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同人·蓬萊之笑

作者:海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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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民謠與童謠 (二)


      茫然地看著前方,我無法思考,眼前盡是媽媽和華姬浴血的淒厲。車開進了北門,進了城內,要將我押往哪裡,我已經不在乎。兩手被賈命公用手帕綁在背後,我連掙脫也不想,只想著如何與他同歸於盡。

      「我不在場,懂嗎?」
      鬼梁在軍部官舍下車前,冷然地命令賈命公,看也不看我一眼。
      「是!大佐!」賈命公唯命是從。
      「她……她呢?」賈命公看看我,又看看鬼梁。
      「那是你的問題!」鬼梁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回府!」賈命公命令司機。
      我明白了,賈命公押著我只是怕死,拿我當盾牌而已,事情鬧開,鬼梁失了興致,現在只想脫身,卻將我丟給了賈命公。但我知道,不論落入誰手,我難逃死路。
      現在,我再無顧忌,只求拉賈命公一同下地獄!

      ※

      「他們進了北門,應是往總督府方向去了!」旱魃將車停下。
      城內官廳甚多,總督府一帶入夜後更是警備森嚴。前面不遠處有守衛崗哨,大家都知道再前進必遭盤問,小則驅離,大則被捕。
      「我一定要救八珍。」泊寒波跳下車,往前急走。
      「寒波!小不忍則亂大謀!」藺無雙喊住泊寒波。
      「難道要我眼睜睜看她被……」泊寒波哽咽地再也說不下去。
      「鬼梁應該是回軍部宿舍,而他明天要走,時間不容許他處理後續,應該不可能帶金八珍回去。我猜她可能是被賈命公帶回家。」藺無雙跳下車攔住已經慌亂無措的泊寒波。
      「有人知道賈府在哪裡嗎?」旱魃探出車頭。
      「啊!我曾聽說過,他有兩個家,一個在礦區,另一個好像是西門町。但確切位置就不知道了。」狂龍大聲回應。
      「這個時間不可能回礦區,應該是西門町,但要怎麼找?」泊寒波冷靜下來。
      「哈!是了,找最大戶便是。上車!」藺無雙露出了微笑。
      上了車,藺無雙拍了下狂龍的肩膀,意謂讚許。狂龍彆扭地別開頭並不作聲,彷彿與藺無雙同心協力讓他感到不自在。
      旱魃調頭,往西而去。

      ※

      藝旦間內的慘況,讓衝入的百姓們呆立當場,誰也不敢向前一步。
      除了兩名茫然縮在牆角的藝旦還活著外,三名軍官,賈命公的隨從,華姬和媽媽,皆是全身浴血,一動不動。
      仔細研判現場後皇甫笑禪慢慢向前,辛苦地上了木廊,刻意蹲坐在倒臥於地的華姬之前,擋住了背後眾人的目光。
      「妳們有受傷嗎?」笑禪向前詢問,伸手拿起華姬手上握著的槍枝,藏在襯衫內。
      藝旦神情恍惚,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
      「如果警察問話,將一切推給華姬、媽媽,和賈命公。記住,別說出金八珍和鬼梁來過,懂嗎?要救命就聽我的,我是金八珍的朋友。」笑禪低聲交代。
      聽到金八珍,兩名藝旦清醒了過來,流著淚點頭。
      「誰來幫忙扶下去?」笑禪站起身,回頭環顧一眼,拄起鐵杖,邊下木廊邊對著亂哄哄的群眾請求。
      數名男子大著膽子上前,扶起癱軟無力的藝旦,笑禪趁機揀起金八珍遺留的鞋,混入人群中。
      「不要動!」
      警察於這時衝進了藝旦間,男子們嚇得一放,藝旦再度癱軟在榻榻米上。
      笑禪退到人群之後,靜觀一會,而後趁亂離開了藝旦間。

      ※

      偷窺了兩天,孤獨缺輕鬆地從屋頂潛進了賈府,他知道今晚賈命公設宴不在。這是他第二次潛入,第一次是前年競標後不久,他打算以二、三年一次的比例修理賈命公。第一次,他客氣地只偷了藏在書桌抽屜的少許現金以示懲戒。當賈命公發現遭竊後,以為是佣人所為,大肆搜索仍無所獲,氣得開除了幾名佣人。他暗自好笑,賈命公壓根兒沒想到治安良好到夜不閉戶的城內,會有小偷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一如以往,得手後他趁夜潛入貧民家,將現金悄悄放在這些屋子的灶神檯上,自己不留一毛。
      孤獨缺聰明絕頂,東邊偷的散在西邊,南邊偷的散在北邊,若是珠寶玉器等物品,他便到外縣去變賣,而後東西南北隨意施捨,且短期內不竊同一家,多年來,行蹤從未被掌握過。
      白天,他是橫行大稻埕,收賭場、妓院或不法商人的保護費,為他們解決紛爭的流氓;夜晚,則是偷遍北台灣的神秘義賊。誰也想不到一個兇惡的流氓會是善心義賊,他的流氓身份是義賊的絕佳保護色。

      他天生是當偷兒的料,任何鎖,他幾秒內就能打開,這項絕活只有泊寒波和慕少艾知道。他總在月亮最虧蝕的夜晚才做案,因為月光相對暗淡,若逢雨天,他就收手,雨天濕滑飛簷走壁不易,且容易留下痕跡。他知道民間傳言他是廖添丁第二,但他不屑,廖添丁的義賊之稱,是反日情緒加乘民族意識下,誇大神化的虛名,而自己才是貨真價實。只是,他無法替自己辯解。

      為了羽仔,他退隱江湖,開了打鐵鋪為生,做案次數也大為減少。羽仔畢竟還小,而孤獨缺不是莽夫,懂得將風險控制到最小。

      賈府是棟雙層樓洋房,在幢幢日式木造屋舍間,顯得豪華而醒目。前院種有麵包樹,粗大的樹幹伸向二樓陽台,這無疑是張手歡迎孤獨缺的手勢。事實上連續兩晚,他躺在樹幹上偷窺賈命公的一舉一動,不僅沒有被人發現,連賈命公什麼時候回家,說什麼夢話,也聽得一清二楚。若他有意,恐怕賈命公已死了十七、八次。

      從賈命公的保險櫃裡偷出所有現金和金飾,孤獨缺從陽台攀回樹上,正欲爬到樹梢躍上屋頂,再從隔鄰屋頂離去,卻發現賈命公回來,而從車上下來的人竟然還有金八珍。

      『不妙!看樣子她是被挾持。』
      再度躲回樹葉最茂密之處,靜觀其變。

      ※

      在西門町外停下,眾人陸續下車。西門町一帶是日人群居的住宅區,建築多為日式木造房舍,門口大多掛有戶名,要找尋並非難事。
      「向來有日人走狗之稱的賈命公,必也會有樣學樣,在門口掛個狗牌。兩人一組分頭找,旱魃跟阿龍,寒波跟我。不論有無結果,一刻鐘後回到這裡集合。」看了看手錶,冷靜的藺無雙坐鎮指揮。
      「大家小心。」一聲令下,四人分道而去,急找大戶人家。

      ※

      「下去吧。」
      將我押進房後,賈命公遣走隨從,坐在椅上不停喘氣。
      「我終究還是得到妳了。」
      他會對我做什麼,我一點也不意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金八珍,若要保命,唯有做我小妾一途。」賈命公露出邪惡笑容。
      我磨了磨牙。
      今晚,我學會了一件事。人類最原始的武器並不因進化而萎縮,而我相信我的牙齒比華姬更尖利。

      『來吧!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

      從樹上看著金八珍被押往二樓賈命公的臥房,賈命公遣走隨從,隨即走近坐於床上的金八珍。
      孤獨缺急想拯救之策。即將臨盆,行動不便的賈夫人睡在一樓,正值夏天,所有窗戶均開著通風。
      『如果驚醒她……』
      孤獨缺下了樹,摸黑從窗戶潛入賈夫人臥室,先將門打開,人出了房外的同時,打開門旁的電燈開關,再用力甩上門,迅速穿過臥室旁的書房,出了室外再爬回樹上時,賈夫人的尖叫聲劃破靜夜。
      「有鬼啊!」賈夫人尖聲大叫。
      賈命公鎖上門匆忙下樓的同時,孤獨缺跳進了二樓陽台。
      「什麼事?」賈命公衝進臥室,佣人和隨從也陸續來到,在房外查看。
      「燈火……火突然大亮,門發……出……啊!我肚子好痛……要……要生了……」
      一受驚,賈夫人動了胎氣,抱著肚子,露出痛苦神色。賈命公慌忙差人去請產婆。

      ※

      「金八珍!」
      無法形容在這時見到孤獨缺的感覺,眼淚流下臉龐的痕跡,燙熱如劃開天堂與地獄的岩漿。解開我的束縛,他用力而短暫地緊抱了我一下,帶著我出了陽台,率先爬上了樹。顧不得身上穿著和服,在他的牽扶下上了樹。此刻,我慶幸小時候在山上生活過,爬樹是最常做的活動之一。
      「等產婆來,我們從大門出去。」
      孤獨缺考量到我從屋頂,或從樹上跳到圍牆外,都太過冒險,唯有趁空檔從大門逃離才是良策。
      我們在樹上觀看賈夫人房內的慌亂,伺機準備脫身。賈命公焦急地頻頻看向大門,直嚷著產婆怎麼還沒到。

      ※

      旱魃與狂龍疾步走入巷子,一人一邊,就著微弱光線分辨路旁人家的名牌,走過幾條巷弄仍無所獲,眼見時間已差不多,便又往回走。
      「希望藺無雙和泊寒波有收穫。」旱魃語氣焦急。
      「哼!那他可要大大邀功了。」狂龍冷哼一聲,語氣中的不滿令旱魃皺眉。
      「為何這麼說?向誰邀功?他是指……藺無雙?」泊寒波與金八珍的感情眾人皆知,旱魃當下便猜出他不滿的對象是藺無雙。
      「當然是我阿姐,藺無雙喜歡我阿姐很多年了,門當戶對,學歷相當,又是青梅竹馬,大家都認為兩人是遲早的事。」狂龍不屑地吐露。
      旱魃驚愕得忘了該怎麼走路。
      單純的他從未想過自己與練峨眉之間存在第三者的可能性。
      『峨眉與無雙……連我都不禁要說聲郎才女貌……』
      不論從任何角度看,都是相當登對的兩人,旱魃深受打擊,幾乎忘了此刻最重要的任務。
      「喂!你見鬼了嗎?快走啊!」狂龍見原是走在身旁的旱魃莫名停步,回頭吆喝。
      「那……你阿姐喜歡藺無雙嗎?」旱魃趕上前,艱難地問出口。
      「我阿姐總說唸書重要,只當他是朋友,就跟泊寒波他們一樣。我阿姐一張泥塑菩薩面,很難看出心中所想,至少我看不出來阿姐對他有男女之情。」
      聽了答案,旱魃不禁放下心來,安篤地呼了口氣,卻落入狂龍敏感的眼中。
      「你安什麼心?難道你也喜歡我阿姐?」狂龍親熱地摟住旱魃的肩膀。
      「如果是呢?」旱魃刻意試探。
      「哈哈哈!」狂龍大笑。「就憑你這句話,我當你是兄弟了!」
      「怎麼說?」
      「因為你跟我一樣,肖想永遠得不到的。我阿姐仙女般的人物,怎麼可能會喜歡你這種粗俗人。」
      狂龍的笑聲裡透著旱魃無法理解的瘋狂,措詞中隱含的語意,讓他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慄。
      「你……喜歡你姐姐?」旱魃控制住驚駭。
      「不可以嗎?」
      「我阿姐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她喜歡誰,我就殺誰!」
      斜睨一眼,淡漠的語氣,自然得彷彿世情原本如此,超脫人世一切有形無形的規範。狂龍低沉的發聲中,潛藏一股冰冷又具毀滅性的炙誠,令旱魃寒毛倒豎。

      『峨眉,是嗎?會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我一定會保護妳!』
      瞇眼盯看狂龍,旱魃不語,恐懼轉為勇氣,拔腳向前趕路。
      「哈!我開玩笑的。」狂龍追上。
      「我也是開玩笑的,我自知斤兩。正事要緊,快走吧。」

      『要提防這小子。』
      莫名起了戒心,旱魃做作地隨口應付,但內心的震撼久久無法平息。狂龍瞬間展現的狂態,不是一句玩笑可以掩飾。
      轉頭再看一眼認真急奔的狂龍,旱魃相信自己沒有錯看。

      ※

      「糟糕!妳看那邊。」
      順著手勢看向圍牆外的馬路,居高臨下看得清楚,離賈府兩棟屋子處,路旁人家窗戶透出的微弱光線下,寒波和藺無雙一人一邊,沿馬路查看兩旁住家的門牌,正往賈府大門接近中。昏暗中看不清楚寒波的表情,但從那匆忙的身影,我看得見他焦急的神情。再度落下了淚,今晚的我,變得脆弱。

      「不能讓他們闖進來,妳身上有什麼東西是寒波認得的?」
      我搖搖頭,匆忙整裝,身上未戴裝飾品,又匆忙被押走,我甚至連鞋都還留在藝旦間。
      「只好用這個。」孤獨缺拿出懷裡的一對金手鐲。
      我沒有細想為何他身上會有金飾。他爬至最靠圍牆處,朝正停在大門外的寒波丟過去。手鐲打到寒波胸膛掉下了地,他嚇了一跳,將手鐲揀起。我希望他能看懂這個暗示。寒波仰頭找尋,但我們藏在黑暗樹上,由下而上是看不見我們的。孤獨缺搖了搖樹枝做為暗示,而後將另一只手鐲丟下去。這回打到寒波的頭,他再度揀起,似乎看懂了暗示,拉著藺無雙退至對面人家門簷下的陰暗處,往樹上張望。這時,佣人與產婆進了賈府,關上了大門。
      我們趁產婆進了臥室,賈命公出房的空檔下了樹,快速衝到門旁,開門出了賈府。

      寒波從對門衝出,我投進他大張的臂內,在他緊密的懷抱中無聲哀泣……

      ※

      回到練宅,笑禪已等候多時,我將事發經過告訴了他們。接著笑禪向眾人說明藝旦間內的情況,及警察的處理。媽媽和華姬如何,我心裡有數,但聽到阿奇死在後院,兩名姐妹被捕時,終於承受不住,哭倒在寒波懷中。

      「總要有人承擔,看來警方打算拿兩名藝旦頂罪。」寒波恨恨地。
      「警察一定會去詢問賈命公,八珍從他家逃出,他一定氣得不得了,難保不會將殺人罪冠在她頭上。現在要想辦法讓八珍脫身。」寒波緊摟著我,狂亂的心跳,說明了他的焦慮。
      「沒有天理!現場這麼多人目擊,難道還能一手遮天?」旱魃氣憤不已。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不是第一次了。」藺無雙一臉沉痛。
      「兩位藝旦不會有事的,金八珍也可以脫身。」
      笑禪從襯衫內掏出那把兇槍,迎著眾人疑惑的視線,開始解釋。

      「這把槍是我從華姬手上取來的,從現場情況和八珍的說詞研判,鬼梁殺了媽媽、華姬和阿奇,三名軍官是華姬用這把槍殺的,隨從應該是刺客誤殺的。」
      「我懂了,警察一定會找這把槍,就看在誰手上了。」藺無雙露出了微笑。
      「沒錯!照金八珍的說法,鬼梁是想置身事外,而他明天回日本,這正好給了我們一線生機。事發突然,那兩名軍官還來不及拔槍便被殺,槍還在槍套內;有刺客一事,只有鬼梁和賈方人馬知道,他們一定以為刺客便是阿奇,但阿奇手上無槍也無其他兇器,如何證明他是刺客?所以賈命公的證詞就變得非常重要,而他絕對不會說實話。」
      「哈!所以你偷出了這把槍。」孤獨缺了然一笑。
      「對!用這個威脅他,要他無法讓金八珍頂罪。」笑禪點點頭,智慧精光在眼瞳一閃。
      「交給我吧!」孤獨缺向笑禪伸出了手。
      「我還是不懂。」擦乾眼淚,仔細聽他們談話,但我仍想不透這把槍如何救我。
      「八珍,我們要栽贓,然後警告賈命公不得聲張。」寒波在我耳邊解釋。
      「可是,他可以說是從華姬身上搶來,然後殺了她啊!」我還是不懂。
      「金八珍,賈命公可以推說華姬殺了軍官、隨從,然後他搶槍殺媽媽、華姬,但日軍的配槍只有六發子彈,卻死了七個人,他絕對無法解釋阿奇死在後院和多出來的子彈。而鬼梁又要他禁口,他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往妳身上推。他可以亂說妳殺人逃逸,警方才不管有沒有證據,冤死在日人手下的還少了嗎?現在除了賈命公和隨從,沒有人目擊妳曾到過現場,我交代過妳的姐妹不要供出妳,將一切推給媽媽、華姬和賈命公。你看,我甚至把妳的鞋也帶回來了。」笑禪指了指牆角,我今晚穿的木屐擺在那裡。
      「為什麼要推給媽媽和華姬,明明就是鬼梁殺的!」我憤怒不已。
      「八珍,妳想想,藝旦的證詞,和與總督交好的賈命公的證詞,妳說警方會採信誰的?假如推給鬼梁或賈命公,軍、警兩方為了湮滅證據,妳們只有死路一條!只有這個辦法才能救妳們三人。把槍放在賈府不足以定他的罪,何況作東的他完全沒有殺日本軍官的動機,真正目的只是要他禁口。他不笨,衡量輕重,與其費力解釋槍枝來源,他寧可選擇大事化小。警方只要有人頂罪,才不管證詞有多矛盾。何況對我們最有利的,就是抓住他不敢供出鬼梁的心態。要知道,鬼梁丟下同袍自行離去,很難向紀律嚴厲的軍部交代,將來也會影響升遷。」泊寒波接口解釋。
      「金八珍便罷,你當下如何判斷不能供出鬼梁的?」旱魃佩服不已。
      「當時並沒有多少時間讓我思索,只是直覺兩名藝旦說越少越有利,而鬼梁置同袍屍首於不顧,未等警方到場加以說明,意圖已經很明顯。我仔細看過現場,知道藝旦們難以脫身,一名隨從死在現場,賈命公是無法置身事外的。何況先前席設江山樓,目睹的證人不少,但知道鬼梁到過藝旦間的,除了姓賈的人馬以外,只剩下我們。所以便要她們推給作東的賈命公和已死的媽媽。」
      「笑禪,你當真聰明。」孤獨缺用力拍了下笑禪全身唯一可算結實的肩臂。
      「呵!果真老天關一扇門,便會給你開一扇窗,腳程慢雖然吃虧,所幸,頭腦還管用。」笑禪露出自信的笑容,當仁不讓地接受讚美。

      「事不宜遲,我栽贓去。旱魃,還要勞煩你載我一程。喔,對了!笑禪,寫張恐嚇信來。」孤獨缺將槍放進口袋。
      待他們出了門,我才想起忘了問孤獨缺為何會出現在賈府?

      「阿龍,刺客是誰?他的目標絕不可能是隨從,一定是鬼梁或賈命公。」笑禪這時才問阿龍,眾人紛紛看向他。
      「不就是阿奇嗎?這傢伙死得轟轟烈烈,不愧是老二!這喪事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
      阿龍向我們眨眨眼,出了門,但我看得出他不若平時昂藏的背影,馱著重重哀傷。

      ※

      孤獨缺將槍和恐嚇信放在賈命公的床上,想了想,避免旁生枝節,把今夜偷來的贓物又全放進了保險箱,再次回到樹上時,樓下傳出嬰兒誕生的響亮哭聲。
      『這次饒過你,下次不把你的奶粉錢也偷個精光,我就不叫孤獨缺!』

      伏在樹上靜觀,直到賈命公進了二樓臥室,發現了槍和信。
      『哈,這還不把你嚇死!』
      看見賈命公嚇得軟倒在地,孤獨缺差點忍不住大笑出聲。

      回到車上,旱魃猛然想起…….
      「孤獨缺,你今晚怎麼會出現在賈府?」
      「你知不知道恐嚇信裡面寫了什麼?」孤獨缺反問。
      各問各的,一個刻意忽略,一個真的不知道,成了無解的問題。

      第二天中午,兩名藝旦被釋放。
      警方公佈的真相卻與眾人的設想有出入。賈命公編出另一套更合理的說詞,他深諳謊言帶幾分事實更容易令人相信的道理,其奸猾狡詐果真不易測量。
      警察採信賈命公和隨從的說詞,發布命案真相。賈命公設宴招待三名軍官,他因妻子生產,先行離開,只留下兩名隨從陪伴。而後起了衝突,華姬奪槍殺了三名軍官。兩名隨從合力奪走華姬的槍並殺了她和媽媽,而後發生槍戰。一名隨從死於刺客之手,逃出的隨從殺了刺客,帶走了兩把槍。
      賈命公發現恐嚇信後,急思解決之策,然後主動帶著隨從前往警局說明。為掩飾矛盾和解釋鬼梁開槍多出來的子彈,將自己的槍充當是刺客的槍和兇槍一併交出。關於衝突原因,隨從實話實說,道出起因於軍官亂性。但警方隱瞞真相,歸咎於華姬和刺客合謀,欲趁宴席之時暗殺日本軍官。
      儘管事發後現場目擊者眾,警方關於軍官與藝旦們為何衣衫不整和失火原因,一句解釋都沒有。但也因此不敢明目張膽嫁禍給堅持說華姬殺人的兩名藝旦。
      皇甫笑禪的刻意安排,賈命公的奸滑,前者為救人,後者為脫身,卻因而掩飾了命案真相。

      ※

      重回現場,放眼滿目瘡痍。殘破焦黑的門廊,無人清理的渾濁水漬,還有那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拿出一塊布,步上木廊,跪倒在榻榻米上媽媽與華姬曾倒臥過的地方。兩人的血互流,融成一大灘乾枯濃黑的刺目歷史。
      抹不去的歷史,頑固得任憑我如何用力也擦拭不去。
      一滴、一滴,淚滴落其上,熱化了悲哀。
      原來,歷史的傷痛,要用眼淚洗滌。
      我深刻體認,要清除這灘濃黑,我必須更堅強,更有力量。

      不知從何處傳來悲涼琴聲與低幽吟唱……
      「嘿、嘿、嘿都一隻鳥仔哮啾啾,哮到三更一半眠,找無巢。呵嘿呵。嘿、嘿、嘿的啥咪人仔弄破這個巢。被阮掠著,不放伊甘休。呵嘿呵。」

      覆巢之下無完卵……

      淚如雨下,一字一烙印。面向窗外,仰望後院藍天,顫抖地舉起雙手,就著歌聲,向天嘶吼……

      「我金八珍向天立誓!不論是殺人還是被殺,這筆公道我一定會討回!不惜一切!」

      ※

      辦完媽媽和華姬的喪事,看著幾位徬徨無助失了生計的姐妹們,我知道我必須扛起。我拿出所有積蓄和義父給的錢,先分給她們暫時安撫和養家,又接受寒波給的一筆錢,做為整修和開業的基金。
      華姬姐姐留有一私生女,孩子的父親便是當年競標華姬,而後包養她的男人。
      重男輕女的對方在她懷孕時表示,若是生下男嬰便正式納她為妾,但誕下的卻是女嬰。男人不認女嬰,甚且不再包養華姬。華姬將女嬰寄養在鄉下親戚家,為撫養女兒重操舊業。我親自到了鄉下,接回這個與羽仔差不多大的一歲女嬰。
      她,便是我第一個收養的女兒---色無極。

      在重整的那段期間,寒波總是陪著我,給我莫大的支持。或許是太常來找我,我們的事終於傳進他父母耳中。後果我很清楚,任何豪門皆不可能接受藝旦,儘管成為練家義女。但我們並不特別傷心,這是我們早就預料到的。只是心疼寒波被他父親責備,並禁止他來找我。但寒波我行我素,我們仍是時常見面。他父親拿他沒皮條,便要他先成親再納我為妾。他只是聳肩微笑,不理不睬,差點沒把肥胖的泊老爺氣得中風。

      「大不了趕媒婆出門而已,看他們能撐多久。」寒波甚至開起玩笑。
      曾因羽仔而動起結婚生子,放棄理想的念頭,如今煙消雲散,我甚至來不及告訴寒波。
      但我接納了他的父親。這一晚,我與寒波有了夫妻之實。
      然後,我靜靜偎在寒波懷裡,心裡想像著我與他的孩子,會是什麼長相?

      有沒有婚姻,有沒有孩子,不重要也不在乎,這已經困擾不了我。
      有也好,沒有也好,我知道我的心志再也不會動搖。
      某些事,總得有人來做,不是嗎?

      事發後,義父拍了封電報給峨眉,睽違兩年,峨眉回來了。不同的是,這次她直接回萍山。

      ※

      接到電報後她立刻回電報通知我要回來,電報中說她只能短暫停留,除了寒波外不能告訴任何人這個消息。其實,峨眉如果不在乎旱魃,何苦如此隱瞞?甚至連藺公子他們也不告知。
      這真是很大的壓力,夏天還沒到,旱魃就常詢問我峨眉何時回來,我懷疑自己做得到不露一絲口風。

      峨眉回來的當晚,寒波載我回去萍山見她,車還沒轉進山道,她已在山道口等我了。
      兩年不見,我們都欣喜若狂,笑著、哭著、擁抱著。
      「峨眉呀!我真是想死妳了!」我邊擦眼淚邊仔細打量她。比起兩年前,她更加成熟,已是十足女人了。
      「對不起,妳出事時,我沒有陪在妳身邊。」峨眉流著淚緊緊擁抱我。
      「傻瓜!已經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寒波知道我們姐妹倆有好多話要說,識相地只簡短打過招呼便下山。峨眉向寒波道別,我們這才慢慢往山道前進。
      一路上,我告訴她這兩年來的種種,刻意不提起旱魃。峨眉一如以往,只是默默聽我敘述,不時微笑附和。來到轉往小瀑布的小路口,她有一剎那的遲疑,但也只是一剎那。我看向她,從她的表情看不出動搖的痕跡。

      「峨眉,妳該見見他的。就當是朋友。」
      我們繼續往前走,但我終是忍不住。眼前彷彿又看到旱魃從我這兒得不到消息時,那失望落寞的背影。峨眉只是抬眼望了望天上星辰。
      「為了妳,他真的很努力。路再遠也不嫌累,貨再重也不喊苦,只一味地工作存錢,終於買了第二部貨車。他還不滿足,說要買第三部、第四部,要建立貨運王國,將來讓妳過好日子。不僅如此,正值年輕氣盛的他,不喝花酒,不上風月場所,這可不容易呀,峨眉!妳知道嗎?大稻埕的媒婆們,現在都在打旱魃的主意,行情比剛才那個鹿鳴茶行的少東還看俏。妳真的應該見見他,他再也不是那個穿木屐喀喀響的旱魃了。年輕有為、相貌堂堂,火雞變……」
      「別說了……」
      只顧著說話,沒有注意到峨眉停下了腳步,我回頭看向她,這才發現淚水在她眼眶內滾動,閃著星光滴落成珠……

      旱魃苦,峨眉何嘗不苦?
      想愛,不能愛;能愛,不敢愛,兩年來峨眉默默承受的,或許比旱魃更多。

      「在我面前,不用壓抑。想哭,就哭吧。」
      我擁著她,一滴淚滴在她顫抖的肩頭。

      ※

      在山上住了幾天,我回到大稻埕。
      「媽媽,妳看!妳看!」銀鈴般軟嫩的聲音天真地喊著,是無極。
      「小心被狗吃了!」無極抱著比她還大上一倍的狗,在地上打滾,看得我一身冷汗。

      才剛進門,孤獨缺便帶著羽仔來找我,說有人向他訂製一批工具,他要趕工無暇照顧。我一手一個,帶著羽仔和無極來找赦生玩。旱魃與兩名工人正在門外保養貨車,旱魃不再問我峨眉的消息,但那肩上扛著的,是比任何重物更難負荷的相思。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再揪心不忍心又能如何?
      我與九禍在廳內看著五歲的赦生教一歲半的羽仔和無極逗狗。無極膽子極大,口齒伶俐,不到一歲就會說話,長得漂亮又極會撒嬌,頗得眾人歡心。羽仔卻總是默默坐在一旁,皺著眉頭看,一副討債的小老頭樣。站不直、走不穩,嘴巴又笨拙,咕咕噥噥地大舌頭,一歲半了話還說不清楚,完全沒有遺傳到孤獨缺的牙尖嘴利開朗爽快。難怪孤獨缺氣起來要唸一句:悶給我看?老子是上輩子欠了你什麼?

      「練小姐回來了,對嗎?」九禍突然輕輕地說著,像是自言自語。
      一時無措,我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果然。」她笑了笑,我知道,我的驚訝等於答案。
      「妳怎麼會知道?」我心虛地問。
      「我昨日在市場碰到阿龍,他親切地幫我提菜籃,我見他眉開眼笑心情甚好,便問他有什麼喜事。他得意地向我展示身上的新衣,說是他阿姐從上海為他新買的。」

      果真是百密一疏。
      除了我與寒波知情外,倒忘了是阿龍去港口接峨眉的。不論阿龍如何,峨眉愛護弟弟的心不曾改變。
      「她回來多久了?」
      「五天了,她是專程回來看我的,只能短暫停留,過幾天就回去。九禍姐,旱魃……知道嗎?」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他多次問妳,妳總說她沒有回來,想必是練小姐要妳別說。我說的對嗎?」
      「嗯。其實……」
      「其實什麼?」
      「沒什麼。請別告訴旱魃。」
      我終究說不出峨眉真正的心意,只能成全她不見旱魃的心願。
      「時間一久,他也會看開,遺忘的。」我言不由衷地。
      「會遺忘的就不是真愛,只是刻意忽視……」
      九禍喃喃自語,迷濛地望向門外忙碌的旱魃背影。剎那,我清楚看見她迷濛眼中所顯露的情感。她這句話說的是自己。

      「小孩就拜託妳了,我得去看整修進度。」

      原來,秘密藏在心底是這麼難以承受。
      愛,好難。人生,好苦......
      逃離這股難解的壓力,回到家,我伏在床,用眼淚發洩這股莫名的心酸。

      ※

      但旱魃和練峨眉終究還是見了面,在練峨眉回返異鄉的前一天。

      旱魃的寂寞不僅因為練峨眉,也因為他這生最好的朋友與貴人。吞佛離開後,他失去一個理解、支持且無所不談的摯友。吞佛音訊全無,但對他的掛念無一日或忘。

      真愛不能忘,真情亦如是。

      『旱魃、旱魃、來我這兒。』

      「是妳不讓我靠近……」
      忙碌可以令人短暫專注與忽視,但其後的空虛更是蝕心磨骨。
      舊貨車故障送修,旱魃難得能休息幾天,對練峨眉的相思,如萬蟲鑽體啃蝕他每一吋肌膚。想發洩卻沒有傾聽的對象,對吞佛的掛念因而更為炙熱。

      「你好嗎?你到底去了哪裡?」
      「我沒有讓你失望,你也不要讓我失望。奮鬥的成果沒有你分享,有何意義。」

      自吞佛離開起,至今貨運行每月結算盈餘,總不忘算上吞佛一份。非但如此,吞佛分的紅利還比旱魃高,因為旱魃沒有忘記,這一切成就的起始,全拜吞佛所賜。

      「兄弟,我還能為你做什麼?」
      對著空氣說話的旱魃,無以排遣這股思潮,於是他想起了與吞佛的初遇。
      第二天,他帶著牲禮、香燭,來到萍山後方埋葬吞佛母親一家的山谷拜祭,希望能代替吞佛略盡孝道。
      工人開著新貨車將他載到山道口,旱魃下了車徒步上山。經過練宅前,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隱約聽見石牆內傳出蒼老的呼喚和孩童稚嫩的應答。他從未到過練家,但聽金八珍說過裡面的人事。他想一窺究竟,又怕驚擾了峨眉父親,只能想像著練峨眉在此生活的情境,提步轉進別墅後方小路,下至山谷深處。

      簡單割除四周荒草,旱魃虔誠祭拜,並祈願保佑吞佛平安。而後,蹲於石前,他一邊等待香燭燒盡,一邊散紙錢,忽然想起造化之鑰。
      『吞佛有沒有帶走它?』
      他相信吞佛沒有帶走,但想確認的好奇卻一發不可收拾。
      「得罪了!」
      向小石拜了拜,他挖出了埋在小石旁的骨灰罈,當年用油紙包紮好的小包就放在甕內。
      『總覺得好像被動過。』
      他拿出來仔細瞧了一會,打開繩結,裡面只剩十二顆被取下的紅寶石,筆柱翡翠連著鍊子不翼而飛。

      「封家的傳家之寶,畢竟還是要回到封家人手上才對。只是這寶石……或許我一輩子也用不上……」
      將紅寶石放入骨灰罈再度埋好,鋪上樹枝落葉掩飾。旱魃只看一眼便知道吞佛取走翡翠的用意。吞佛從孤獨缺那裡聽說了封家後來的遭遇,而他離開是為了去尋找他的啞巴姐姐,並想將封家的傳家寶交給她,讓殘啞的她能一生無慮。但吞佛仍然將寶石留給旱魃,做為將來迎娶練峨眉之用。
      「我只希望你如願找到她,儘快回來。」
      旱魃開始燃燒紙錢,望著火光,心中默默祈禱。

      「喂!你在那裡做什麼?」
      「可惡!竟然在山上縱火!」
      「快滅火,別讓他逃了!」
      眼見紙錢燃盡,旱魃正打算收拾牲禮離開,不料身後傳來雜亂腳步聲與喊聲,旱魃回身一看,只見兩位老農手持棍棒朝他奔來。
      「不是!不是!我是在燒紙……」
      辯解消失在大張的嘴邊。夾雜在老農間奔向他的……
      「峨眉!」
      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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