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凰梦

　　“回夫人，郑使君殿外求见。”
　　天越发的冷，大战之后，我有些惫懒，今日起得晚了些。
　　然而郑译竟是一大早便等在了殿外，希望见我一面。
　　我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去回了他，就说左丞相与我念着我们往日的情谊，不会迁怒与他。既然阿延给了他上柱国之爵位，他安心接下便是。他若是念着我与阿延的好，便日后好自为之吧。”
　　“是。”
　　宫人回道，却未曾离去。
　　我在正坐上坐下，见她未曾离开，问道，
　　“还有何事？”
　　“回夫人，故陈留郡公之妻尉迟氏求见……”
　　那宫人为难道。
　　尉迟氏……
　　这些时日忙着处置尉迟迥司马消难他们的残余势力，还没有腾出心力处置留在京城的尉迟氏族人，反倒是把这个弟妇给忘记了。
　　毕竟她是二弟的发妻，是我那些侄儿的生母。
　　与她，自是不能苛责。
　　可是，若是见她，她必是要帮族人求情，如此见了又有何意义？
　　我摆了摆手，道，
　　“让她回去吧……留在府上好好照顾孩子们，从此以后不要再插手政事了。”
　　“……夫人，尉迟氏言，她来此并非为母家求情，所为是其他的事情。”
　　宫人道。
　　“不是为母家？”
　　我心下生疑，思虑片刻，道，
　　“既如此，让她进来吧。”
　　尉迟氏在宫人的带领下进殿，而我却是震惊无比。
　　她未按规制衣着，而是一身素衣，披头散发。
　　她的头发一夜之间花白，未着铅华的脸上只余沟壑。
　　这看过去，俨然一个花甲老妇，着实让人心疼。
　　我面色严肃，掩在袖口里的双手不由得握拳，一言不发的盯着她。
　　她面无表情，下跪行礼道，
　　“妾身见过韩国夫人……不……随王后……”
　　“你我亲人之间，不必多礼，赐坐。”
　　我道。
　　我话音方落，宫人便想上前将尉迟氏扶起，而她却摆手拒绝。
　　我心下疑惑，微微蹙眉，不知她想做什么，难道仍是为了母家？
　　“回夫人，妾身此番前来，不是为母家求情，”
　　尉迟氏直起身子坐下，淡然说道，
　　“妾身深知，此番父亲所为不可饶恕，也绝无回转之余地。可此番劫难，仍是令妾身心灰意冷。纵使妾身已是普六茹氏妇，可身子里流的，还是尉迟氏的血。妾身无法无动于衷，更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亲人惨死。如此，妾身愿以身心敬佛，从此皈依佛门，为我尉迟氏洗脱罪孽。”
　　“……”
　　她的眼中早已没有了波澜，只余清冷。
　　这番模样，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独孤旃檀。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
　　“那你的孩子们呢？”
　　“孩子们皆以及冠及笄，念在夫君的面子上，相信左丞相定然会好好照顾他们。”
　　尉迟氏道。
　　“……”
　　我看着她的模样，已然是下定了决心，我低头无奈一笑，道，
　　“弟妇啊……你如此，着实让我为难。”
　　尉迟氏不明所以的看向我，我道，
　　“虽然尉迟氏与我之仇怨，与阿延的仇怨早已混乱如麻，理不清楚了。但是你与随国公府的仇怨，如此便是结下了。只是说到底，你是二弟的遗孀。你深知，二弟在阿延心中的地位，我无法真正对你做什么。于是你便以此来让我为难，是么？”
　　“……”
　　尉迟氏不言，垂下眼睑，抿起了嘴。
　　“皇上还未曾下旨惩处尉迟氏，而我却先将自己的弟妇打发到了尼姑庵去，如此传出去，我成了什么人了？”
　　我冷言道。
　　“夫人，妾无此意。
　　”尉迟氏说着，然而眼角却泛起了泪光。
　　“……你真要去？”
　　我挑起眉毛，问道。
　　“妾身心意已决，只愿从此摆脱红尘，脱离苦海。”
　　尉迟氏轻言。
　　……
　　我神色冷漠，不发一言。
　　尉迟氏见状，恳求道，
　　”求夫人成全。“
　　我见尉迟氏如此恳切，我笑着点了点头，道，
　　“好，那我应了你。”
　　尉迟氏惊讶的抬起头，半晌，眼中些许恍惚。
　　“只是你要答应我，自此彻底脱离尘世，不再出寺庙半步。”
　　我道。
　　“妾尊召。”
　　尉迟氏叩谢，三跪九叩，每一次都咚咚作响。
　　我看着她，觉得凄凉，又有些许的惧怕。
　　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落到这般田地。
　　尉迟氏缓缓而出，消失在大殿外。
　　我盯着她的背影，忽觉得有一丝落寞。
　　她原本，也是我的亲人，可一个个的，好似都要离我远去一般。
　　阿延的地位越来越高，可是高处不胜寒。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难道我与他也终将要承受那份绝对权力之上的绝对孤独么……
　　我侧卧在几案之后小憩，尉迟氏的觐见让我有些无力。
　　每每大仇得报，我都鲜有快感。
　　如此，我这么费尽心机的将仇人一一铲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小姐，左丞相回来了。”
　　宫人们不敢叫我，只有小翠端着新换的新茶，凑到我耳边道。
　　“……是么……”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左肩有些酸痛，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他下朝了？”
　　“是。”
　　小翠道。
　　我直起身子，抬眼便看到普六茹坚大步流星的朝偏殿而来。
　　“下去吧……”
　　我起身，抬手让小翠和宫人都下去，迎了过去。
　　普六茹坚担忧我的身子，还未等我帮他更衣，便自己将外袍脱下，递给了身后的何泉。
　　何泉接过外袍，便悄然退了出去，普六茹坚上前扶住我，道，
　　“以后我来，不必迎我，你坐着便是。”
　　我见他如此关怀，心中暖意纵横，然而嘴上却道，
　　“我哪有这么娇气了，你看我平日里生龙活虎，也没见着我这胳膊腿断了啊？”
　　普六茹坚蹙眉瞪着我，好似嫌我说话不吉利。
　　我笑着没有多言，与他一同坐下，问道，
　　“今日怎么不见昭玄他们随你一同来偏殿议事？”
　　我问。
　　“这快年下了，纵然再忙，也该给他们放几日清闲。”
　　普六茹坚喝了杯茶，道。
　　“你倒是很关心臣工嘛。”
　　我笑着也喝了一口，打趣道。
　　普六茹坚摸了摸我的头，顺势趟到了我的怀里，我有些意外看着他。
　　他闭着眼睛，道，
　　“累了，歇歇。”
　　“床榻在内殿，你反倒躺倒我的怀里了？”
　　我问。
　　“怎的不许我躺么？”
　　普六茹坚面色淡然，语气低沉却是萦绕心房。
　　我笑着将手放到他脸上轻抚，道，
　　“今日倒是没什么不开心的，姑且便就借你休息一下了？”
　　普六茹坚嘴角噙着微笑，闭目倒在我怀里，眉间松弛，无比惬意。
　　我帮他揉着太阳穴，幸福的看着他的睡颜。
　　“听闻……二弟妇今日来寻你了？”
　　半晌，普六茹坚状似闲聊般的提起了今晨之事。
　　“……是……”
　　我听罢，脸色略微冷了下来，道。
　　“为母家求情了？”
　　普六茹坚睁开眼睛，问道。
　　我笑着摇摇头，道，
　　“未曾求情，而是示威来了。”
　　普六茹坚不甚明了，微微蹙眉问道，
　　“何意？”
　　“一身素衣，披麻戴孝般，要出家。”
　　我看着他，淡淡道。
　　普六茹坚眼中闪过一丝阴郁，未曾多言。
　　“你放心吧，我已经答应她了。”
　　我让他重新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道。
　　“这……”
　　普六茹坚有些犹豫，我道，
　　“其实这样，是对她也是对你最好的。日后免去了烦恼，也给了朝堂上下一个前车之鉴。纵使有血亲之缘，只要是犯了国法，一律严惩，绝不宽待。”
　　普六茹坚面色有些沉重，眉头越蹙越紧。
　　我见状轻轻抚平他的眉心，道，
　　“你放心，纵使众人不言，我也知晓自己的风评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不让你纳妾这一点，就足够世人诟病的了。这多加一条苛待亲人的罪名，似乎也坏不到哪里去。”
　　普六茹坚睁开眼睛，双目深邃的凝视着我，眼中有深沉的心酸。
　　而我则是笑的甜蜜，毕竟，我想要的全都有了，我所恨的，也都大仇得报，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缓缓的抬起手，轻抚着我的脸颊，沉声温柔道，
　　“既是知晓自己风评不好，何不改一改？”
　　“……”
　　我意外的瞪大了眼睛，普六茹坚眼中变得戏虐起来，我突然发现他在借机讽刺我，怒气上头，道，
　　“起来！”
　　普六茹坚笑着闭上了眼睛，道，
　　“若是你能让我起来，便就试试？”
　　“你……”
　　我气的无言，撒手不管他。
　　我翻着白眼不理他，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他戏虐眼眸之下隐隐的忧虑。
　　我想拿几案上的茶杯泼他，却是又担心茶水太烫伤到他。
　　想打他，但是想到他身上的伤疤，瞬间又下不去手……
　　每每遇上他，我的一肚子主意便就转瞬间离我而去，只有一味的生气，担心，或是如傻子一般的无脑的甜蜜。
　　我真是愤恨自己，如此的不争气。
　　普六茹坚见我翻着白眼，又不自主的敲自己脑袋，模样些许的搞笑，还是坐了起来。
　　“不说这些了，”
　　他道，
　　“如今尉迟氏已除，但是京城权贵众多，若是想将权利尽数握在我手，还是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他坐起身子，揉了揉眉心，道，
　　“其余的事情，还是要麻烦你。”
　　“我乐意。”
　　我挑着眉毛道，
　　“那尉迟氏你打算怎么处置？”
　　普六茹坚听罢眼神冷了下来，杀意尽显。
　　他冷漠的随口道，
　　“抄家，灭族……该怎么处理便就怎么处理。”
　　“那……我求你件事。”
　　我道。
　　“什么事？”
　　“抄家这事儿，让陀儿去行么？”
　　我问。
　　他听罢疑惑的蹙起眉头，问道，
　　“黎耶？为何？”
　　我神色暗淡下来，叹了口气，道，
　　“当年，我亲眼看着尉迟纲将我爹娘的尸首从府中抬出，也是我亲眼看着他们负责抄家的人，用利刃划破了陀儿的脸。”
　　我的语气中带着恨意，微微颤抖，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大仇得报，我仍是心有余悸，
　　“我知道，这件事不仅是我的心结，更是陀儿的心结。他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他所受的重重苦楚，皆因此而起。若是不让他亲手了结仇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走出来。”
　　“……”
　　我强忍着泪水别过头，紧抿双唇，不再多言。
　　普六茹坚的大手覆上了我攒成双拳的手，安慰道，
　　“我知晓你心中有恨。你尽可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只是，你自信如此是对黎耶好？”
　　“那可是还有其他别的办法能让他安心？”
　　我反问道，
　　“小时候的陀儿你也见过，乖巧可爱，长得那么漂亮。可是现在呢？你不觉得他变了很多么？他变得胆小怕事，唯利是图，生怕一不小心，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便就消失不见。你可知，我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有多痛，有多恨么？”
　　我咬牙切齿，声音不响，却是极尽恨意，
　　“不止是尉迟氏，还有宇文氏，都是害他，害我们独孤氏惨遭劫数的元凶！我定是要报仇，也要让陀儿泄愤！”
　　“……”
　　普六茹坚定睛凝视着我，知晓我意志坚决。
　　或许此事与他来说，不是什么事关重要的大事。
　　他叹了口气，半晌说道，
　　“那……让杨素陪他去吧……关键时刻，杨素能帮帮他。”
　　“好。”
　　我见他答应了，破涕为笑的抱住了他。
　　他搂着我，无奈叹道，
　　“你呀……”

《皇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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