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香修改版

　　一、
　　“你带我去找苏项，我就告诉你黎红陌的下落。”疯女人这么对我说。
　　我是在中原的一个小镇上遇到的疯女人。当时正值初夏，她却穿着不合身的破夹袄，夹袄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蒙着一层灰的头发被脏东西黏住打成结，脸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除了能看到两只转动的眼珠，也看不出本来面貌。
　　疯女人因为抢了客人的点心二被客栈的人追着打，也不知道反抗，只是一边呜呜哭，一边抱头逃窜，混乱中手里的点心不小心掉在地上滚了一圈土，她又立刻拿起来咬着吃。一直到她被打倒在地上，也没人出来救她。
　　打她的那些人看她不动了，也停了手。带头的那个人向她吐了一口痰，骂道：“呸！疯女人，下次再来捣乱看我不打死你！”然后带着人走了。
　　疯女人仍倒在路中央，瘦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连一点抖动都没有，不知死活。行人经过便绕开她走，对她毫不理会。
　　我本来只是路过，却被这个疯女人吸引到了注意。我没有马上走开，也没有去帮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慢慢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身子。本来抱在怀里的点心随着身体倾斜不受控制的散落到地上，她呆傻了片刻，才爬着过去慢悠悠地捡。
　　我捡起滚到脚下的点心，走过去，蹲下身放到她手中。
　　她的身体明显一僵，突然抓住我的手，死死盯着我手腕内侧的紫色莲花纹身，眼中在那一瞬有了光芒。
　　她的嘴唇先是动了动，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后来终于努力断断续续的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你是罗族族人？”声音粗哑，应是嗓子受到过损伤。
　　我装作惊讶，点点头。
　　“那你……认不认识苏项？”她问我。这时我感受的到她身体开始微颤。
　　我点头。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就像是看到了希望，几乎是恳求，对我说：“那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能。”我说话不带情感，“任何人，只要他能帮我找到黎红陌，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我的话一出口，她手上的力气明显松了一下，紧接着又攥紧，十分肯定的回答：“你带我去找苏项，我就告诉你黎红陌的下落！”
　　二、
　　这个小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就是把疯女人赶出来那家。我带着她去了客栈，打算入住。客栈掌柜一看见她死活不让进门。
　　我懒得与他争执，便拿了两锭银子出来。
　　那掌柜的看见银子，立马开始赔笑：“这要是客官您一人还好说。”说着看向我身后的疯女人，摆出为难的样子，“您看她这样，我们还要做生意，这样我们难办啊。”
　　我也向疯女人瞥了两眼，此时她正坐在门槛上，望着屋顶发呆，将要进门的客人一见她便立刻厌恶的离开了。
　　我的心中不由得腾起一阵反感，又拿出了一锭银子与那两锭银子一并给了掌柜，说道：“两个房间，弄些饭菜，找人给这个女人清洗一下。”
　　经过一番折腾后，我们终于住了下来。
　　掌柜找了两个婆子来，两人一开始见了疯女人也是嫌弃的一咧嘴，可是为了挣这份钱，只能是硬着头皮上了。她们把疯女人的一身破衣服扒下来丢到外面，把她弄到浴桶里给她搓洗，两人不停地把脏水端出去，再把清水换上，倒腾了不知多少趟，累的满头大汗。
　　疯女人出奇的安静，任别人怎么摆弄，都是一声不吭，还没洗完就在浴桶里睡着了。
　　两个婆子把她在床上安置好，拿了赏钱之后便离开了。我没有回房，反而坐在床边看着她。
　　疯女人一开始睡的很安静，呼吸很轻。若不是脸上一道从眉尖歪曲着延伸到唇角的红色疤痕，她也算是一个美人吧！可是现在的她是那么的丑陋，使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我站起身打算离开，怎料被她忽然抓住了手，听到她极轻微的叫着苏项的名字，心里最柔软的一处像是被指甲掐了一下，身子不由得一僵。
　　只见她紧皱着眉，额头布满汗珠，明显很不安却也没醒过来。我想要把她的手拿下来，看到她的手不由得一愣，她手背上的大块淤青在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很是刺眼。
　　我去给她找来了大夫。
　　大夫给她把脉之后，深沉的一声叹，对我说：“这位姑娘的这些皮外伤倒是无碍。不过先前五脏六腑都受过不同程度的损伤，恐怕时日不多了……”
　　三、
　　我来中原四年，只为了寻找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黎红陌，是中原魔、教的教主。中原魔、教横行武林，教主黎红陌一直保持神秘，无人知道她的真实模样，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
　　当年我到达中原后到处打听黎红陌的消息，花了两年时间才能接近魔教，却得知魔教内部已经分崩离析，就只剩下了一个外壳，教主黎红陌下落不明……
　　那一夜，我一直坐在疯女人床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疯女人坐起来。我起身倒水给她，她一口气都喝了五杯。她的脸色要比之前好很多，神色也清楚了许多，跟之前相比就像两个人。
　　她低着头，把杯子握在手中，用大拇指蹭着杯身，眼光看似投在杯子上其实并没有凝聚，脸上渐染几分哀伤，似乎是太入神，忘记了我的存在，等反应过来我在旁边的时候，已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她的这种疑似装疯卖傻的德性让我有些怒了，于是我走过去捏住杯沿，故意放慢动作，把杯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我一碰到杯子，她惊得一抖，目光立即转到我身上，带了几分谨慎。
　　我冷哼一声，仅是皮肉扯起笑，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快死的人，竟还有时间发愣！”
　　她一愣，沉默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有些不安的搓着手指，问道：“你为什么要找黎红陌？”
　　“因为苏项想见黎红陌。”在我眼里她就像是砧板上的肉，我一字一顿：“我还知道，你就是黎红陌。”
　　疯女人就是黎红陌。我虽然没有见过黎红陌本人，却曾细细看过苏项思念时为她画的上百张画像，对于她的模样，似是早就刻在了心上，于是见疯女人第一眼，便徒然生了种熟悉的感觉。尽管脸上多了一道疤痕，也瘦了、憔悴了，几乎是换了个样子，我还是能肯定她就是黎红陌。
　　黎红陌十分讶异的傻楞了一下，立马换了一种警惕地眼光看向我，问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苏紫苑，是苏项的妹妹，苏项他应该跟你提起过。”
　　“奥。”听了我的回答，她似是放松了一些，继而又问：“苏项他……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问，“他没有办法离开罗族，想要见他就必须跟我走。”
　　忽然又是沉默，她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眼神渐远，换了一口气，才又缓缓道：“你知道吗？我欠他一条命……时间不多了，我要在死前把命还给他。”
　　“怎么还，难道你……”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有些惊讶，“你想让苏项杀了你？”
　　她没说话，眼中流露出悲戚，应算是默认了。
　　我有些奇怪她为什么有如此想法，不过却也不与我的初衷违背，基于我对她并无什么好感，忍不住嘲道：“你的意思是找死？”
　　“不，是还命。”她表情及其认真的又强调了一遍。
　　“奥。”我实在是懒得理她。“那你准备准备，我们三日后……”我忽然想到了她的身体状况，不知道是否能坚持到最后。
　　“还是尽快吧。”她打断我，后面的说的话如同怅恍中的一声长叹，“不然我怕来不及……”
　　次日，天微亮，我与她开始了旅途。
　　四、
　　我们罗族族人本生活在中原边塞，当年中原战乱不断，罗族深受其害，于是祖先带领族人迁徙到关外，穿过沙漠，最后在远离中原的一处名唤幽谷的绿洲之中定居。
　　我们注定要经历长途跋涉。到关口之前的路上并没有什么险阻，走的还算省心。
　　黎红陌安静的很不正常，整天呆呆傻傻的，不是发呆就是睡觉，常常是和她说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回答，或者干脆就没有回应。就算这样，每次给她的餐饭倒是都吃的干干净净。我认为她是装出来的痴傻，对她也是能不理就不理。
　　我从没想到她是真疯.。
　　就在我们还差半天路程到关口的时候，她的疯病犯了。那时候我正专心架着马车赶路，她突然从车内扑到了我的背上，紧接着用力扯着我的头发，狠狠咬在了我的肩膀上，整个身体还大幅动摇晃。
　　我本以为她在车内睡觉的，对她根本就没有防备。这来的也太突然，她一咬上竟然就不松开了，而且越来越用力。
　　她这么一闹，马不知怎么也受了惊，带着马车加速向石壁撞了过去。我暗道不好，忍着疼，赶紧竭力勒马，两只手都用力在缰绳上，只能用手肘试图把还咬着我不放的黎红陌顶开，却仍未能让她离开我半寸。我的手死死攥着缰绳，因为太用力，已经没了血色。只感觉胸中有一口气快要炸开似的，便咬着牙强忍着。
　　马突然在石壁前一转方向，前蹄扬起，猛地停下。我和黎红陌顺势一起被甩下了马车。她垫在我的身子下面摔到地上，一吃痛就把我放开了。
　　我趁机推开她，却见她又不管不顾的扑过来，无意中与她完全癫狂的眼神对上，蓦地心间一抽，也是心惊，情急之下，只得一个手刀劈晕了她。
　　她往地上倒去的同时，我竟也脱了力，眼前一抹黑，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已是明月高悬。
　　我一睁开眼便见黎红陌正在一旁点燃火堆，再看自己身上，盖的是她的外衣，肩上的咬伤和手上被缰绳勒磨出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
　　我故意没理她，坐起身瞪着她，尽管有一腔怒火，也不能发作。要不是还要带她去见苏项，真想现在就杀了她！
　　她正专心的挑弄火堆，突然手一顿，身子一僵，转过头怯怯的看了我一眼。兴许我真的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她突然像被吓到似的一哆嗦，又慌张的把头转了回去，缩了脖子。
　　我把她的外衣从身上扯下来往她身边一扔，径自上了马车，尽管马车里要舒服的多，但是躺下之后翻来覆去反倒没有一点睡意。我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看见她将外衣裹在了身上，抱着腿盯着火苗发呆。
　　我的目光从对她短暂的凝视转而竟看到了一个不可能看到的人。
　　苏项啊，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一直想见到的她么？一个疯子？一个废人？如果你见到了这样丑陋的她，你还会对她那么专情么？！
　　眼前虚幻的人嘴微微阖动，紧接着化成烟雾渐渐散去。我愣了一下，终是回归了现实，尽管是虚影，却也让我得到了答案，突然感觉自己好可笑，又突然很悲凉，竟还有抹不掉的丝丝恨意。
　　“如果我下次再控制不住，一定提前打晕我……”忽然一个微小的声音幽幽飘过来，几近不可闻。我知道是她说的，也装作没听见。
　　就这样，我在马车里睁着眼睛躺了一宿，黎红陌在马车外坐了一宿。
　　五、
　　塞外茫茫大漠，黄沙漫天。
　　我们在关口碰到了一支准备出发去楼兰的商队，并征得领队的同意，跟着一同进了大漠。
　　刚进商队不久，其中一个名叫许岩的汉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只是因为他看黎红陌的第一眼。他匆匆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像是不经意的一眼，带着独特的悲悯。等他走开，我忽然发现黎红陌正呆滞望着他的背影……
　　我一直对许岩保持警惕，但是他一直没有动静，我也没有主动去和他有所接触。
　　幽谷所在之地远离楼兰，我们在第七天就与商队分道而行了，期间得了商队不少帮助，我用了一些首饰回报他们。
　　与商队分别后的第三天，黎红陌的疯病又犯了，这次是在我们停下休息的时候，她突然扯下我放在马背上的包袱，抓起里面的衣物就放到嘴里开始撕咬。
　　我抬起手想要向前几次一样把她打晕，手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便迅速把手收了回来，紧接着一个药瓶落在了沙子上，转身看到了站在沙丘上的许岩。
　　“别伤她！”许岩一边对我喊一边向这边跑了过来，“我可以医治她！”话音未落，已经到了我跟前，欲近黎红陌的身。哪知他一接近，黎红陌就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都扔到了他的脸上，随后黎红陌吱哇乱叫着四处乱蹦，偏就让他没办法接近。
　　看见许岩在那举着药箱追着黎红陌发急的样子，滑稽多于狼狈，我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出了声。许岩听到笑声，一个眼刀剜向我。
　　看来非要我出手帮忙才行了！
　　我用轻功快速闪到黎红陌身后，双手扳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将她按到了地上，一冲撞，还是不小心把她弄晕了。
　　“你……”许岩指着我，看我装作没事人的耸肩，气的直打哆嗦，一甩手赶紧帮黎红陌把脉。
　　许岩给黎红陌又是把脉，又是施针，加上用药，一直捣鼓到日落西沉。中间黎红陌醒来了一次，但是马上又睡了过去。
　　我坐在火堆旁看着许岩忙完。他停下手后，将黎红陌安置舒服些，随即坐到了我身边，吁了一口气，说道：“总算把她稳定下来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复发了。”随手拨弄火堆，偷着将一块小木头扔到了火里，却不想被我看到眼里。
　　我只淡淡道了一声：“那就好。”我一直许岩的身份有所怀疑，便试探性的说道，“本以为许大夫是商队里的人呢，却没想到在这又碰到了，真是有‘缘分’。”
　　许岩轻笑，并没有那种故意掩饰什么的不自然，答道：“在下的目的地本就与楼兰相距甚远，前面还是顺路，后面剩下的路恐怕要自己走了。”
　　“许大夫孤身一人，还不懂武功，就不怕路途艰险无比？”
　　“若不是为了给心上人寻找奇药医治病痛，我也不必以身犯险。”他说着忽然沉默，盯着火苗叹气。
　　我看了一眼黎红陌，她睡得很熟。“谢谢你为她医治。”
　　“不必谢，这也算是举手之劳吧……”紧接着又是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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