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散

　　这天上海下着雨，因为潮湿的关系，铁林胳膊上的旧伤开始疼，疼得让他集中思想都难，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在战乱中捡来的孩子非要缠着他讲故事。

　　这是个男孩子，今年五岁了，管他叫爹爹，捡来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全，转眼都过了三年了，时间也是快。

　　当年他执意要养这个孩子，老铁还朝他吼了一通，说什么这么乱的时候，自己都难养得起，又拿什么钱来养孩子？说着说着又提起柳如丝来，说那个女人多好多好，可他偏偏不领人家那份情……

　　铁林却坚持了，自己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人，又拿什么来回报柳如丝对他的感情呢？有个孩子作伴也挺好的，总比一直孤零零的强。

　　铁林哪里会讲动人的故事，见敷衍了几句也不起作用，他便将孩子抱在怀里，看了看窗外的雨，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场爆炸。

　　“爹爹……”小孩儿小心翼翼的唤了铁林一声。

　　“哎？什么事？”

　　“爹爹，是我不听话，你生气了吗？”

　　铁林摇了摇头，说：“没有呀，就是爹爹想起来一个人。”

　　“你说的是徐天叔叔？”

　　铁林的内心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般不由得一颤，他低下头看孩子，思索了半天，慎重的点了点头。

　　“那你跟我说说徐天叔叔的事情好吧？”

　　铁林又是沉吟了片刻，接着应道：“好的呀。”

　　其实他一直不太敢面对当年那场爆炸，任是谁问起来，他都懒得再去回忆。当年的麦兰捕房，当年的同福里，当年的仙乐斯……这些这些都好像成了一场梦。

　　铁林看着窗外的雨，缓缓的开了口：“你的徐天大大是很聪明很好的人。当年爹爹是在麦兰捕房当巡捕的时候认识的他。他啊，死了个人，只需看上几眼，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我那时候不开窍，案子也不会破，颠儿颠儿的去找他，他还不愿意给我讲。可他这人啊，禁不住磨，我跟他好说歹说啊，才把他说动，他这才跟我去破案子，我当年当上了麦兰捕房的总捕头，有一半的功劳是他的。”

　　“这么厉害的？”

　　“是呀。他会算命的，就好像所有事都发生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样的。除了……”铁林的声音顿了顿，没再继续，偏偏那孩子开了口问，“除了什么啊？”

　　铁林回过神来，说：“啊，没什么……”

　　铁林继续讲那些当年发生的事儿，徐天帮着他破案，帮着他分析柳如丝对他的感情，还有两个人一起并肩打日本人，说得激动了，双手还不自觉的比划起来，当牵扯到肩伤的时候，他还想起了一个人，他当年的结拜大哥——金爷。

　　铁林又闭了嘴，显然不想多说了，“爹爹有点累，你陪爹爹睡一下好不好？”

　　孩子乖乖的点点头，从他腿上下来，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铁林随后脱了外套，在孩子旁边躺下。

　　因为说起了徐天，他又不自觉的想起了很多当年的事，这些掩藏在记忆深处的经历，即使不愿意提起，他也会时不时的拿来当做回忆。

　　那次爆炸，大头和麻杆告诉他车上的人都被炸成了碎块，连拼都拼不到一起，人还活着的可能性极低。

　　他沉默了，一股悲伤涌过心头，眼泪顺着眼眶便滑了下来。

　　他不记得自己那天哭了多久，只是觉得他的天已经塌了。这还是他从小到大头一次哭得那么凶。

　　“爹爹，你怎么哭了？”孩子小声的叫唤着他，他随手揉了揉眼睛，果然眼角是湿乎乎的。

　　“哦，没什么，爹爹的肩膀疼。”

　　“爹爹，你一点都不勇敢，我受伤了都不哭的。”

　　“是啊，爹爹不勇敢。”他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头发，又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安抚他睡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在密集的雨声中，他的睡意也袭来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天都已经晴了。太阳斜斜的照进屋子里，暖暖的。

　　铁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头看见孩子还在睡梦中，他轻轻的坐起身，给小家伙掖了掖被角，披了件衣服坐到窗前。

　　“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是徐天说过的话。

　　现在还不太平，是不是战争结束了，徐天就会出现呢？铁林这样想着，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要是这样就好了呢。

　　他站起身来，想着出去走走，再顺便再回同福里看一眼。正好这时候老铁从外面回来了，他的声音很大，吵吵的，却又很亲切：“这雨啊，下了小半天啊，出去了都不好回来了。哎？小铁啊，你要出门呢？”

　　“嗯，去外面走走，在屋子里闷得难受。”

　　“那小子睡觉呢？”

　　“睡着呢，你小声点儿。”

　　铁林站在衣架前，琢磨了一下，拿起当年徐家妈妈给他的那件徐天的大衣披在身上。

　　外面的空气很好，他沿着路一直走，四处都是日本兵在巡逻，当年的法租界如今贴满了膏药旗，路面上时不时的出现爆炸暗杀这种事，每次听说死了几个鬼子，大家都会很开心。

　　这一路便走到了同福里。

　　小翠和宝荣叔回乡下结婚就再也没回来过，当年热热闹闹的同福里如今也就只剩下老马这个老邻居了，其余的大部分都是新面孔。

　　那个晚上之后，同福里徐家的房子被折腾的面目全非，还是他带着麦兰捕房的兄弟们来整理好的。

　　因为徐天的巧妙设计，影佐的尸体被炸得焦黑焦黑的，这叫做恶有恶报。

　　据说徐家的新租客也姓徐，这是缘分？

　　他进了巷子溜达一圈，正好碰见这家三口人出门，男人还笑眯眯的和他打了招呼。

　　其实看起来也安稳了，但是徐天呢？

　　铁林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出了巷子。

　　再去车行看看吧，铁林想着便往回去的方向走。还没等进到车行里面，就能听见大头和麻杆在嚷嚷，而偶尔参杂着的女声便是柳如丝了。

　　三人见他来，连忙招呼他坐下。

　　大头和麻杆还习惯性的叫他“铁公子”，铁林笑着应了，抬头看了一眼柳如丝，这个女人依然漂亮大气，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豪放劲儿，他们俩牵牵绊绊的一直没结果，主要是也怪他心里藏着徐天。

　　铁林坐着喝完了一杯水，柳如丝把他叫到了后面。

　　“你还觉得徐天能活着吗？”柳如丝这样问道，“这都三年了。”

　　柳如丝是聪明人，铁林的心情她都懂。

　　铁林瞪大了眼睛，就像再问柳如丝“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呢？”

　　“你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儿了？这股子颓废劲儿，比那些个老烟鬼都不如。”柳如丝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铁林叹出一口气，倚在墙上，说：“我真的觉得他没死，有时候想他想得心口窝疼。”

　　“你也找了他这么多年了……”

　　“是啊，可就是找不到。”铁林颓丧的撩了撩头发，倒也不知道突然间从哪里来了力气，转过身，一拳砸在墙上，“可就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柳如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走到铁林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这世道乱了，找人也不是那么好找的，等太平了，人还活着，就能出现的。”

　　铁林没应声，头抵在墙上，肩膀抽动起来。

　　柳如丝见他情绪不好，悄声离开了。

　　铁林抽搭了一会儿，把情绪收起来，对着另一面墙上的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形象，嘴角含笑走了出去。

　　此时正夕阳西下，铁林想回去了。于是他跟柳如丝、大头和麻杆三人道了别，便往家的方向走。

　　他依然是情绪不高，大概也是受了之前那场雨的影响，走路垂着个脑袋。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开心起来的东西了，除了徐天现在就站在他眼前。这样的话，自己定会抱住他，高兴的跳起来，大声的向全世界的人喊：“天哥，你终于回来了！我要想死你了！”

　　因为精神有些不集中，鞋带散了都没有发现，走着路便被绊了一下，他低下头皱着眉把鞋带系好。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前方的光亮被一个人挡住了，他有点生气，想问是谁走路不长眼睛过来挡他的路，谁知道抬头只看挡在他前面那人的手，便觉得呼吸有些停滞。

　　只见那人一只手的小手指齐齐的断了一节，当然这也不妨碍那人提着一条鲜鱼，而另一只手拎得却是个小菜筐，里面堆满了蔬菜。

　　铁林赶紧站起身来与那人对望，而刚刚想的那个情节却并没有发生。他不敢呼吸了，甚至不敢去碰触他，生怕这是一场梦……

　　“天……天哥……”铁林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徐天的嘴角扯出个若有似无的笑。

　　这不是梦，因为铁林听见那人对他说：“我回来了。”而他的眼睛还是精明闪亮的。

　　“嗯……”铁林笃定的点点头，这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回到了身体里，肩膀上的旧伤也不疼了，落下的夕阳复又升了起来，独独的照着他们两个。

　　“回来了就好。”铁林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远处，似乎也应景的传来了这样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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