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同人·蓬萊之笑

作者:海海放心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三章 民謠與童謠 (三)


      峨眉明日便要離開,我帶著無極來萍山陪她度過這最後兩天。萍山後院種有多種果樹和蔬菜,滄伯還養了不少雞。高大的龍眼樹上結實累累,吞了吞口水,我眼巴巴地望著正爬上樹為我們採龍眼的滄泊,峨眉卻擔心也跟著上樹的秋君。兩歲多的秋君,也許是生長在山上,長得黑黑瘦瘦,跑得快、走得穩,身手矯健,爬起樹來像個小猴子,還會盪來盪去。
      「照我說呢,秋君才像孤獨缺的兒子!」我指著秋君。
      「怎麼說?」
      「孤獨缺也像隻猴子。羽仔那小子,虧他名字有個羽字,膽子小得像老鼠,別說飛了,連路都走不穩,只差沒在地上爬。」
      「時候未到吧。秋君,小心!別摔下來!」峨眉似乎不怎麼認真聽我說話,一臉緊張地望著樹上那隻小猴。
      「孤獨缺老抱怨說一定是在娘胎裡就缺乏營養,先天不足,後天又補不回來。他用鳥食形容羽仔的食量。」
      「哈!也許是大器晚成。」
      「但願如此。長相是挺好,就是老皺眉頭,也不知在煩惱什麼。」
      「珍姊愛說笑,還那麼小,怎會有煩惱。」
      「不過聽寒波說,羽仔有一點跟慕少艾小時候很像。」
      「哪一點?」小猴子下了樹,峨眉終於看向我。
      「很愛看螞蟻。一歲多的娃兒蹲在地上,低頭皺眉專注看螞蟻爬,不騙妳,那樣子有夠可笑又可愛。」
      「我可以想像。可惜這回無緣一見。」峨眉輕笑著。
      「媽媽!媽媽!那裡有個會動的金頭髮洋娃娃!」
      無極興奮地站在大開的木門邊,指著別墅的草地大聲地嚷著。我走到木門旁往隔鄰看去,原來是蝴蝶君在草地上騎著小小鐵馬。
      「蝴蝶君,還記得我,八珍姊姊嗎?」我抱起無極,向蝴蝶君打招呼。
      「吵死了!」蝴蝶君向我扮個鬼臉,一溜煙跑進了屋。
      「這個小鬼!」
      這是我跟蝴蝶君的第二次照面,他依然不領我的情。但我並不在意,反而覺得一個金髮娃娃說福佬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奇妙。

      「別走!別走!」無極掙扎著要落地去追蝴蝶君。
      「胡夫人在休息,現在不方便過去。」峨眉拍了拍無極,好言相勸。
      「媽媽,我要洋娃娃,我要那個會說話會動的洋娃娃!」無極竟然鬧起脾氣。
      「他不是洋娃娃,他是人,是個小男孩。」我耐心地解釋。
      「人?有金頭髮的人?是書裡的王子走出來嗎?」無極睜大了眼,那天真模樣可愛極了。
      「是啊,他是王子呢。」
      「媽媽,無極可以喜歡王子嗎?」
      「呵,當然可以。無極長大要嫁給王子。」
      我隨口應付,心裡卻想著這樣傲慢的小子,將來誰喜歡他,誰就要倒大楣。我沒有想到的是,多年後,無極真的愛上了她的王子。

      「那孩子看似傲慢,其實只是害羞怕生。或許是長得跟我們不一樣,他不知道該怎麼跟我們相處。想想也怪可憐,在城裡在這裡都沒有玩伴。」滄伯拿著一大串龍眼下了樹。
      「怎不叫秋君跟他玩?」我放下無極,接過滄伯遞過來的龍眼,剝了一顆給她。
      「他不跟我玩!」秋君在一旁恨恨地抗議。
      「他想啊,只是拉不下面子。這孩子怪有趣的,雖然不跟秋兒玩,卻常將舊玩具往這裡丟,送回去也不收。夫人偷偷跟我說,其實他是想送給秋兒。」
      「倒挺大方,真是怪得可愛。」峨眉笑出了聲。

      「滄兄,山谷失火了!」
      義父慌張地跑過來,我們往他手指方向望去,一縷煙霧從別墅背後冉冉飄升,向天漫延……

      ※

      「滄伯!停手!」
      滄伯一棍子打向旱魃前,我大喊出聲。
      見鬼了!我想我的嘴巴現在一定可以塞下一顆包子。張大嘴、瞪大眼,無法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縱火犯人竟會是旱魃。
      今日陰晴不定,一會兒太陽,一會兒細雨,偶有刮風,像颱風來臨前的天氣。看見煙霧冒起,滄伯立刻判斷是人為縱火,因為潮濕的荒草不可能起火。
      義父發現煙霧,趕忙通知滄伯,兩人拿起棍棒就往山下衝,我與峨眉也跟著下谷一看究竟,不料竟會是旱魃。

      是老天惡意捉弄?還是善意湊合?

      「峨眉……」
      被逮個正著的縱火犯,卻是一副癡傻,除了峨眉外,我們三人皆不在他的視界之內。我望向峨眉,只見她因奔跑而暈紅的臉色倏地煞白,只是僵立地眼望旱魃。義父趨前檢查火源,紙錢已燃盡,只餘淡淡輕煙。
      「這裡平日鮮少人跡,你在這裡祭拜什麼人?」義父走至旱魃身前,一臉嚴肅。
      「你不知道在山上起火是很危險的嗎?」滄伯更是一臉兇相。
      旱魃手足無措,只能望著峨眉。骨灰罈私埋於此,只有孤獨缺、吞佛、和自己三人知曉,一時不知該不該說出真相。

      「義父,他是旱魃。」
      我看旱魃神色不對,趕忙解釋,希望義父看在他與峨眉認識的份上,放他一馬。
      「他是旱魃,我便是蚩尤!說,你在這裡做什麼?」義父毫不妥協。
      我納悶蚩尤是誰?和旱魃有什麼關係?見義父臉色鐵青,不便發問,心想等會兒要問問峨眉。

      「對不起!」旱魃彎腰低頭,向義父鞠躬賠罪,沒有多做辯解。
      「爹,讓我來問他吧,你們先回去。」
      短暫動搖過後,峨眉回復冷靜,知道旱魃在此必有原因,只是難以啟齒。
      「對不起!」旱魃再度誠心道歉。
      義父看著峨眉好一會,長長嘆了口氣,屈服下來,向滄伯使個眼色,準備離去。
      「練老伯!」旱魃突然跪倒於地,喊住了義父。
      不知旱魃要做什麼,我的心,跳得像打鼓。峨眉又僵住了。
      這傢伙!為什麼每次他與峨眉巧遇,場面都這麼嚇人!

      「我對峨眉是真心真意的,請老伯成全!」
      旱魃跪地磕頭,卻把兩人嚇得連棍棒也拿不住手,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惹的禍都還沒有解決,又來一樁。你到底會不會看場面啊!』我在內心哀呼。

      不約而同,所有人都將眼光調向峨眉,慘白的臉這會兒紅如石榴。滄伯突然噗哧一聲,率先笑出聲。我也莫名其妙跟著笑了,笑聲乾啞。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笑,或許受牽引,或許是因為驚嚇過度。
      「我開了間貨運行,我很努力工作,已經買了第二部貨車,將來還要買第三部、第四部。我一定會讓峨眉幸福,不會讓她吃苦的。請老伯成全。」旱魃急口要求,磕頭如搗蒜。
      義父微笑地看向峨眉,了然的眼神,彷彿理解旱魃是憑什麼讓峨眉動搖。滄伯再度低笑出聲。
      「小子,你是不是搞錯順序了?」義父白一眼滄伯,忍住笑,故作嚴肅。
      旱魃抬起頭,突然一手指向我……
      「金八珍!金八珍可以當我的媒人!」
      旱魃以為義父所謂的順序,是指要先有媒妁之言,急得胡亂找人說媒。
      忍耐不住,旱魃的突兀之舉,終讓義父與滄伯大笑出聲。
      「你還有沒有腦子啊?沖昏頭了你!義父的意思是要先問過峨眉。她還是學生呢!」
      又好氣又好笑,我也口不擇言。再度看向峨眉,只見她一張臉又變得慘白,身子微抖,也不知是生氣還是感動?

      「號崑崙,當年我們若有他這樣的勇氣與傻勁,或許遺憾就不會發生了。」滄伯止了笑聲,語氣轉為感嘆。
      「未必!我現在就很想一掌劈死他!」義父雖然口氣強硬,但我聽得出那明顯的口是心非。

      「旱魃,你先起來。」
      從動搖中平穩下來,峨眉蹲在旱魃面前,伸手扶起了他。
      「爹爹、滄伯、珍姊,請你們先回去好嗎?」
      「峨眉。」
      義父望向峨眉的眼神有著贊同與鼓勵,峨眉看出其意,輕搖了搖頭。
      義父的嘆聲中,我們三人默默離去。

      ※

      靜默如細雨飄落,尷尬隨風吹捲,不預期見面的無措,在彼此心田曼生荒草。
      她的動搖,他的激進,像被眾人離去的腳步深深踩入軟泥中的新芽,斷得無力萌生。
      她想著該怎麼掩飾,他想著該怎麼解釋,千言萬語,在腦海、在喉頭,如煙火爆發,但終究是抓不住那一瞬燦爛,熄滅、沉默……

      「妳好嗎?」
      「你好嗎?」
      再多的責、疑、怨、念,終究化為一句濃濃關心,旱魃放棄追問練峨眉何以不告知他回台的消息。看到她的剎那,他明白。
      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圓潤刻意的隱瞞,練峨眉放棄掩飾。她希望,他會明白。
      平凡問候與平淡語氣的背後,一是亟欲親近的內斂,一是刻意疏離的外放。

      「可以告訴我,你在這裡祭拜什麼人嗎?」
      旱魃猶豫是否該說出實情,練峨眉見他面有難色,便不追問。
      「我相信一定有你的理由。」
      「孤獨缺在這裡埋葬了吞佛外祖父母的骨灰,和他母親的頭髮。」
      見練峨眉放棄追問,旱魃反倒決定說出實情,簡單敘述了吞佛的身世。但隱瞞了放火事實和造化之鑰的存在。那畢竟是吞佛最大的秘密,他無權向任何人提及。

      「原來如此。讓我也略盡心意。」
      練峨眉面向小石,雙手合十,閉眼默默祝禱。

      「你放心,我會轉告我爹。東西收一收,我們走吧。」
      「你爹?這樣好嗎?」邊將牲禮收進竹籃,旱魃心虛地問起。
      「沒事的。這裡的產權還是我家的,並非蝴蝶洋行的產業。當初我爹賣地給胡爵士蓋別墅時,並不包括這個山谷,是胡爵士承租下來,打算蓋溫室用的。出外人最是想念家鄉的吃食,爵士想蓋溫室栽植家鄉的蔬果和香草,只是他忙於事業,至今未動工。我會請爹爹別讓任何人來擾了他們安眠。我爹大度有量,常做善事,跟孤獨缺也熟識,或許,也識得這家人,不會有問題的。想來孤獨缺便是因此,才將他們葬在這裡。」練峨眉邊解釋邊往山上走。
      「我相信!否則剛才一棍子就把我打死了……抱歉,剛才我一時衝動,希望沒有嚇著妳。」習慣性地搔頭,旱魃一臉尷尬。

      一陣風吹來,夾帶細弱雨絲,練峨眉加快腳步往谷口前行。旱魃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兩年前的夏日驟雨……

      「說來,我每次都被你嚇著。」練峨眉回頭,微微一笑。
      「還有,每次見到你都下雨呢。」
      練峨眉輕笑著,不知不覺,回復真我,那疏離的做作,已經不復存在。
      「所幸今天雨不大,不若上回。」
      如銀鈴般的輕笑,如蜻蜓飛躍的輕快……
      旱魃停下跟隨的腳步。

      『旱魃、旱魃,來我這兒。』

      『峨眉,讓我靠近妳。』
      夢幻與真實重疊,七百多個日子以來的想望就在眼前……

      「峨眉,我是真心的。」旱魃再也忍耐不住,向著背影大喊。

      話題終究還是繞了回來。練峨眉停下,背對旱魃。
      「那不是一時衝動,是七百多個日子的累積。」一個箭步追上,面對練峨眉。
      練峨眉仰望天空,伸出兩掌,讓細弱雨絲在掌中蒙上一層水霧。
      「爹爹跟滄伯看這天色,都說會有颱風,肯定浪大,要我明兒個別上船呢。」
      輕喃著,像是對天說話,練峨眉殘忍也婉轉地道出了事實。

      「妳明天要走?」再一次的打擊,旱魃動搖,不自覺地粗了嗓子,手上竹籃掉下了地。
      「我感謝你為珍姊做的事。」
      「我不要妳的感謝。回來也好,離開也……峨眉,為什麼避著我?是因為藺無雙?還是阿龍?」旱魃失去理智地伸長手,抓住了練峨眉兩手。
      臉色再度轉為青白,失了血色的雙唇微微顫抖,低垂了頭,是窘迫,是不敢面對的怯懦。

      「兩年足夠理解很多事。」見她受此衝擊,旱魃頓覺不忍,不再追問。
      「算了!至少告訴我,可有放晴的一日?」
      見練峨眉不語,旱魃嘆口氣,放開了手,仰望天空,伸出兩掌,也讓細弱雨絲在掌中蒙上一層水霧。

      「我們不能只做朋友嗎?」
      「心,就像雨。落下,滲入土中,再吸入根莖葉中。換了形狀,它仍是水。」
      「旱魃……」
      偶遇以來,始終迴避的目光終於對準焦距,互望的視線糾纏,彼此的眼眸,亦蒙上一層水霧。

      「你知道你名字的含意嗎?」
      「我等妳告訴我。」
      「旱魃,旱之神,所經之處遍地大旱。你是火。」
      「燃著妳嗎?」
      「我害怕接近。」
      「妳知道妳對我的意義嗎?」
      「我等你告訴我。」
      「涓涓清水,滌足緩流。妳是水。」
      「淹沒你嗎?」
      「我但願沉淪。」
      「水火不容。」
      「水火亦可同源。」
      「旱魃……原諒我。」
      「告訴我……如何才能忘記妳?」
      「每次見你,總是流淚……」
      水霧凝結成淚,滴落在旱魃手心。練峨眉轉過身,走出了谷道。旱魃看著掌中溫熱,一滴淚落下,滾向練峨眉的淚珠……

      ※

      是老天惡意捉弄也好,是善意湊合也好,再如何抗拒,天意終不可違。

      今日亦是陰晴不定,風勢不大,吹來潮熱的空氣。孤獨缺一早就來跟旱魃說會有颱風,而且不小,要他做好防颱準備。問孤獨缺何以得知?孤獨缺說是年長者的經驗。旱魃只是笑了笑,看看天色,半信半疑。九禍從市場回來時也說那些小販們彼此告知颱風來臨的消息。

      『這天氣當真可疑。』
      擦了擦汗,想起練峨眉的船……內心莫名騷動,旱魃拔腿就跑。
      『希望船會停航。』
      飛奔至修車廠,舊貨車已修理好,旱魃加了油,往基隆急駛。來到碼頭,天空開始飄下細雨。

      『終究來不及。』
      將貨車停在碼頭對面,旱魃沒有下車,只遠觀甲板上的旅客與送行者依依不捨的離別畫面。搜尋不到練峨眉的身影,卻瞥見號崑崙與阿龍走出送行人群,往碼頭外而去。

      『浪是大了些,看來並沒有造成影響。』
      『看一眼也好。』
      旱魃下了車,找個可以望見船的地方坐了下來,希望練峨眉會走上甲板,再見她一面,即使是遠遠地看一眼。
      船鳴嗚嗚,船開始緩慢後退,送行的人、遠行的人、揮別的手、分離的淚。
      練峨眉走上甲板,望著陸地,長長辮子垂在身前,一襲素樸青衫,更顯清麗修長。
      「峨眉!」
      熟悉的身影一竄入視線,旱魃反射性跳起,向前急追幾步,突然又停下。

      『每次見你,總是流淚……』
      憶起練峨眉的淒楚,旱魃放棄了追逐,癡癡地望著那愈來愈小的身影。
      送行的人紛紛離開了碼頭,旱魃仍站在原地,毫無所覺,颱風隨著船行的離去,愈來愈靠近。目送船影,直到出了港灣,旱魃仰望詭譎天色。
      『老天爺保佑,但願妳一路平安無事。』

      「好久沒來這裡,不如回去瞧瞧。」
      旱魃憶起那幢面海小屋,決定趁機回去看看。到了小屋前,房東老伯恰巧在門窗上釘木條。
      「老伯!」旱魃下了車,出聲招呼。
      「是你啊,旱魃。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不就是颱風嗎。」
      「哈!這倒是。」
      旱魃看著小屋。原就簡陋的小屋,如今更是殘破得門朽窗銹,只餘磚瓦骨架仍然頑固。
      「算了!隨便釘釘,反正也沒人住,要倒就讓它倒。」
      房東見到旱魃,放棄了防颱準備,拉著旱魃進屋,開始閒話家常。

      「這裡是我老婆的娘家,她呀,就是念舊。你們搬走後,她還是常會來打掃,希望能夠租出去。倒也不是為了租金,房子沒人住,總是荒得快,現在只好當倉庫用。提到老婆,你娶了妳大嫂沒有?」房東突然舊事重提。
      「大嫂就是大嫂。」旱魃輕描淡寫,懷念地在屋內走動,避開尷尬的話題。

      屋內清掃整齊,充當煉丹房的正堂內,整齊地堆放著雜物和待修理的傢俱,另一邊高高疊起一綑綑的乾稻草,幾個小陶爐,零落地躺著。廚房爐灶依舊,未使用的材薪和清掃工具堆在一角。推開後門,門旁的汲水器像八十老翁,鐵銹斑斑地彎腰駝背。後院管芒叢生,甚且囂張地佔領了被棄置的煉丹大陶爐。原來大哥夫妻的房間,空無一物,但門窗尚算完好。走進自己曾睡過的小臥室,木窗已經腐朽,只餘框架,用木片釘的簡陋床板,已經被白蟻蛀得朽爛。

      『吞佛,我是多麼感謝你。』
      殘敗腐朽的過往,更讓旱魃不堪回首。

      風雨一陣比一陣強,門板被風吹得伊呀作響,房東停止了敘舊,要旱魃趕緊回家。出了屋,遠眺大海,才那麼一會兒功夫,風浪開始發出怒吼。遠遠的那端,一艘船像懷孕的胖婦人般,左右搖擺著身子,進了港灣。

      「那艘船才剛出海沒多久,又轉回來了,可見颱風比預期的要快要強。」房東指著船,向旱魃說明。
      「船?是中午那艘船嗎?」旱魃興奮急問。
      「那還用說,客船幾天才有一班。這種情況很常見,我們討海人最清楚不過。颱風速度、強度難以預測,看風浪不大,以為還很遠,到了外海發現風浪已大得不利航行,又轉回來停泊。這一停啊,恐怕要兩天呢。照我看吶,颱風大概要到明日午後才會完全過去,這船最快也要後天早上才能出港。」房東得意地賣弄知識。
      「哈!天意!這次絕不讓妳逃掉!」
      旱魃雀躍地大叫,淋雨衝向貨車,往碼頭急駛!

      ※

      船停靠穩妥,提著行李的旅客,陸續又回到地面,紛紛奔向附近的旅社暫避或採買糧食。船長公告颱風一過便開船,大約是後天早上,建議旅客至旅社住宿兩天。若不願或無盤纏的人,不怕船隻搖晃的人,可以留在船上,但要自備伙食。
      旱魃一臉急切,不時地跳起張望,深恐漏看了練峨眉。直到所有人皆下了船,仍看不見身影。旱魃急得拔腳就要衝上船尋人,卻見練峨眉提著行李,步上了棧橋。
      「峨眉!」旱魃放聲大喊。
      「旱魃?」意外的見面,練峨眉行李碰一聲掉落。
      「先離開再說。」旱魃衝向前,不由分說,一手提起行李,一手拉起練峨眉,拔腳就往貨車衝。

      上了車,兩人皆淋了一身,哈哈急喘,風雨無情地敲打車窗玻璃,咚咚咚地作響。旱魃一臉燦笑地看著練峨眉,練峨眉正拿著手帕擦拭臉上、髮上的雨水。
      「你笑什麼?」練峨眉一臉納悶,奔跑過後的臉色,粉嫩得滴出了水。
      「妳果然是水!」旱魃語意不明,笑容愈趨擴大。
      「真是,每次見你都下雨,又被你嚇一跳。」
      「哈!老天爺難得幫我一次。」旱魃樂不可支,愈說愈興奮。
      「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叫天意不可違!」
      旱魃俯身向前抱住練峨眉,不顧她的驚愕,將唇緊緊黏住那兩片合不上的紅唇。直到練峨眉放棄掙扎,回應地雙手攀上旱魃頸項,火熱激情方轉為纏綿似水。

      依依不捨地放開練峨眉,見她面如紅霞,細細輕喘,忍不住伸出一指,輕撫豔紅雙唇。
      「妳打算怎麼辦?」
      「船長說等風雨一過就立刻開船,要旅客自行找間旅社暫避。」練峨眉難為情地望向窗外,窗玻璃上雨水縱橫,看不清窗外景象。
      「我從來不曾如此感謝颱風。」旱魃露齒一笑。
      「幸災樂禍!」練峨眉氣惱地。
      「油料不夠回台北。」旱魃狡詐地。
      「我可以坐火車啊。」練峨眉淘氣一笑。
      「我有更好的地方。」
      「哪兒?」
      「我家!應該說曾經是。妳忘了我住過基隆嗎?」旱魃輕鬆快樂地發動引擎。
      「旱魃,你才是水!昨日是淒苦的霧,今日倒成了溫泉。」練峨眉笑著瞪眼,神情卻是愉悅,並不堅持回家。
      「哈!我卻被妳給融化了。不,是被妳點燃。走,我帶妳逛大街去!」

      凝視著窗外風雨,練峨眉展顏一笑。
      『旱魃,我也感謝這場風雨……』
      解開纏縛自己的理想大義,不再壓抑內心的想望,練峨眉決定做一次真正的自己。

      ※

      「我去買就好,妳留在車上,免得淋一身濕。」旱魃下車前,體貼地吩咐。
      練峨眉燦爛一笑,自己拉開車門欲下車。旱魃趕忙跳下,急繞至另一邊,兩手大張,將她抱下,護著奔入路旁人家簷下。
      「你濕,我也濕。」練峨眉愉悅地指著已濕了半身的旱魃。
      「哈!好吧!」
      不再顧慮風雨,旱魃牽起練峨眉,像情人般走進商街。滿胸幸福漲得快窒息,顧不得忙碌趕著採買的人潮,旱魃快樂地吹起口哨。
      先買了木炭、火種及幾樣用品後,旱魃牽著練峨眉左穿右進,每至一間店面,便問練峨眉意見。練峨眉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聽說這家餅店的餅很好吃,我買幾個給妳嚐嚐。」
      經過李鵠餅店,旱魃想起九禍說這家餅店是基隆最有名的,這回不問意見,一頭衝進去。練峨眉立於店門口,聽著旱魃大聲詢問店家哪個好吃的聲音和忙碌選購的背影,一股心酸的幸福衝入眼眶。
      『原來,依靠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是如此幸福。』

      「妳住親戚家對嗎?」旱魃一臉傻笑地手提兩大盒餅出了店門。
      「以前是。大學在南京,我現在租房子。」
      「妳昨天說過出外人最是想念家鄉吃食,這一盒帶回去慢慢吃,一盒妳在船上吃。這個,現在吃。」
      旱魃拿出一個用紅紙包著的鳳梨酥放至練峨眉唇邊,練峨眉微張嘴,輕咬一口。
      「怎麼樣?好吃嗎?」旱魃緊張地詢問,深怕不合練峨眉口味。
      「嗯。很好吃。」
      練峨眉輕點了點頭,兩滴淚落了下來。細細品嚐酸酸甜甜如自己心情的內餡,而奶香濃郁入口即化的酥皮,正像旱魃濃郁、單純又包容的心。
      「妳嫌不夠濕嗎?我希望以後見妳,看見的是妳的笑容。」旱魃伸手抹去她的淚水。
      「呵!你也吃。」
      練峨眉破涕為笑,不避諱地將自己咬過的那端湊近旱魃的嘴,旱魃不客氣地張嘴就咬。
      「這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旱魃誇張地吞下,但那話裡的真誠卻不虛假。練峨眉親手餵食,就算鹽巴也是甜的。
      「風雨越來越大,我們走吧。」
      單手提著食物、用品,旱魃仍是空出一手牽住練峨眉,彷彿一放開,她便會隨風飛去。

      路經房東家,旱魃下車向他說要借住小屋兩天,房東答應,眼光卻直往車上的練峨眉瞧。
      『原來他有情人,這就難怪不娶他大嫂了。長得真標緻……』
      「老太婆!」房東進了屋,趕忙跟老婆吹噓這件大事。

      「這樣大門應該就不會吹垮了。進來吧。」
      回到面海小屋,將貨車貼近大門橫放,阻擋風雨入侵的強度,卻讓屋內更顯昏暗。旱魃一手食物,一手行李,帶練峨眉進了屋。

      「這就是更好的地方?」練峨眉看了看屋內,開起了玩笑。
      「哈!總比旅社的髒臭小房間要好。」
      「為什麼會有稻草?」
      「為了貼補家用,房東太太養了幾條牛。可能是怕潮,就堆在這裡。」
      「住牛欄倒是新鮮的體驗。」練峨眉指指稻草堆,又指指旱魃。
      「哈哈哈!原來妳也是會說笑話的!」旱魃大樂。

      「等我一下,我準備椅子。」
      旱魃從舊傢俱堆中取下板凳,見卡榫鬆脫,連忙修理。又衝進廚房拿出抹布擦拭,而後鞠躬哈腰,作戲地請練峨眉坐。
      「小姐請上坐。」
      「先將身子擦乾,小的這就為您準備洗澡水去。」
      待練峨眉坐下,旱魃半玩笑半正經,拿出新買的巾帕遞給她,回身便往廚房走。
      「不用忙了,擦一擦就好。」
      「不行,妳全身濕了,會著涼。生了病,我不會讓妳上船的。」旱魃口氣強硬,男人味十足。

      『這下事情可多了!』
      旱魃瞪著灶上骯髒的大鑊,脫去了濕上衣,抬起大鑊衝出後門,汲水沖洗。
      練峨眉悄悄立於廚房門旁,看著旱魃忙碌張羅。精赤裸露、肌肉盤結的上身,如銅牆鐵壁般牢靠;年輕潤澤的肌膚,水珠點點,閃炫誘人光芒。
      『第一次見他,就是如此模樣。』
      『旱魃的身體,竟是如此美。那些石膏像根本不能比。』
      偷偷欣賞著旱魃雄壯魁梧的體魄,練峨眉想起素描課臨摹的西洋石膏像,忽而羞色大起,快步回到正堂,不知想到了什麼?

      ※

      「峨眉,水溫可以了。」
      「呵,我倒覺得你比我更需要洗澡。」
      旱魃一頭一身黑灰地從廚房出來,若不是汗水微微反光,幾乎要與屋內的昏暗溶成一體。從皮箱內拿出乾淨衣物和盥洗用具,隨旱魃進了廚房,練峨眉眼觀四方暗暗叫苦。天色已暗,就著柴火仍清楚看見灶上大鑊正冒著熱氣,鑊旁放著水瓢、水桶。後門右邊呈直角處還有一道門,門開著,壁檯上點著一根蠟燭照明,角落還放有一個大水缸,但地板中央卻是一道溝漕。

      「那是澡間?」
      「那是廁所……」旱魃搔頭,欲言又止。
      「那……難不成廚房兼澡間?」
      「廁所原來在後院,我們搬進來前就已經坍塌。重建費事,戲班在外的日子比在家長,考慮到定期挑糞麻煩,更不知往哪裡挑,所以我們便把澡間改成廁所,至少埋有溝渠,可以通出去。真是餿主意,應該讓妳去住旅社的。」旱魃尷尬地解釋。
      貧瘠且物資匱乏的年代,衣食住行皆簡陋,出身大戶的練峨眉雖能理解,卻不曾經驗過。見旱魃懊惱,微顯自卑,練峨眉露出笑容,以示撫慰。

      「你能住,我當然也可以。」
      「一時沒想到妳出身富貴,委屈妳了。」
      「沒關係。就在門旁洗嗎?」練峨眉看了看後門旁的水泥地。
      「是。其實家裡只有大嫂是女人,她洗澡時就把廚房門栓上。洗澡水會流向後院和廁所,洗澡兼洗地、沖廁所。我們男人家除非是冬天或雨天,否則都提個熱水直接在後院汲水器旁解決。那……我出去了。」
      「對了,水都給妳用,妳就直接從鑊裡舀水。水不燙,洗澡剛好的溫度。」

      待旱魃出去,練峨眉試了試水溫,果如旱魃所言溫度正好。見灶內爐火已弱,拿了兩根新材放進,又至後院提一水桶的冷水,這才開始不甚安心地脫衣。強風擊打著關不牢靠的門窗,雨水也跟著滲入,練峨眉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簡單快速地洗髮洗澡後,熱水所剩無幾,先用布巾包住身體,再將冷水倒入大鑊裡,拿起一旁吹管將爐火吹旺,這才開始擦髮穿衣。
      『你為我做的,我也願意為你做,再等一會,你也有熱水洗澡了。』
      用手試試水溫,練峨眉毫無所覺,紅撲撲的臉上,是新嫁娘為丈夫張羅的溫柔甘願。

      當練峨眉出了廚房,屋內已經暗得幾要伸手不見五指。左邊房內有光透出,帶著幾絲煙霧,且傳出悉悉唆唆的聲音。好奇地走近一瞧,房內旱魃將稻草綑散開,厚厚地鋪在地上充當床墊,又巧妙地用稻草綑紮成枕頭狀,其上再鋪上薄毯,便成了厚軟的臨時床鋪。門旁小陶爐炭火正旺,門窗皆有破洞,空氣對流,倒也沒什麼煙霧。
      「你在鋪床?」練峨眉輕喚趕工作業,揮汗如雨,全身髒灰又沾上不少稻草屑的旱魃。
      旱魃轉過頭來,見到練峨眉,表情呆了呆。
      「怎麼了?」練峨眉緊張地檢查自己。
      「第一次見到妳那天,妳就是穿這件白衣。」旱魃深情款款。
      「原來是這樣,還以為哪裡不對。第一次見你,你也是這個樣子。只是,少了這些碎屑。」練峨眉指著旱魃光裸的上身。
      「哈哈哈!看來彼此都印象深刻。這間房大,曾是我大哥大嫂的臥室,今晚妳就睡這裡。幸虧有這些稻草。」
      「呵,珍姊曾經形容你是稻草人,這會兒可不就像了嗎?」
      練峨眉伸出手為旱魃揀去髮上、臉上的稻草屑。那自然流露的溫柔與愛嬌,那指尖在髮上、臉上的輕微觸摸,令旱魃打從心底一陣酥麻。閉上眼,不看,身體反應卻更加強烈。

      「毛毯哪來的?」
      揀拾的手指來到胸前肚腹,體內慾望隨著體表的淨化愈趨濃濁。旱魃哀嘆,情人無瑕的心意,是最催情的試煉。旱魃張開眼,握住了形同挑逗的雙手。
      「再下去,恐怕我會把持不住。」
      剎那紅霞鋪臉,練峨眉羞得不知雙手該往哪裡擺。旱魃矮下身,深呼口氣,攤開另一條毯子,做作地掩飾動情。
      「為了省下住宿費,長途送貨時都睡在車上,所以我跟工人都會在車裡準備一套換洗衣物和毯子。正好,一條鋪一條蓋,相信妳今晚一定睡得很舒服。」
      「那……你呢?」
      旱魃聽出練峨眉語氣中的遲疑,站起身,露出笑容,一臉溫柔。
      「我睡外頭的草堆就好。峨眉,帶妳來此,只想把握機會跟妳在一起,這是認識妳以來,我一直夢寐以求的,並沒有非分之想。相信我。」
      「我……我幫你燒了熱水,你先去洗澡吧。」被看出心事,練峨眉窘迫地轉移話題。
      「妳幫我燒洗澡水?」旱魃歡呼。
      「嗯。」練峨眉紅著臉。
      「哈!怎麼辦?我可能會喝了洗澡水?」旱魃調皮地。
      「隨你高興。」
      旱魃衝出了門,又停步,對著練峨眉眨眼。
      「峨眉,我們這樣好像新婚夫妻。」

      練峨眉躺於旱魃親手做的床舖,乾燥而厚軟,悉悉唆唆的聲響,彷彿代替旱魃訴說那用心。
      「旱魃,把持不住的不是你,而是我……」

      ※

      九禍披著蓑衣,冒著風雨奔向練宅,金八珍的答案卻與孤獨缺說的相同,旱魃並沒有來此。
      『這麼大的風雨,究竟去了哪裡?』
      回到貨運行,兩名工人開著新貨車回返。
      「怎麼樣?」九禍憂心地詢問。
      「修車廠說老闆開走了舊貨車,可是他沒說要去哪裡。」
      「這樣啊。你們下工去吧,明天的貨,我已經延期。等颱風過了再上工。」

      狂風驟雨,窗框格格作響,忽而,燈滅了,九禍擁緊了赦生躺臥於床,孤兒寡母的淒苦,在心中如風鳴嗚咽。
      『旱魃,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

      儘管還有廚娘、佣人,阿龍從碼頭回來後,未跟義父上山,回到了練宅。口頭說是颱風天沒地方吃飯,其實是義父不放心我與無極,要他回來照看。吃晚飯時,我望著外頭風雨,著實擔心船上的峨眉。阿龍食不下嚥,跟我一般心情。
      「海上風浪一定很大,這船可搖晃得……峨眉應該聽義父的話,晚幾天走的。」我放下碗筷,話也說不下去。
      「船都開走了,現在說這個沒用。」阿龍站起身,乾脆回臥室睡覺去。

      阿龍前腳剛走,九禍姐後腳便到。送走了她,我也納悶這樣的風雨天,旱魃會跑去哪裡?
      『莫非……』
      我心裡有數,只是無法確定。旱魃可能去了碼頭。

      峨眉昨日回家時紅著兩眼,義父與滄伯什麼也沒問,只靜靜聽她解釋旱魃出現在山谷的緣由。
      果真人人都有一個故事。
      那是我首次聽說吞佛的身世,想到他小小年紀便離鄉背景,不禁悲從中來。
      回房後,峨眉只說已跟旱魃說清楚了,其他什麼也沒提。我不追問,但我知道,若那麼簡單便死心,他就不是我認識的旱魃了。
      峨眉整夜睡不安枕,睡夢中哭著輕喃旱魃的名字。我這才明白,峨眉比我想像中的深愛旱魃。
      『真是苦了妳。這兩年想必常常夢著他。』

      好不容易哄無極入睡後,回到房間,上了床。風聲呼呼,難以入睡,不由得胡思亂想。
      『如果旱魃知道峨眉今天走,那就有可能是去了碼頭。只是他去了又能如何?船都開走了。唉,這下我反倒希望旱魃把峨眉拖下船,總好過在風浪中吐膽汁。』

      門板碰地一聲,嚇得我爬起身來,門口一道黑影,卻是寒波摸進了房。
      「你差點把我嚇死!」我抓起枕頭就扔過去。
      「我就是來看妳嚇死了沒有的。」泊寒波接過枕頭,摸黑上了床。
      「你怎地老半夜摸上我的床!」
      「哈!是妳說男人都是賊的。」
      「色鬼!」
      「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很色。」
      「你就……吃定我……嗯啊……不會趕你出去……」
      「妳吃我也一樣。」
      「你……我……」
      「囉唆!」

      被點燃的情慾,如窗外風雨,一陣比一陣強。沉溺其中,似搖晃於浪濤中的,峨眉的船……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257720/1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