年才二十六,连生日都没过!”
挣扎中的人骤然安静下来,愣了一刻,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说什么?”相较于纪洁被找到后一直昏迷不醒,袁珂的神志很快清醒过来,似乎情况要好的多,只是一度半身痛麻无法移动。众人也都知道是摔得不合适了,可谁也没有真往那方面去想。
齐治平的嗓音稳了一稳,仿佛一道咒语,低沉地响起:“我刚从那边过来,袁珂的腰椎严重挫伤,三个月内要是恢复不了,恐怕这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顾宁怔然,对面的声音却并不想就此放过他,仍自响着:“小袁多要强你不是不清楚,刚才她自己也知道了,把我们赶出来,谁都不让进——她才工作几年呐,还没来得及回家看看,还没攒下积蓄,还没正经谈一场恋爱,可眼看着都要完了!”
话到这里齐治平自己也说不下去,猛地退开几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来回踱着步子:“我现在真他妈的后悔,当时怎么能让小袁出去。”如果说禾苗的悲剧是一个近乎于轮回的、心甘情愿的献祭;那袁珂的遭遇就只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不幸,而更多时候,活着远比死去艰难。
两人都陷入沉默,似被无形的气压堵塞着发不出一点儿声响,只剩一片死寂。半响之后,齐治平才折身盯着那被拘限在墙边的人,心有不甘地补了一句:“顾宁你听清楚了,天底下不是你一家倒霉,你现在这样谁都对不起!”
不等再说什么,远处突然响起一个惶急的女声:“齐队、顾队,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把阿姨吵醒吗?”两人齐齐转头,就见汤小米从楼梯方向快步跑来。
齐治平咬了咬嘴,撤下撑在墙面的胳膊,大口喘着气道:“没事儿,这家伙疯了,让他冷静会儿。”无人应声。医院狭长的走廊里,一时只剩下混乱的呼吸声。直到背后有男声喊了句“齐队”,他才重新回头,注意到随后跟来的朱梓。
朱梓昨晚走的时候把手机忘在值班室,住处没有座机,因而整个晚上都没能联系上,直到这会儿才得到消息。齐治平打眼一扫就知道他是从队里找来的,当下也不应声,只见他愣了一会儿,不敢相信似的问道:“齐队,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齐治平凝目看着他,没有立刻做答。朱梓却丢了魂一般,怔怔地凑上前去追问:“袁珂在哪儿?我去看看她!”
一个火气未消,一个却魔怔了似的往上撞。汤小米眼见情形不好,悄悄扯了朱梓一把,没等岔话,就听齐治平略带恼火地回道:“你没听见吗?袁珂谁都不见!”
朱梓恍若不闻,犹自坚持道:“我去看她!”
齐治平皱眉:“你当自己是谁啊?你们一个个的,能干活干活去;不能干就给我消停点儿!”
汤小米心道不好,上前想要拉走朱梓,却不妨被他激动之下一把甩开,后脑重重磕在墙上,当下疼得不由自主地涌出眼泪。视线模糊中,只见朱梓浑身绷紧,不计后果地冲着齐治平嘶喊,像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童:“我是不是她谁,可我喜欢她,从大学就喜欢她!就算她再站不起来我也一样喜欢她!你今天要么也把我拷这儿,要么我就一间间去找!”
那个众人眼里一向嘻嘻哈哈、机灵又毛躁的大男孩,此刻就像换了一个人。汤小米突然觉得这些朝夕相处的人,她其实一点儿都看不懂。怔愣了半响,才轻轻拉了齐治平,劝道:“齐队,让他去吧!”
齐治平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两人,到底还是松了口,硬着口气回答道:“脊柱外科405。”说完看着朱梓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又转向汤小米,努力将声音缓和下来,“刚才没事儿吧?”
发根里还火辣辣地发热,恐怕已经肿胀起来,汤小米委屈地咬着唇,挤出一声:“没事儿。”
齐治平也便当真不再多问,伸手从兜里掏出串钥匙扔过去,瞥了顾宁一眼道:“等他想清楚了,就把手铐开了吧。”停顿少许,又补充说,“跟医生要点儿碘酒,照他那挣法不伤了才怪。”说完也自行离开。
汤小米捏着钥匙,垂头愣了好半天,才慢慢挪到顾宁面前,低声叫道:“顾队。”
墙边的人早已平静下来。然而被同事铐起来怎么说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何况眼前这人又是自己队员。顾宁抿着嘴,神色无奈中带着几分难堪:“给我打开吧。”
汤小米没再出声,只是小心地托着手铐,低头摆弄起来。手腕一松的同时,一个温软的身体便似搂抱枕般一头扎进怀里。顾宁周身一僵,就听汤小米断断续续地哭道:“苗儿已经没了,袁姐又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难过得厉害……顾队,你让我抱会儿吧……”
清晨的阳光正安然地洒遍长廊,顾宁终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汤小米,只能缓慢放下僵硬地胳膊,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