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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咏
暮色沉沉,晋阳城东乐坊的暖阁中,丝竹管弦,风醺帘动。
一曲终了,座中一位少年人饮罢杯中酒,眼光微转,身边立刻有人执壶添盏。他执酒在手,似自言自语:“从前人一斛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1)今日歌舞皆盛,奈何独斟。”
有一少女歌者闻言如释重负般:“哥哥听了这大半晌,终于说得一句话了。奴婢头先还心怕是唱错了,惹得哥哥不悦,回头被娘子们骂呐。”
少年人神色淡然,“吾素喜杯中物趣,歌舞聊以助兴耳。”
少女不解:“饮酒不过是平日寻常事,趣在何处。”
那说话的少年人斜倚榻上,身下是锦绣软枕,手中玉杯流光,衬出他修长净白的手指,在满室轻曳的烛光中,分外润泽。他轻拈酒杯,嘴角微扬,声音似高还低,好似微风拂过林梢、轻舟漾入苇丛,“世间即有美酒,便是要善饮者去品夺,好比有千里马,便要有伯乐。”
跪坐榻旁的中年妇人放下手中箜篌,以袖掩口,笑道,“难为这位公子把些个喝小酒的俗事,都能说得如此雅致。”
一上前斟酒的年轻舞姬,敛步轻摇的婀娜身姿,仿佛正从舞曲中漫不经心地走出,美丽分明的容貌,精致描出的细眉红唇,繁复的发髻梳挽得一丝不苟,髻上点缀的鲜花娇艳欲滴,面上神情却一直淡若天边流云,无甚悲欢。
少年人抬眼看她,轻声道:“舞罢知倦,这位姑娘若累了,便去歇息吧。”
四下顿时寂然。
舞姬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勉强一笑,神情有些不自然,只温言软语,宛若莺声:“能服侍公子,乃奴家福分。”
“可惜我无福消受。” 少年人放下手中杯酒,隽秀的面容添上了清冷的神色,“世间事,合则来,不合则去。最忌明明心中急迫,却要故作不喜。你且下去吧。”
舞姬愣在当场,她本是这乐坊中容姿最为出众之人。少年人此番话,无异当众羞辱。她红着脸,低首疾步离开,举步出门时险些跌撞到门槛。
待她走远,一旁的中年妇人毕竟不忍心,“教坊女子奉客演乐,也不过是求一时饱暖,若想求得长久些,也是情理之中,公子何必面折人过。”
少年人听了却不言语,只接过另一歌姬奉上的酒杯,浅嘬一口,目光所及处平和怡然,仿佛适才事情皆与他无关,只淡淡说道,“这酒须得再温些。”
无人再开口。中年妇人叹口气,执起箜篌,素指拂过细弦,拨弹之间,一如凝云中飞出鸟鸣咝咝,婉转绵长;一时鸟入林间,幽况啼竹,或隐或现;转而秋雨沥沥,滴水落波,丝丝凉浸。
待那少年人走后,三五歌姬聚在弹箜篌的妇人旁边,皆是好奇:“京娘,你认得那位公子?那是谁家公子,生得如此俊俏,偏又这么倨傲至极。”
京娘一边收拾乐具,一边叹道:“但凡清高孤傲而又无所顾忌之人,不外乎出身门阀世族。这位贵公子,便是京城中的天潢贵胄也难有入他青眼的,何况我等命如草芥之人。”
那些季节过去,便会飘落的花,在无数世人看来,尚且不值得去可惜。何况世人徒羡的清高贵介。
好的人,好似一杯温吞的酒,入口甘冽,滑过喉头方觉出微微的炙热,回味时候,口中尚有余香。
只是余香寥绕,毕竟还是会散去。
那些遇过方知的人情。
那些饮过方知的酒味。
世间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2)
入夜掌灯后,顾娘子与丈夫顾征到祝况房中请示事务。
祝况草草看过顾征呈上的一月开销汇总,递还去,转首问顾娘子:“宁家人都安住下了吗?”
顾娘子道:“都安排妥当了。”
祝况点点头,接过仆人递过的暖巾擦了擦手。顾娘子站立一旁谨慎开口:“有件事还请老爷示下。”
“何事?”
“自从崔、卫两位郎君前日住进府中后,这两日门前收到拜帖甚多。”
“哦?”
顾娘子面有难色,“老爷也晓得,这两位郎君声名甚广,晋阳待字闺中的闺秀也不少,所以——”
“的确如此。” 祝况笑道,“倒是我欠考虑了。不过他们也住不了多少时日,能拦下的皆拦下吧。实在拦不下的,也莫往他们那边引。”
“是。” 顾娘子道声诺,脚下却未挪动。
祝况疑道:“还有何事?”
“那,宁家的大小姐现时住在府上——”
祝况大致了然,略一思索,吩咐道:“待宁家须与别家不同。但宁家若没人问起,也不要提起。”
顾娘子心中暗自思忖下午园中的情形,也就不再说话了。
祝况却突然想到件事,问道:“二郎今日的药送过去了吗?”
“已经送过了。”
“那就好,你们下去吧。”
注:
1,晋-王羲之《兰亭集序》
2,南宋-岳珂《桯史-卷六-记龙眠海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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