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琴师

　　任远打小就记得这么一个人，那人的眼眸比父皇母后还要来得清晰。至少在他的印象里，还从来没人比这个人更适合素衣白裳。

　　任远并不是多么得宠的皇子，修习法术也是半荒半废。兴致来了便听听讲，不高兴了他便支额浅眠。因着他皇子的身份，倒也没人烦着他。想必父皇对他也没抱多大期望。

　　大哥二哥那么优秀，帝位哪里及得他？

　　当惯了他的闲人，总有闲不住的时候。不乐得读书，不乐得修法，要是和婢女奴才们玩腻了，能上哪去？九霄宫虽大，却并非游玩之所。再加上父皇并不允许宫内人擅自出入，这闲来时真逼得人发慌。

　　可任远不慌，他自有去处。

　　九霄宫地跨三河两川，绵延千里如卧龙，叠嶂三千如眠鸾，却不属人界，亦不在仙籍。非要说起九霄宫来历，便是连如今的九霄帝都记不清。

　　任远皇子身份，自然是住在灵根之处，取天地精粹便于修法。灵根乃上古时期前人留下，起初只有普通植株般大，因地处灵脉，经万年滋养，终成参天古木，颇通人性。九霄宫以灵根为中心所建，皇亲贵戚多依附灵根，取其灵力保长命于世，且有助修炼根骨，可任远对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对荷花倒是近乎痴迷的地步。

　　灵根附近花草繁盛，四季如一。

　　用于朝议的永夜宫离其最近，任帝命人在宫前育一潭荷花供采摘露水之用。地界不大，围着走上几圈也不过片刻。受灵根滋润，这潭荷花在任远记事起便是百开不谢，花叶肥硕，几乎看不见池水。只是可惜潭前玉栏横隔，若是贸然翻越亵玩，想必又会遭到一番责骂。

　　任远不怕责骂，他只怕被禁足。那种滋味他可不想再尝第二次。

　　荷花潭中央另筑高地，从旁辟一石阶盘旋而上。若是登上高台想必有如卧莲，为此他觊觎许久。只是每每想上前都被潭前婢女拦下，“此乃琴师大人抚琴之处，得任帝特许，平日无关人不得入内。”一句话生生将任远拦在潭外。

　　琴师大人……

　　忽而眼前浮现一人背影，着宽袖素袍，发若浓墨倾倒画纸，散了满肩。任远懂事起就对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左脸处一道怖人的伤疤，从眉眼处蔓延至耳根。她轮廓柔和，眼角带霜，双眸深邃若夜中无波潭水，只是这道伤疤平添几分妖冶，令人浮想联翩。

　　多年来任远从来不知那人叫什么，只知所有人都尊她一声琴师大人。琴师声音婉转空灵，琴音更是世间绝伦，足令鸟兽驻足。

　　任远闲暇最爱做的事便是卧于潭边石阶之下，听琴师拈指抚琴。或幽咽凝绝诉难平，或兵戈杀伐不歇。一卧便是一整夜。

　　日复一日，每至傍晚时分，琴师踏残阳而来，衣袂蹁跹，轻纱长袖拂琴而过。携琴登阶，纤指如玉，屏眸拨弦，音随风律，好似仙界奇境。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只知道荷花潭扩了地界，任远竟也到了弱冠之年。

　　九霄宫中人，百岁弱冠，千岁飞仙。史书有载以来，飞仙之人不过二数。尽管如此，天界的长生不死和无穷的力量仍使得大多人趋之若鹜。

　　任远没想过弱冠后会如何如何，更别提飞仙。他在意的事不过是今日琴师又会奏什么样的曲子。可惜任帝没能给他这个机会。弱冠之礼明日便要举行，因他平日荒废学业，对礼仪可谓是一窍不通。任帝哪里许他在如此重要的仪式上胡闹，厉声命他今日不许出门，专心学习殿堂礼仪。

　　“不过是个弱冠仪式，随便加个发冠便好，何苦如此麻烦？”任远如今似人间二十青年模样，身形颀长有致，着赤红纹龙长袍，袍边绣烫金滚边，腰间系金色祥云宽边锦带，别玉白翡翠。不过换了身着装，当时没了往常纨绔子弟的轻狂，举手投足都捎了皇子的贵气。

　　“三皇子这气派，染香可从未见过！”

　　伺候任远起居的是名窈窕女子，着鹅黄短衫，头戴金钗发饰，别蝴蝶步摇，名唤染香。她自小照顾任远，比他大上五岁，虽是婢女身份，与他却是情同姐弟。任远无奈望了染香一眼，浑身不舒服地左右扭动，呆呆地挠挠头，“这身肥得很，走起路来可不快活了。”

　　“到了弱冠礼上你若还这么说，小心你父皇又关你几天禁闭。”染香抿嘴一笑，发间金钗步摇微晃，其上蝴蝶振翅欲飞，发出几声微响。

　　任远被步摇吸引了目光，沉思道，“你们女孩子家都喜欢这个吗？”

　　“哪个？”染香循着任远目光，摘下发边步摇，“它？”

　　“嗯……”

　　“倒也不是喜不喜欢……只是，若是不戴它，岂非不合规矩？”

　　任远低低应了声，半晌嘟哝道，“她就没有……”

　　指的自然是心心念念的琴师。

　　“你可真是个傻皇子，有空想这有的没的，倒不如快去练练礼仪，若你学得快了，说不准还能赶上琴师大人今日抚琴呢。”

　　“啊……说得对！走，见先生去！”任远一想到琴师倩影，这才停了闲聊的心思，急匆匆地拉着染香出了内室。

　　染香被拉得疼了，嗔怪道，“瞧你猴急的，可走慢些！”

　　弱冠礼并不好学，至少任远是这么认为。整个仪式几乎要不停地低头抬头，走路要小心翼翼，说话要细声细语，就连笑都有讲究。任远百岁以来，何时不是想笑就笑，想走就走，哪里像现在这般束手束脚，别提多不自在。更要命的是还要他在礼毕前亲自施展一次龙腾之术。此法所耗修为极高，实在不是他能企及。

　　光是学普通的谈吐举止，就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等先生终于勉强点头之后，早过了傍晚。任远哪里顾得上接下来的法术练习，任帝的命令远被抛之脑后。

　　百年中，任远从未与琴师说过话，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集都没有。冥冥之中似约定好了一般，二人必定在酉时出现。琴师抚琴，任远靠于石阶边。每夜伴着他入眠的是琴师的琴音，待第二日醒来，已是人去潭空。

　　今日酉时已过，任远却未到。琴师也许根本不知晓他的存在，但若不去，总有莫名失约感，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荷花潭边，寒月戚戚，荷花依旧，正是戌时，唯独不见了那抹素色。

　　琴师不在，潭前婢女也不在。

　　任远一身赤红长袍被月色浸染如血墨泼染，他拭去额角汗水，愣怔地望着潭间高台，思绪已远。每夜，九霄宫的琴师大人都会在那处抚琴，不顾夜深露重。那抹身影在夜雾间似有似无，恍若梦境。他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来此听琴。或许，他想听的本就不是琴。

　　幼时初遇琴师，她便是这副模样。如今百年过，她依旧如此。来去无踪，叫人摸不透心思。

　　任远本只是观望，竟在不知不觉中轻抚玉栏，踏上石阶。夜风拂过，潭中荷花摆动身躯，引起水声潺潺。

　　“谁？”突兀响起的一句话吓得任远一个趔趄，险些摔下。

　　看清来人面貌，任远摆着手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一个字来。石阶下站着的正是姗姗来迟的琴师。

　　“三皇子殿下？”琴师轻轻启唇，音韵柔和，面色淡然，“您不去准备弱冠礼，来此做什么？”

　　“我……不是……因为……”任远只觉得眼前发白，脑子里全是赶不走的飞虫，嗡嗡叫着害他不知该如何答话。

　　从琴师的表情看不出她的情绪，但她声音空灵澄净，脆如裂瓷，每个字都似能穿透心扉，“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趁还未上去，快些下来吧。”

　　任远正犹豫该怎么做，听她一说似解脱一般连连点头，顾不上华服在身，匆匆忙忙从石阶上跑下来，腰间玉翡翠相互碰撞之音杂而不乱，似人心绪。

　　“抱歉……”

　　“……回去吧。”

　　任远不安地瞥了一眼琴师，她仍是端端站在那里，一如既往的素袍散发，左脸的狰狞不掩她面目间的柔和清丽，眼中流波点漆，映夕月微光，白皙凝脂肌肤与月同辉，远望竟似沐月而生，触不可及。

　　任远看得痴了，嘴里也不忘问着，“为何……今日，晚了？”

　　琴师低眸浅浅一笑，没再答话，径自往高台去了。任远发现琴师今日并未携琴。是发生什么了吗？他想细细问清，可又不知有什么理由让他这么做。左思右想间，琴师先开了口。

　　“心有余力不足。”简单清晰的字句使任远心神一晃，心乱如絮，一时间没能领略这句话的涵义，只是傻傻地歪着头望向高台。

　　琴师转眸低笑，轻语道：“三皇子的弱冠礼举行前后，我都不会在此抚琴。”

　　任远恍然大悟，琴师也是要出席弱冠礼的，为了准备仪式上的曲子自然没有精力再来此处。可她今日明明不用来，却来了。任远没有自大到认为琴师是为他而来，然而还是心有不甘地回道，“可你依旧来了。”

　　“……”琴师抬手用素白宽袖遮了半边颜，第一次笑出了声。她兀自偏过身去，盯着荷花潭中的一朵乳色荷苞，半晌不语。

　　夜晚的荷花便会褪去一身高洁，合上清雅花瓣，将黄蕊牢牢护在深处，化为一朵朵小巧花苞。琴师纤手轻而易举地穿过玉栏间的狭小的缝隙，抚摸那朵凝视已久的荷苞，动作柔和轻缓，指尖不经意间沾了少许水珠。她并未在意，淡淡念道，“前些日子这朵花夜晚也会绽放的。今日它却没开。连花都懂得随心而处，有些时候，我也想要做些随心之事。”

　　任远仍是杵在原地，琴师一向话语极少，今日说的这番话却又不知意指何处，似隐含禅理，又仿佛真的只是无心之言。起初他是被琴师的神秘吸引，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想要知道琴师看似不谙世事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何谓随心？”于是他问了。

　　琴师笑意不减，却未曾转身，“乏了，三皇子也早些歇息吧。”言语间果然泛起疲态。

　　任远的结交之情固然迫切，却也不得不答上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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