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凰梦

作者:短歌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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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怨报德


      “可是有醒转?”
      “烧已经退了,但是这脚踝上的旧疾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恢复的……这位夫人寒气侵体……而她的脚疾最忌风寒……恐怕有段时日无法行走了……”
      “……今次是太过分了……没想到本王帐下竟有这么多人明知故犯!”
      “……水……水……”
      我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似是有人交谈,神志不清,却是觉得喉咙异常干涩。
      “醒了?”
      旁边的人似乎很兴奋,有人用手翻了翻我的眼皮。我下意识想躲开,别过了头。
      “水来了。”
      我被人扶了起来,清凉的泉水划过我的咽喉,干涸之感瞬间消散。
      我努力的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仔细的给我把脉,而他身后站着的,便是高长恭。
      他见我醒转,似乎很欣慰,轻轻对我点了点头。
      我如今靠在姚诀的怀里,方才的水也是他送的。他见我醒了,也高兴的笑了出来。
      “这……是哪里……梅子呢……”
      我很虚弱,声音轻不可闻。高长恭上前了一步,说道,
      “这里是在下为夫人安排的军帐,夫人在这里养病便是。梅女郎已经醒了,就在旁边的军账里。方才来看过夫人,这会儿已经回去了。”
      “……”
      我听罢放心下来,说道,
      “多谢……”
      “夫人不必如此,”
      高长恭听罢神色肃穆,竟是对我行了一礼,
      “夫人的斥责在下倍感惭愧,也反思良多。这两日皆在整军,那些违反军令的将士已经按军法处置。今后此类事端,绝不会在我高长恭帐下发生。”
      “……”
      我见他颇有诚意,心下也欣慰少许。救了那些女俘,也算是功德一件。
      然而他如此恭敬却也有些过了,于是急忙说道,
      “将军不必介怀……妾身也是……太过鲁莽……才口出狂言……望将军见谅……”
      “夫人勿要做此想。”
      他见我如此说,轻轻的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
      给我把脉的军医站了起来,说道,
      “夫人已经醒了,且脉象平和许多,应该不会有危险了。在下去给夫人开几个方子,快些将耗去的气力补回来……”
      “你去吧。”
      高长恭听罢,说道。
      我见军医出去了,说道,
      “将军可是有……时间?妾身想……与将军单独言语几句……”
      高长恭听罢并没有多疑,点了点头。
      姚诀拿了一块软枕放在我身后,让我靠着,又帮我掖了掖被角,说道,
      “奴才就在门外,夫人如有吩咐,唤我就是。”
      “好……”
      我实在是疲累,眨了眨眼睛,算是答应他。
      他见状回身对高长恭行了一礼,便随着军医出了帐子。
      见旁人都出去了,高长恭寻了张蒲席,坐在了我的衾席旁,
      “夫人有何事?”
      “……”
      我想了想,便先从相对不重要的事说起,于是努力坐直身子,说道,
      “妾身……想请将军……放了那些战俘……”
      “不可……”
      高长恭听我如此说,严肃起来,他也不由得坐正了身子,说道,
      “今次不同往日,我国律令,战俘要一律充军,决不可放走。夫人也是,在下不能放你走。”
      “可是……那些女子……还有些孩子能做什么?”
      我见他一如当年般不通情面,虽然早已料到,但仍是心中不平,
      “难道……真的要做苦力……甚至……”
      我有些激动,呼吸粗重,停了片刻才说道,
      “军妓?”
      “战俘不是在下可以处置的,必须上交朝廷,由朝廷安排……”
      高长恭见我情绪不稳,语气绵软了些。
      “……真的……不行吗?”
      我仍是不死心,问道,
      “不可。”
      他并没有犹豫,直截了当的说道。
      “那妾身呢……将军知晓妾身身份……是否要告知你们的皇帝……”
      我声音微颤,心中也同样紧张。
      齐国的皇帝高纬是个出了名的疯子,宠信她的乳母陆令萱,随意分封大臣,齐国光是开府仪同三司就多达上千人。
      他还把宫中的宫女皆封为郡官,赏赐皆不低于万金,甚至把自己养的宠物都封为一品大员。
      更是听说,他曾经在内宫之中为了寻乐,活活烧死了自己父皇侍妾生的两个兄弟。
      而当年曹昭仪的阿姊,就是因为不愿意按高纬的吩咐,赤身裸体躺于朝堂之上让众臣欣赏,竟被高纬一怒之下剥去了面皮,赶出后宫,不日便暴尸街头,死状可怖。
      如此这般为所欲为的皇帝,如果落在他的手里,甚至最后有何等结果,都未可知……
      我渴求的盯着高长恭,希望他不要如此执拗,可以放我走。
      高长恭沉默不语,恐怕他心里比我更清楚,他所侍奉的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过了半晌,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说道,
      “夫人恕罪……此事不可谓不重大……在下必须呈告皇上……”
      “……呵呵……”
      我听到他的言语,好似瞬间跌入了万丈深渊。
      难道到头来,等着我的仍是逃脱不了厄运?
      我深吸了口气,却仍是无法平复内心的愤怒。
      停了片刻,我阴沉下脸色,说道,
      “将军……你不该救妾身……于妾身而言,如此那般死了……或许也好过落在你们的皇帝手里……”
      “……”
      他没说话,神色晦涩不明,但却透着似有似无的无奈。
      “……将军……你比我更清楚……你们那个小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人……以他的资质……他根本守不住齐国……”
      我横下心来,沉声说道,
      “我大周当今的圣上……才是一个有为之君……良禽择木而栖……将军如此英才……为何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如若今日放了妾身……日后……妾身一定尽力相帮……将军……为何……”
      “不要说了!”
      高长恭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他看着我,神情磊落,道,
      “在下是齐国宗室,更是陛下的臣子。忠君之事,是在下一生恪守的准则,不可更改!请夫人原谅在下,此番只能如此行事。”
      “……”
      我看着他义正言辞,心中五味杂陈。
      愚忠之人,是根本说不通的。看来真的要凶吉难料了。
      而我同时又深感痛惜,这样一个英才,为什么会生在齐国,却又甘愿为那样一个昏君万劫不复?
      高长恭说罢,却又神色一变,面露微笑,坚定说道,
      “不过夫人放心,在下一直把夫人当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在下定会保夫人平安。”
      我看着高长恭却一言不发,他的冥顽不灵让我颇为不快。
      然而此时我人在他手中,却也是无可奈何。
      高长恭见我不言语,轻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却听到门外有人叫道,
      “将军,尉将军求见。”(尉相愿姓尉还是姓尉相?有没有亲可以解答?)
      我们二人听完皆望向门口,高长恭说道,
      “进来。”
      门外之人便掀帘而入,他见营帐里除了高长恭还有我在时,愣了片刻。
      而当我看到他的脸之时,却是有些意外。
      这人……便是将我掳来的那个将领……
      是他杀了客栈的老夫妇……
      然而他似乎并不记得我,他对我草草行了一礼,便走到高长恭身边说道,
      “殿下,朝廷的宣旨官快到了。”
      “好。我马上来。”
      高长恭听罢微微点头,对我说道,
      “夫人好好休息,在下还有事,先行告退。”
      我见他们有事,轻点头,有些不自然的笑道,
      “将军国事为先。”
      说罢他便随着那人离开了我的营帐。

      *****************************

      “姚诀……”
      我虽然身体虚弱,却是强撑着掀开了被子。
      姚诀听闻我的呼喊立刻掀帘入账,见我想站起来,急忙过来扶住了我,
      “夫人小心。”
      “……扶我……去看看梅子……”
      我轻轻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姚诀听闻点了点头,扶我出了帐子。
      梅子的营帐就在我的旁边,姚诀本想在门口唤梅子,却被我制止了,
      “如果她在休息……岂不是扰了她?”
      我略带责备的看了一眼姚诀,他急忙点了点头,帮我掀开了帘子。
      梅子果然在睡着,她的脸上浮肿消了些,但仍是红肿。
      她如今盖着被子,我看不到她身上的伤,不过看到她似乎有好转,也算安心了些。
      或许是多年养成的警惕的习惯,梅子睡得浅,我们正打算离开,她却醒了,
      “夫人?”
      她见我出现,就想起来行礼。我见她如此,急忙来到她的衾席旁,按住了她,
      “别动了……养伤要紧……”
      “可是夫人……您的病……”
      梅子很是担忧的说道,
      “奴婢都是些皮外伤,养一阵子就好了……夫人本就体弱,前两日更是全身滚烫,昏迷不醒……那样子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后怕……”
      “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我看着她微微笑道,接过了姚诀递过来的水,给梅子送去,
      “喝些吧……”
      梅子本想推辞,但见我似乎毫不介意如此,只得不好意思的接过了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
      “我来……是想谢谢你……”
      我看着她喝水,说道。
      “咳咳……”
      还没说完,梅子却突然呛了水,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见状急忙示意姚诀去看看,幸好并无大碍,她又猛地喝了两口水,才把方才的咳嗽压下。
      梅子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好似是震惊于我说的话。
      我确实是反思过,自己似乎往日里太过高傲,也太过骄纵。许多事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生气的时候会把怒气撒在她们身上。然而她们并没有怨怼,而是对我从一而终,今次又冒着性命之忧去完成我交给她的任务。
      我心里很是感激,可是因为我那可怜的自尊和骄傲,使得我始终是不想对她说声抱歉……
      “夫人不必如此……这是折煞奴婢……”
      梅子惊得连连摇头。
      “如果今次,我们还有机会回到大周,我一定给你我所能给的最好的封赏。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我认真的看着她,说道。
      “谢夫人……”
      梅子见我如是说,好似平静了些,至少那些奖赏不会让她惊恐。
      我见她如此,垂目而笑,这下我倒是明白了,往日里我在她们这些下人心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形象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
      我抬起眼睑,目光转向了姚诀,压低声音,
      “姚诀,我有件事问你。”
      “夫人请讲。”
      姚诀听闻,立刻回道。
      “我一路的动向,你是否都告诉了阿延?”
      此番话却让姚诀一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偷看了一眼梅子,然而梅子却别开了目光。他们的小细节,却是落在了我的眼里,心里产生了一丝怀疑。
      姚诀见似乎无法求援,回神看到我仍是盯着他,急忙神情一凌,跪了下来,
      “夫人恕罪……奴才……奴才……”
      他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厉害。
      我见他如此,说道,
      “起来吧……我并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
      姚诀听罢一愣,却是没有起身。我轻笑道,
      “我只是要提醒你,从现在开始,不要与外界做任何联系。梅子你也是……”
      两人听罢皆是疑惑,相视而望。梅子问道,
      “夫人,为何?我们早些联系到大公子,不是能早些得救?”
      “……”
      我摇了摇头,说道,
      “我们如今在高长恭帐下,如果没有人里应外合,想出逃根本是不可能。就算是联系到阿延,甚至是皇上,他们也无法立刻将我们救出。齐国对于俘虏的管控甚严,否则阎姬怎会三十年都无法回周?我长兄怎会现在还身在邺城?”
      我面色严肃,深锁眉头。他们二人听罢忧虑尽显,梅子问道,
      “那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吗?那不是等于俎上鱼肉?难道真的要像阎姬一样等三十年?”
      “不……”
      我垂目思考了片刻,说道,
      “高长恭此人虽然帮过我多次,但是为人太过耿直,丝毫不通情面。在律法允许之内,他会帮我,然而触及到国法,他必定严格遵守。你们如果私下暗通大周,被他发现,那可是不得了的……”
      “不过……”
      我见他们二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微微一笑,声音压得更低,
      “如今就连高长恭的军队里,也出现了无法上行下效的情况,虐待战俘层出不穷,说明就连高长恭的管控力都在下降。这意味着,齐国已经病入膏肓了……如今段韶已亡……先前在咸阳的时候,梅子说过如今斛律光也与他们的尚书右仆射祖庭以及陆令萱有嫌隙,无暇顾及战事……所以只要牵制住高长恭,齐国防线变会崩溃……”
      “夫人的意思是……”
      梅子睁大了眼睛,声音微颤。
      “既然已经逃不掉了……那就只能想办法帮皇上除掉这几个眼中钉……只要齐国灭亡……我们就能回去了……”
      我凑到他们两个身边,幽幽说道。
      姚诀听罢吓得双腿一软,瘫软到了地上,而梅子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转的飞快,思考了片刻,却是有些犹豫,
      “可是兰陵王帮助我们良多……这样做……会不会……”
      “我必须回去!”
      她话音未落,我便不容置疑的说道,
      “孰是孰非,我同样清楚。然而,面对困局,必须有取舍。如果你觉得如此做绝非道义,那你就想想沿途的百姓,客栈那对老夫妻,还有与我们同样境遇的那些战俘……对你我而言,是以怨报德。但是你想想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早些统一,岂不是舍小义而取大义?”
      “夫人……”
      梅子见我如此说,沉默了下来。姚诀回过了神,爬了起来。
      我低头不语,却又想到了元夫人的话。
      我心中敬佩高长恭,也同样感激于他。他帮助我多次,又替我照顾独孤罗多年。这份情谊,我没齿难忘。
      可是自私是人的本性,我思来想去,纵然是忘恩负义,该做的决定还是要做。
      说到底,他所愚忠的只是齐国的小皇帝一人,而我不仅是为了宇文邕,也是为了沿途一路帮助我的老百姓。
      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关键是看你怎么想……
      我低头自嘲了一声,幽幽道,
      “除了如此……我们还能如何?既然注定要去齐国,难道真的要做俎上鱼肉?如此……或许只是垂死挣扎……但是……我仍是不甘心而已……”
      二人听我如此说,皆沉默了下来。半晌,我平复了一下心神,将心中的阴霾压下,道,
      “好了……我已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你二人……既然知晓,接下来就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皆听我的吩咐……”
      我回过神,神色肃穆的说道。
      他们二人听罢点了点头,梅子问道,
      “那夫人可是有了计划?”
      “……”
      我轻轻摇头,说道,
      “如今在高长恭眼皮底下,一切谨慎为上,等脱离了高长恭,再见机行事……”
      “是。”他们二人听罢,认真的点了点头。

      *****************************

      我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梅子这里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我昏迷期间发生的事。
      其实事情很简单,高长恭认出了我和梅子,将我们立刻送到了营帐里救治。而他动了怒气,斩杀了几个带头抗令的士兵,其中便包括帮我送钱袋的那个军官。
      我听罢不由一笑,我这算是食言了吗?
      本是承诺饶他一命,结果却在我昏迷期间,就已经被高长恭处置了。
      梅子本是武功高强,然而却令她出乎意料的是,高长恭帐下的士兵皆不是泛泛之辈,有不少人的功夫是可以与梅子一战的。
      梅子毕竟与我一起奔走了一天一夜,再加上对方人又多,才被抓住羞辱。
      然而梅子毕竟只是皮外伤,经过救治很快就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便告知高长恭,找到了在战俘营里的姚诀。
      “夫人?”
      梅子刚说完,喝了口水,账外传来了高长恭的声音,我让姚诀去将高长恭迎了进来。
      我本是打算起身行礼,却被他劝阻。姚诀给高长恭找来了一个蒲团,高长恭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夫人刚醒,便到这里看望梅女郎,可是觉得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
      我努力地笑着说道。
      他见我如此,叹了口气,说道,
      “方才在下接到了京城来的圣旨。皇上命在下三日后拔营回京……”
      “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听闻疑惑,不知道为何高纬会突然召回高长恭。
      高长恭见我如此问,摇了摇头,微笑道,
      “并无大事……”
      我见他如此说,心中疑窦丛生。
      像他这样的将领,手握重兵,此时突然回京,怎可能无事?
      宇文邕接连颁布律令,又是销毁寺庙,又是收归军权,动作频频。然而此时却让高长恭回京,一定是齐国朝廷出了什么事。
      高长恭见我不说话,些许尴尬。不过他很快回了神,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皇上宣夫人进京面圣……夫人可愿意随在下走一趟?”
      “……”
      我听罢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瞟向了梅子。梅子见我看她,小心翼翼的问高长恭,
      “将军……此番夫人去面见你们的皇帝……会否有危险?”
      高长恭听罢,看了我一眼。我垂目不言,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在下曾答应夫人,定会保夫人周全。夫人平安,于在下是守住了与夫人的承诺,而于大齐而言,则是守住了一国之尊严。于公于私,在下皆不会任凭夫人受到伤害。只要在下在一日,夫人便可放心。”
      高长恭郑重其事,颇有诚意。我心知他可信,于是说道,
      “将军向来一言九鼎,妾身信得过。那到了邺城,便一切仰仗将军了。”
      我郑重的对他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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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在已然出现变化的阿罗眼里,个人感情远远不如国家统一的重要。有的时候,目光太高太远,就会显得冷酷。这也是她人生结局的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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