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如花隔云端

　　江楼站直身体，呵呵一笑，轻声开了口，声音如同耳语，轻飘飘的几乎无法听到，却令程宁的瞳孔猛地一缩：“吉恩他，没有魂魄啊……”

　　时空缝隙里因保护她而遍体鳞伤的吉恩没有魂魄？那个告诉她要活下去的人，其实他自己根本就……活不下来？

　　程宁不敢想下去。

　　“那他到底为什么……”程宁问道，声音苦涩不堪。潜意识里觉得十七阁不会这么坑爹，但万一是真的，那她就欠了一条人命。

　　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她不想让他死。

　　江楼低头瞥了程宁一眼，伸手在她脑袋上一拍，抖下来一手碎冰凌子：“啧，看把你吓的，话是这么说，你可不要小瞧吉恩啊！”他嫌弃般地甩了甩手，“我虽然跟他不熟，但那家伙可是凶名在外的人，命大得很，说不定你死了他都活蹦乱跳的，瞎操哪门子心哪？”

　　程宁怒瞪他一眼。

　　江楼哈哈大笑，声音透过面具直穿耳朵，心情显得极为不错。

　　“嘘，小声点！”程宁连忙制止，嘴角却也忍不住上扬，露了分笑意。不管怎样，她不会放弃寻找。

　　眼看阵法也破了，妖孽的嫌疑也即将洗清，只要走出这花园，程家再也不能拿她的身份做文章。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前的这一关算是过了。

　　正乐呵着，江楼突然安静下来。他后退两步，声音恢复为那道混着金属声线的嗓音，面具上的两坨红变得越发鲜艳，甚至有些刺眼，他朝程宁缓慢点了点头：“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程宁收起笑容。

　　江楼一声“哼”，毒舌再次发作：“摆臭脸给谁看呢，我欠你钱了还是怎么着了，”他将手拢进袖子，白色斗篷罩得严严实实，俨然与天地融为了一体般，“我现在自身难保，有吉恩罩着你，你的事我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这样吧，过个几十年几百年的再见。”

　　引渡人需要定期修养，江楼这样不听劝告过度透支，能坚持到现在早已是极限。他们的修养，意味着五感彻底封闭，完全与世隔绝。这在十七阁被形象地称为“挺尸”。

　　根据受损情况不同，一挺几百年的也不是没有。

　　江楼踏着雪向阴影处艰难地跨了两步：“百年后见，希望你不要死太早。”他顿了顿，一字一顿重如千斤，“如果到时你还活着，我亲自送你回去。”

　　程宁脸一白。

　　江楼声音中有了丝笑意：“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是很有职业道德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用过都说好。”

　　程宁脸黑了。

　　江楼一声“呵呵”，高冷无比地向她随意挥了挥手，身形没入黑暗之中，空中飘来他最后的交代，“没了引渡人，这里怕是会闹翻天啊……你自求多福吧。”

　　程宁揉揉头发，对着空气，无声地开了口：“……谢谢。”

　　只是，如果百年后还活着……还有回去的必要么？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回去照张遗照再死么？

　　……

　　八角暖亭飞檐高高翘起，亭上积雪如银。

　　案上青玉小香炉渐冷，银针于茶盏内几起几落，最终如同这室内空气般，凝滞沉寂。

　　嘉王妃来回捻着手腕上的金镶玉福寿纹镯子，时不时向暖亭外打量几眼。她一改平日的端庄从容，一双秀眉频频蹙起，脸上满是焦急神色。

　　太医说惟儿能不能熬过这一劫，端看今晚，如今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为何那程家四丫头还不出来？莫不是……嘉王妃瞥了一眼程愚，神色莫辨。

　　无论如何，惟儿今晚必须娶亲，程家么，没了四姑娘，还有三姑娘、二姑娘，不过，最好还得是这四姑娘。

　　沈青崖身形瘦削，病恹恹地歪坐在一旁的檀木雕花椅上，时不时抬手掩唇咳嗽几下，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病弱阴柔，本是形状极好的一双桃花眸子，却因他的心不在焉而显得黯淡无神。修长的食指轻轻敲击桌面，过了会儿又突然收回去，掩藏在宽袖下。

　　室内压抑的气氛让沈青崖莫名烦躁，他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周大师，不管怎样，总该有个结果了吧？”

　　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是个好结果。

　　周齐林捧了本书，不慌不忙地翻过一页，待程愚亲手添满茶水之后，端起浅抿一口，这才放下书卷，缓缓道：“时候也不早了，”他扬声朝向暖亭外，“杨将军，时辰已到！”

　　嘉王妃手一抖，青玉小炉“啪”的落地，应声碎裂。室内凝固的空气仿佛也同时出现了一道裂痕。

　　杨守忠一直持剑守在花园外。亲卫上前想要给他撑伞，被他挥退，就这样一直迎雪而立，任由风雪击打在甲胄上。

　　杨守忠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不管是不是妖孽，他那外孙女不是好好地出现在他眼前吗？总好过，像她娘亲那样化为白骨，永世分离。

　　他本应该直接带外孙女回家的。他早就明白程家是怎样的乌烟瘴气，不是吗？

　　周齐林的一声高喊让杨守忠的身体猛地一抖。他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疲惫，身体再也无力支撑，剑尖向下，触地三分之后，他用尽全力紧握剑柄，才勉力支撑着没有倒下。

　　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们。

　　“将军，表少爷来了。”

　　杨靖之推着轮椅，在大雪中缓慢前行。

　　他本是不甘心，想要彻查府邸，抓到那个被他打伤的刺客，不料却见到了程玉修。茫茫天地，他坐着轮椅行进在纷飞白雪中，进一步退两步，路途万般艰难。杨靖之甚至不理解，他究竟是怎样走这么远的。

　　杨守忠身体一僵。他缓缓回头，声音竟已哽咽：“好孩子。外祖父这就去接你妹妹出来，咱们一会儿回家。”

　　程玉修静静地注视着他，异常安静。

　　突然之间，异象陡生。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顷刻间，空中飞来大片密密麻麻的虫子，如同大团的紫色瘴气般，掠过人的头顶，径直冲进程府花园！

　　“啊！”

　　“救命！”

　　“走开！”

　　程府内顿时惊叫连连，来不及躲藏的人一被虫子蛰到，身上立刻开始红肿剧痛，四肢麻木僵硬，转眼之间，程府内躺倒一大片，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杨守忠瞳孔猛地一缩，厉声喝道：“快进亭内！关紧门窗！谁都不许出去！”

　　他一把背起程玉修，杨靖之紧跟身后，飞快地出剑斩落数只欲靠近的暗紫色虫子，亭外之人一股脑地悉数涌进八角暖亭，小小的暖亭内登时挤得水泄不通。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嘉王妃喝道。

　　沈青崖一挑眉，四下看了圈，不动声色地将玉杯添满茶，握在手里。

　　“将军……”四下检查好门窗，将缝隙较大的地方用软布塞严实之后，亲卫斟酌着开了口。

　　杨守忠放下程玉修，扶他在铺了软垫的黄花梨木椅上坐好，额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知道。”

　　那虫子别人可能不认得，他们这些常年驻守边疆的兵士却是再熟悉不过，那是毒虫紫蚀！每年都有人被咬丧命！

　　紫蚀只在西南地区出没，冬天更是它的休眠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节出现在京城！更何况数量那样多！

　　杨守忠一挥手，亲卫兵将立刻上前，将一旁铁青着脸的周齐林和程愚围了起来。

　　杨守忠一声冷笑：‘“正好丞相也在，程愚，周齐林，今天若不给杨某一个满意的交代，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程愚身体一哆嗦，悄悄瞥了眼默不作声的周齐林，又看了看四周铁面般围着的将士，脸上勉强挤出个笑：“我说亲家，程某这就听不懂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杨守忠怒不可遏，胸中怒火翻腾，让他恨不得立刻一剑砍掉程愚的脑袋，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指着屋内几个正在痛苦呻/吟的下人，“人都成这样了，你还问我什么意思？”

　　沈青崖放下玉杯，抄起双手，虽依旧病恹恹的，终究是坐直了身体。他眉头微微皱起，眉间起了两道细纹，双眼终于有了丝光彩。

　　程愚脸色一冷，索性一屁股坐到木椅上，开始装傻。

　　反正事情都是周齐林搞出来的，到时候实在敷衍不过去，把他推出去不得了。世人虽然尊称他一声大师，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个蝼蚁般的平民，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全靠他们这些人赏口饭吃，他程愚好歹是朝廷三品大官，杨守忠想要动他，也得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程愚想。

　　周齐林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藏在袖子里的手却在隐隐颤抖，无论怎样都无法抑制住。顺带着，连他的身体都有些发颤。

　　为什么，为什么来这么多紫蚀虫？按照他的安排，明明只该有一只！

　　听着暖亭外滔天的紫蚀虫嗡鸣声，他心下骇然，终于涌起一股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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