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

　　“青衣，这就是让我差点要出手去救你的原因？”白衣男人微微挑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孩。正是十三四岁天真烂漫的年纪呢，灵动的眼珠如暗夜中的明星，带些狡黠意味，仿佛可以照亮黑暗的夜空。很有意思。
　　“是。”身着繁复女蟒的青衣冷然应答。
　　“有趣，有趣，你竟也会带人回来，很好阿……”男人笑意满满。
　　“这女孩看见我行刺了。”青衣点着红妆、冷中带艳的漆黑眼眸轻轻一扫，落在她身上。
　　男人难得露出诧异表情：“噢，竟是个胆大的呢，有意思！”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正欢，完全把她晾在一旁。为了避免成为空气，她提高声音，又一次把自己在意的问题问了一遍：“空门门主，你到底是男是女？”
　　对方稍稍一愣，随即扬声大笑，笑得肆无忌惮。笑够了，他故意贴近她，拟出常人难辨的语调，柔声道：“那你说……我该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柔和得无法分辨的语调，加上那话的内容，愣是把她恶心得鸡皮疙瘩掉一地。但也因他的倾身靠近，她看清了他脖颈处的喉结，最终确定了他的“真身”。
　　她后退一步，表情僵硬之余还带着浓浓的嫌弃意味。恐怖，这个门主真恐怖，是个男人就直说嘛，还要这样兜着圈子来让她浮想联翩。说到浮想联翩，他……该不会是受过宫刑后一时想不开，才故意扮作不男不女的模样吧？是了是了，必是如此！她默默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安慰自己，这才以同情的心态重新直视眼前人。
　　“门主，如何处置她？”青衣缓缓开口，修长的五指状似无意地拂过腰间长剑。
　　她的心咯噔一声，吞了一口口水。不、不会吧……
　　妖美得过分的男人微微一笑，回答得干脆利落：“既然是你带回来的人，我当然得留着她。小女孩，你叫什么？”
　　她微微一愣，他不杀她，并且还要留她？这是怎么回事？
　　妖孽门主见她没理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小一。”
　　对方亦是回给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紧接着意味深长地道：“小一？呵，真是个有品位的好名字。只可惜以前我给一只狗也起过这名，重名了对它多不好，你换叫小二如何？”
　　她咬牙切齿，可恶的空门门主，竟把她比作一条狗！单是这样也就算了，还建议她换叫“小二”？小二？他以为她是客栈里供人吆喝来吆喝去的跑腿的吗！她真想把袖中的银针一口气扔出来，把他刺成个筛子，但一转眼看到青衣冷然的表情，她又一下子没底气了。光是他就已经这样难对付了，更何况眼前这人是空门门主。
　　“如何呀？小二。”他慢条斯理，循循善诱。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闷闷道：“之瞳！我叫之瞳！之乎者也的‘之’，瞳孔的‘瞳’！”
　　白衣男人微笑之余转身空对断崖，双眼微微眯起，狭长如狐狸。之瞳。之姓，少见。莫不是……
　　他忽然回眸看她，冷不防说出一句：“之戎是你的什么人？”
　　“你认识我爹？”之瞳瞪大眼惊诧道，怒气刹那间也散了一半。她以为他爹只是个无名小卒，江湖中的路人甲，不，连路人甲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路人甲的跟班。没想到、没想到堂堂空门门主却知道他，爹明明已经退隐多年了阿……
　　“是阿，我认识。”男人神色柔和，陷入回忆。岂止认识？十五年前的大雨天，两人偶遇于湖畔酒家。他醉，他更醉。之戎一看到他就不顺眼，直言嫌他面貌阴柔、男生女相；他毫不客气，以道貌岸然，实为粗野蛮人之语回敬。话不投机，他们亮剑相对，翻出酒家，各凭独到轻功浮于湖面。同为剑客，他自负是一流杀手，之戎亦以独门武功高居。那一战后来已成为传奇，打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他们在雨中御剑，过手万招，惹得酒家里的江湖人拍手叫好。那些江湖人本为避雨而来，但看得入迷，直至雨停了都不肯离去。从醉到醒，他们打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同时收剑，大笑地互敬对方一杯好酒。
　　“原来是我爹的朋友阿……”还在回忆，之瞳的喃喃自语将他拉回现实。
　　“噢？”他眉头一挑，“我尚未说明，你怎知我二人是朋友？”
　　之瞳直觉回答：“你的表情又不是什么看仇人的表情！”
　　他缓缓露出笑容：“原来你的眼还会看人心……”最后的尾音带着意味深长的味道。他盯着眼前这个昔日好友的女儿，恍惚间见到之戎的面目与她重叠，教人甚是怀念。之戎退隐之后，他们有多少年未见了呢……
　　还在想着，之瞳忽然一语惊人：“既然你是门主，那你可以赐我行当名吧？”她一念而起，极为突然。她的爹娘都是江湖中人，退隐之后开了家医馆。闲暇之余，爹教她一身轻功与如何把银针作暗器用；娘则是教她一些医药知识，顺道也给她讲讲江湖轶事。她被他们撩拨，对江湖愈加向往。此番空门门主既然说要留她，她何不借此机会走入江湖呢？
　　“恩？”白衣男人愣了愣。关于空门，想必她也从他爹之戎那里得知了不少事。空门门主一旦赐了某人行当名，就预示着这人永为空门杀手，直至退隐。她，就这么想要当空门的杀手吗，想踏入刀光剑影的江湖，从此回不了头？就算是父女，原来还是有差别的……
　　“为什么想要行当名？”他问出这话时，俊美的脸上已然收敛起笑容，声线发冷，“想成为杀手？想要杀人？”
　　她却没发觉他的异样口气，只是下意识回答：“才不是呢。你既然想收留我，我如果无名无分，那有什么意思呢？”这种感觉，其实很是微妙。她对空门，先是憧憬，方才又因未知而心生惧意，直至此刻她心向江湖，得知父亲竟是这个空门门主的旧识，又生出了另一种情感。这样微妙情感在她心底扎根发芽，让她想要留下。不，留下还不够，既然行当是空门的象征，如能拥有，那又是另一番快乐了。
　　他讶然，有什么意思呢？是阿，十三四岁的烂漫少女，正是爱玩年纪，杀戮一事，又怎会感兴趣。意思吗……他的笑意重新浮现，人间无趣之人何其少，她既能直言不讳地站到他面前要求行当，他又怎么拒绝这份心情？
　　“那么，你就叫青衣吧。”一个念头忽地生起。
　　青衣？
　　听到这话，连青衣本人都略微动容。
　　“这家伙都已经是青衣了，我怎么……”之瞳瞪着他，只当这是敷衍之辞。
　　“所以阿，你叫小青衣，”他笑得意味深长，“有朝一日，青衣不再行刺了，你就是下一任青衣了。空门十六行当，现已全满，你若不要这名号，那便只能作罢了。”
　　之瞳连忙喊道：“等等等等，谁说我不要的！”小青衣，哎，是怪了点，但有总比没有好。
　　青衣此时淡淡看了过去。他的目光隐生波澜，一会儿落在笑意满满的少女身上，一会儿落在白衣男人身上。小青衣……吗？清风扫过他宽大衣袍，衣袂飘扬之间，他收回目光，落在一方天幕之上。满天繁星，像谁的眼？
　　“之瞳，记好了。从今以后，你便是空门小青衣。这是你的行当，亦是你的名。你不可以把自己的真名透露给其他人，唤别人名字时也只能叫其行当名。记住空门的门规：守命。就是我让你死，你也不能死，”他说出这话时，她呆呆地望着他，只觉万丈星光都不及他眼底的摄人流光，只望一眼，荡气回肠，“空门从不收轻命之人。任何人出任务，我都会定下时间，时间一过，我便当他遇险，亲自搭救。你年龄尚小，不能行刺，只能留在这里习武。如何？”
　　“好！”她眼眸微亮，心潮渐起，竟成澎湃。寻常杀手，行刺失败自然要自尽效忠，而空门却要杀手们惜命，甚至门主会亲自去搭救。这样的门规远超她认知，她诧异，同时动容。这样的空门，她的嘴角漫上一抹温柔的笑意，这样的空门……她想要留着。
　　“你的未来，我真是期待，”白衣男子笑得开怀，然后转身走向幽暗的山洞，“走吧。”
　　之瞳赶紧几步追上，一边扬声道：“喂，我还不知道你们名字呢！”
　　“我们？”走在前面的人影顿了顿，不过片刻，那温润中自带妩媚的笑意便低低传来，“我叫空迟。至于青衣，我说过了，你只能叫他青衣。”
　　她有些失望，回头望了望那正在走近的戏服男子。月辉之下，他盛装加身，步法从容，信步而来，真有点戏中善舞水袖的青衣味道了。美得不可方物。这个人，阴差阳错间把她带回空门的人，她却不能得知他的真名，真是教人气馁。
　　山洞里点了灯，不至于全然黑暗，人影走过，烛光扑闪，明明灭灭的，却另有一番韵味。
　　她怕跌倒，一路主动抓着青衣衣袖，小心向前。走着走着，她忽然心生一问：“对了，空迟，为什么你刚才没有看清山洞外的人，就知道是青衣来了？”
　　前方的身影又是一顿，接着一声幽幽长叹简直是怨念无比。
　　“十六行当中，只有青衣会直接炸门进来。”
　　她哑然，复而又问：“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
　　“石门的旁侧有一机关，开启机关再进来，也是可以的，”空迟无奈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正常人的来法。”
　　这……原来如她所料，是有机关的阿。那青衣怎么……
　　像是感受到了她探究的目光，青衣难得主动开口。
　　低低的声线如陈年美酒惹人遐思，声音的主人却只用了两个字就毁了一切美好遐想。
　　“麻烦。”
　　……
　　气氛僵持了好久，她才慢慢收回被震飞的情绪。把门给炸了却还这么理所当然……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也知，定然是一副“有门很碍事”的表情。她不禁唏嘘，能若无其事外加心安理得地炸掉门的人，想必也就只有青衣一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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