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里

　　三晋之地的寒食节前一日有种吃食，叫作子推蒸馍。

　　那馍用白面揉成圆团或长梭，内里包有红枣、红豆、黑豆、核桃之类，馍顶上贴有捏成花鸟草虫形状的面花。
　　有的形如飞燕，用春天细韧的柳条串成一串插在屋外窗棱缝间慢慢风干，四季可食，食到尽了，只能待来年寒食节前再续上。

　　“祝伯伯，您只说了这饼如何好看，还是没说为何它叫子推。”甜美的声音，满满的是孩童的娇与俏。
　　“此馍只在寒食节前方有，寒食禁火，是为春秋晋国臣子介子推之故。” 被唤作祝大叔的男人，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和善。他放下手中茶杯，只将故事道来。

　　介子推，春秋晋文公重耳家臣，地位本微，重耳为公子时曾出奔他国，逃亡途中无以为食，介子推割下自己股肉作出烤炙供重耳食用，重耳得以保全性命，介子推亦声名日盛。重耳归国称王之后，却没有封赏介子推。介子推遂避居于绵山，重耳搜山不得，便命人放火焚山，逼其现身，介子推誓不出山，终抱树焚身而亡。重耳心生愧疚，遂令举国寒食禁火，以祭子推。后世以此为君臣佳话。

　　冬至后第一百零五日为寒食，寒食禁火，是以寒食前一天便须将吃食做好备用，在三晋地区这吃食便是子推蒸馍。

　　一年轻女子温和带笑的言语：“祝伯父，这君臣佳话说到底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故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子献己肉，父食子肉而不知记谢，末了还将这蠢子烧死。这蠢子临死时若忆到旧时，会否念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文岫 ，休得放肆！”一声断喝。
　　年轻女子嘴角微扬，端起手边茶碗，用碗盖轻轻撇去茶沫，再送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复放下。她一身浅色锦绣的衣裙，如云秀发中簪有一枚润白如脂的白玉菊花，静静端坐，如画一般。坐在她下席的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梳着垂髫的双髻，许是被刚才那一声断喝吓到，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不敢再出声。

　　“宁老弟，莫吓到孩子。”
　　“祝大哥，小女无状，让你见笑了。”
　　“女公子言语爽朗，不惊不诧，正是大家闺秀。”

　　两巡茶水之后又吃了些点心，祝况见那陪坐的小女娃已面生倦意，便叫来管家娘子，且带女眷到花园中走走。
　　管家娘子夫家姓顾，是祝府的帐房，她随夫居于府上，帮理些内务琐事。她半百年纪，慈眉善眼，稳步走到女眷席，欠身行礼，垂眼颔首，“两位宁小姐，请随我来。”

　　此时节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在晋阳却依旧还如春意新发的时候。
　　走过曲折的回廊，廊外绿荫微凉，斜风徐徐。

　　“贵府园林雅致，平日的料理想来很费精力。”
　　“让宁大小姐见笑了，泰州宁家梅园有江左第一的名声，老身也时有听闻。”
　　这位宁大小姐便是适才被唤作文岫的女子，她谦和应道：“不过是多些梅花，担了虚名。”正说着，走到一月门前，宁文岫不经意往门内一瞥，不禁停步驻足。

　　门内修竹沿着一条卵石小径三五成落，逶迤通幽，枝上新发的青翠细叶高低疏落，阳光斜照处，透碧一般。而那竹叶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阁楼。

　　宁文岫转眸望向顾娘子。
　　顾娘子近前一步，笑道：“此径通向我家老爷的藏书之处摘星阁，不巧有客借书，老爷让客人于书阁中自行取阅，所以不便引女眷过去。”
　　宁文岫点点头，微笑道：“向闻祝伯父爱书如命，曾言‘鬻及借人为不孝’。不知何方贵客，竟能在书阁中自由若此。”

　　顾娘子谦然回答：“只是老爷京都旧识家的公子。”
　　其身后的一丫鬟却吃吃笑道：“可不就是那洛阳城的崔明珠和卫明珠。” 顾娘子回首看了一眼，丫鬟自知失言，赶紧退到一侧。

　　宁文秀身边双髻垂髫的女孩疑声问道：“大姐姐，好奇怪，那两位哥哥竟是异姓同名的，竟然都叫明珠。” 顾娘子身后的丫鬟们听到这话，都各顾左右掩着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宁文岫没有回答，她身边自带的侍女双禾却已经斯文开口：“二小姐，那两位洛阳城的公子，一位是博望侯崔家的小侯爷崔子推，一位是安国公卫大将军次子卫仲。明珠只是对他们的借称。”
　　顾娘子垂眉顺眼，并不接话。
　　女孩似懂非懂，但却想到了别的上：“崔子推？叫子推的，可是适才你们说的那个寒食节的吃食么？”众人闻言皆笑了，却还是没人答她。

　　世袭博望侯家的小侯爷崔子推，清河崔氏，天子之下一等一的高门著姓。
　　安国公卫大将军次子卫仲，河东卫氏，昔时卫康侯康叔之后。
　　都是天公一样的门第、明珠一样的公子。

　　少女茫然地看了周遭人一圈，也不再问，只闷着头随着众人继续行在这长廊中，看着花丛湖石迂回转过，忽而长舒一口气，仰头对身边人道：“大姐姐，你说那侯爷家的小侯爷为什么要取个名字叫子推，不知道的人还道他是个蒸馍。”说到此，她自己先呵呵笑了，连她身边的侍女都忍不住掩口失笑。
　　宁文岫嘴角微扬，只牵着妹妹的手，温言软语：“或许因为，这些王侯家的故事总是要与寻常人家不同吧。”
　　一片莺声燕语，低低浅浅，随风飘过树梢，渐渐远去。

　　待到人声消寂，细密的紫藤花墙后，有人压低声音叹惜道：“崔贤弟，为兄经年见识浅薄，到今日方知，你原来竟是个蒸馍。”

　　那些绿色的藤蔓爬满竹架，沉沉的紫花垂满枝头，绰约摇曳，清香流溢。春日的光阴在这花影层叠中，忽而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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