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

　　暮色四合，不冥居里，武丑手执毛笔，对着镜子蘸了油彩往脸上画，最后再在鼻子附近扑上一块粉团，作武丑的扮相。戏服也换好了，还是那天他上鸣水山的那一套黑衣，《连环套》中的索奈。他的戏服并不多，自他成为武丑这一行当以来，也只添置过这一套，其他的六套戏服，都是上一任的武丑留下来。
　　不再多想，他配了长刀“闲闲令”就出了空门。跳下断崖，他踩着凸出来的石头一路向下，再往西城的方向施展轻功而去。
　　傍晚的鸣水山跟那天欧阳梓偷偷跑上来看时一样美，落日渐渐散去光辉，紫红晚霞铺满天空，少了的，只有那个盘坐在大石头上，回头看了她一眼的英气男子。欧阳梓发着呆，直到身边的小山贼喊了一句：“大嫂，大哥说都准备好了，进山洞换上喜服吧。”她不舍地把目光从天幕上撤离，眼睛一垂，一语不发地走进山洞。大概都成定局了吧。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谁在上面剜了一个大洞。但是怎么可以，她有些颤抖，他怎么可以不来。
　　男人真的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套绣满牡丹的大红喜服、上好的胭脂、金手镯、玉耳环……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拿起胭脂盒，开始一点一点上妆，紧接着戴上手镯耳环，惟有身上的紫衣袍不舍得褪下，她也不在意，大红袍一披，腰带一束，也就作新装了。虽然绑了两条衣带，很不像样，但她不想换掉。最后，她拿起精致的六角唇脂盒，用无名指蘸了一些，慢慢地点到唇上。铜镜里，红妆女子眉眼郁郁，偏又动人无比，有种忧郁过后沉寂下的温柔。
　　真不像她。
　　面目狰狞的男人此时也换好了喜服，大红衣装，原本最能体现一个人妖冶之气，在他身上却衬得有些滑稽，像是硬穿上了别人的衣服。
　　“小娘子，看来你也换好了嘛，咱们就快开始吧。”
　　一个硬是穿得一身喜庆的瘦小男子被推到他们面前，看来是那山贼不知道从哪里劫来的主婚人。
　　男子战战兢兢地念着千篇一律的贺词，开始高喊：“一，一拜天地！”
　　欧阳梓站着没动，那男人疑虑地看着她，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似的，冷冷一笑：“小娘子想玩什么拖延时间的把戏吗？也不想想，如果有人要救你，早就来了，还会等到现在？”说完就按着她的头，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硬是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他们哪里有什么高堂可以拜，只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拜了一拜而已，全作意思。
　　“夫妻对拜！”
　　男人正要如法炮制地按住她，欧阳梓突然用力一挣扎，扯掉头上滑稽的绣花红盖头，大声骂道：“臭男人，我不嫁！谁要跟你拜堂！”
　　男人见她当众反悔了，让自己在这么多弟兄面前丢了面子，怒不可遏，一把扣住她的手：“哼，果然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不愿意？好阿，那我们直接跳过这一步，好好享受享受洞房吧！”说完吩咐周围的山贼：“你们几个！全都给我守在山洞外，等老子享用完了，再把这个小贱人送给你们！”
　　其余山贼见自家老大正在气头上，哪敢怠慢，又听得他说过后要把那漂亮女人给他们享用，心驰神往，一溜烟都往外头跑了。
　　欧阳梓大惊失色，往头上随便一抓，扯下一根金簪便抵住脖子：“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男人却不以为意，他动作奇快，转眼间就站到了她面前，一把挥掉她的金簪，然后狠狠地把她推倒在地。
　　欧阳梓不想这一招竟然完全没用，眼看他扑过来了，吓得只能挥舞着手脚去打他，同时高声呼救。
　　男人不管她，一手按住她乱动的身子，一手扯掉她的大红外袍，又拉开她原本衣袍上的黑色腰带，深紫衣袍半垂下来，露出白色里衣。男人又是一扯，这下子连里衣都散去了大半，藕荷颜色的肚兜若隐若现，惹人遐思。男人狞笑，压了上去，在她雪白的脖颈处亲吻着。欧阳梓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分外恶心，但这男人力气很大，她根本就挣脱不了。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侧过脸，心里满满的绝望。
　　被男人打落的金簪就落在不远处，她手一动就可以拿到。可以拿到……欧阳梓眼眸微沉，努力地伸着左手，轻轻一勾竟真的拿到手了。男人还覆在她身上，没有察觉，她眼睛紧紧闭上，狠狠地朝他后背扎了下去。
　　这一下，和当初在剥面人黄英身边补的那一刀很像。
　　男人吃痛地怒吼一声，停了下来，发狠地瞪着她：“好阿！你想杀我！贱人，这是你自找的！”他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显然是要置她于死地。
　　欧阳梓被掐得透不过气来，双手努力地扒着他的手，但根本没用。视线全都模糊，意识好像也开始涣散。她睫毛微颤，感觉眼泪流得很慢很慢，这短短十六载人生所有的遗憾都钻了出来，在她耳边大声控诉。
　　还没来得及对那个人说出自己的心意。
　　有一个声音这样喊道。她心一痛，这或许是最深、最深的遗憾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再不会了。她心如死灰，放弃挣扎，闭上了双眼。
　　突然，她只觉得脖子上的力道一轻，男人惨叫了一声，然后一切就归于静寂了。
　　她慢慢睁开眼，措不及防地撞进一身黑戏服的男人的眼底。在那里，她的身形映得清晰，很清晰。她忽然感觉很冷。
　　武丑站在她面前，眼神幽暗如同夜幕，但夜幕之中，又好似闪着无尽星光。
　　他赶到鸣水山的时候，天都黑了。武丑轻而易举地找到这个山洞——它藏得并不深，很容易就找得到。山洞里灯火通明，山洞外守着很多个拿着武器的男人。一开始，他以为这场戏演得很逼真，逼真得令他厌恶，直到山洞里传来女子的哭声与男人的谩骂。他心头一惊，大有悔意，拔出“闲闲令”杀了过去。
　　外头的山贼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根本挡不住他的一刀，他们连一声叫喊都来不及喊就成了刀下亡魂。他身形如同鬼魅，很快闪进山洞里，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他只觉得心头一窒，有种从未有过的心痛钻入骨髓。这算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犹豫，他快刀刺穿男人心脏，把对方踢到一旁。
　　那个老缠着他不放的欧阳梓狼狈地躺在地上，脸上的红妆被眼泪染花，衣带早已被抽到了一旁，绣着蝴蝶的深紫衣袍已经褪到了手腕处，白色里衣凌乱，藕荷肚兜露出了一大片，脖子上有好几处触目惊心的红色吻痕。
　　她神情呆滞地看着他，缓缓地坐起身来，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这样伤心，肝肠寸断，好似要把生平所有的委屈哭出来。
　　“混蛋！混蛋！混蛋武丑！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她双手狠狠地捶打着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武丑不躲不闪，任凭雨点般的拳头打在他身上，这样的力道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他却真的感觉痛了。
　　“我讨厌你，讨厌你！再也不会喜欢你了！”她伤心欲绝，继续死命地捶打，哭闹得厉害，突然又推他一把，大喊道，“你走，你走阿！既然那么讨厌我不想见我，你来做什么！你走阿！”
　　武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劫他渡不了了，也不想渡了。
　　他慢慢蹲下来，半跪在她面前，任她发疯似地捶打着他。他伸出手来，把她散乱的白色里衣仔细整理好，再把她深紫外袍提起来替她穿上，然后是黑色的衣带。一举一动，那样温柔，如待至宝。
　　欧阳梓突然怔了，武丑这样的眼神，她只在他擦拭他的刀时见过。当真是温柔无比，让人嫉妒。她按住他绑衣带的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也不回答，只是看着她，眼底有种情绪，她看不真切。
　　突然她悲戚一笑，有些自嘲地解释起来：“是阿，我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呢。你高高在上，看我一眼都是施舍。你现在一定在想，这个姑娘真傻，傻得可怜。你可怜我阿……呵，呵呵，我说我不喜欢你了！我的狼狈与你何干？你干嘛要这样做，你想用这种方法补偿我？我不稀罕，我告诉你，我不稀罕阿……”话还没说完，武丑突然欺身向前，手一勾，狠狠地吻住了她。
　　这个吻凶狠得很，死死压着她不让她有回避的余地。天翻地覆，欧阳梓怔怔地坐在地上被他单方面地吻着，没有拒绝更无回应，只觉得有种情绪发生了变化。他抵着她与她唇舌纠缠，邀她走进他的世界，要她窥见他的疯狂。不容拒绝，无法抵抗。她感觉自己脑子都成了浆糊，迷迷糊糊的，好像偌大的天地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此时此刻，只有他和她。
　　意乱情迷，如痴如醉。
　　不知过了多久，武丑放开她，气息不稳，平复了一会儿他又靠过去，用袖子擦干她的眼泪，笑了一下：“哭得这么难看，以后谁敢娶你。”
　　她脸红得似火烧，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勇气，抓着他的手，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才不管，你亲了我，就要负责！”
　　武丑又是一笑，看得她有些恍惚：“我都明白。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欧阳梓怔怔地看进他的眼里，等了这么久……是指等他来救她，还是等他回应她的心意？或者是两者都……喜悦来得太快，反而教她有些措手不及，生怕一切只是她梦中的虚幻。
　　“我是个讨厌麻烦的人，认准的东西，就不想变了。”他又道。
　　她心一跳，这是不是在说，他此刻的这份心意永远不会变？她伸出手，抚上他的眉梢，真的，一点都不真切。明明之前还是她死死缠着他，要见他，要表明自己的心意，怎么现在全都反过来了呢？
　　短短几日，绝望悲切与狂喜欣慰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她体会得心酸。游走于生死，喜怒相错，仿佛走过大半人生，大彻大悟。
　　武丑伸手把她拉起来，她笑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跳上他的背，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送我回去。”
　　“好。”这一次，他是心甘情愿了。她也再不会在他背上偷偷抹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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