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6.
　　Bertrand来自繁华的曼彻斯特。他是个纯正的英国人，然而却并不信仰基督，而是对佛教深感兴趣。
　　从英国人的角度来看：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初次遇见您的时候，是要去宗教学院上学。因为相比之下更想了解汉传佛教，所以才选择了到中国读书。”他说。
　　“那……您怎么会流落街头呢？”Devon狐疑地问。
　　“因为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呀！”Bertrand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倒是知道这个啊！

　　7.
　　“您自己开了个心理诊所吗？”Bertrand有些惊讶地问，“我以为您会选择到医院工作呢，毕竟您那时和我说您的志向是外科。”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想尝试些不一样的生活。”Devon模棱两可地回答，同时又说道，“您倒是对我说的话记得很清楚。”
　　“我还记得您是曼哈顿人，可是这里是布鲁克林，我听说在美国，一街之隔就是两番天地，互相之间都不会越界。为什么您选择在这里开诊所呢？”
　　“你是记者吗？”Decon笑道，但还是回答道，“你看，这里是布鲁克林，比起曼哈顿精英一成不变的生活，这里更有挑战性，我喜欢充满挑战的生活。”
　　Bertrand点了点头：“我也是。我喜欢结识不同的人，然后去了解不同的想法，观察不同国籍、信仰、性别、人种的人之间的分歧。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很有趣。”
　　“我以为英国人注重隐私，您似乎是个例外呢。”
　　“您就当我是个例外吧，”Bertrand微笑道，“或许我的专业和您不同，但是不知您是否知道一句话：心理学都有着其宗教信仰的基础。换句话来说吧，很多宗教就是通过利用民众的心理而成立的。一开始，所有宗教都会打着与人向善的旗号，但是最终的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Bertrand喜欢佛学，可他并不信仰任何一个宗教。他说，深入信仰任何一个宗教都是一种偏颇和狭隘，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自由地相信周遭的事物。
　　这就是为什么他游历世界的原因。

　　“您所见识的比常人更远更广阔，”Devon由衷地说，“在这一点上，我自愧没有如您那样的勇气，敢于抛下家庭独自周游世界。”
　　“我的家人并不支持我，所以我在世界各地打临工换取开支，”Bertrand言之凿凿地说了一大通理由后，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话说我最近对心理学非常感兴趣，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聘用我作为助手。工资可以根据我的表现由你来定。”

　　他眨巴着他的蓝眼睛，Devon坚定不移地向自己声明：不，没门，他们才见第二次面而已，对于这个人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也不想深入了解，虽然他记得这天稍早还在邀请Antonio加入他的诊所……没错，他是缺助手，但是，不，他是不会雇他的！

　　8.
　　然而他还是把他带了回去。
　　Devon不断告诉自己：他不过是在大发慈悲地救助一个流浪汉而已！对，他只是在救助流浪汉！

　　9.
　　流浪汉先生很快适应了他的新职位，他闭着眼睛接待所有来客。
　　尽管如此，就在他上班第一天，涌来了一群女性顾客，她们来到诊所，却点名要找一个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的实习助理兼前台。Devon相信她们根本没有在听Bertrand说了什么，因为她们一脸陶醉地望着Bertrand，几乎就要亲上去。
　　“啊……”她们甚至发出了陶醉的声音。

　　于是Devon第一次将自己的“顾客们”赶了出去。

　　“女士们抱歉，我这里是心理门诊，不是牛郎店。”他这么向她们这么解释。

　　然而到了下午，租在楼下的健身房教练也来了。
　　这个大块头向Devon秀了下肌肉，然后给Bertrand抛了个媚眼，幸好后者闭着眼睛没看见。

　　Devon不得不送他出门并关了诊所，挂上“本日打烊”的牌子。

　　10.
　　“你真受欢迎。”他对Bertrand说出事实，“所以作为老板的我决定将你调岗，你只要到我家做做家政就行了，工资照付！”
　　“成交！”Bertrand爽快地接受。

　　于是那天晚上，他享受到了一顿热腾腾的英国饭菜。他很久没在家里吃过晚饭了，已经习惯了早中晚三餐都在Antonio那里解决。偶尔难得一次在家吃晚饭不仅换了口味，而且的确很美味。

　　Devon觉得那些电视形容英国菜如何如何难吃一定是夸大其词了，他觉得好吃极了，虽带了一点奇怪的印度咖喱风味。

　　“你为什么老是闭着眼睛做事？”Devon吃着带印度风味的英国菜，好奇地问他。
　　“我在体会禅的境界。”Bertrand回答。

　　然后他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用各种宗教界的术语向他解释什么叫“禅的境界”。

　　Devon一脸严肃地放下刀叉。他发誓再也不会问Bertrand这个问题了。

　　11.
　　“我听说你在和那个被你捡回来的人同居，这是真的吗？”
　　“我听说你在和一个英国和尚同居，这是真的吗？”

　　Devon受到了Antonio的反唇相讥。他知道这是为什么，Camus失踪了，那是Antonio高中时期就开始的好友，这一阵子Antonio的心情都不会很好。

　　Devon知道Camus杀了Sean，至少□□上都是这么传的。Sean是他的客人，他会对他可能有那么一点难过，但不会将这些难过迁怒到别人头上去。所以他不会憎恨Camus，他就是这样的人。
　　“说正经的，”Antonio终于说道，“我要跟你作个预约。”
　　Devon同意了，他吃完了饭，等待下午的到来，再把对方带到那个小房间。

　　“请。”他说。
　　“你让我独自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发泄？！”Antonio震惊地说，“那会很尴尬的！”
　　“难道你把你的秘密诉说给另一个人听的时候就不会尴尬了吗？”Devon看了看手表，“进去吧，你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吐露心声。”
　　“那你负责干什么？”Antonio问了几乎所有的客人都会问的问题。
　　“喝茶。”Devon笃定地回答道。
　　“……”

　　12.
　　他泡了一杯茶，是不太多见的龙池凝碧，来自安徽九华山。这种茶的特色就是茶香浓郁，但是三开之后就会转淡。
　　Devon和普通的品茶人不同，他不需要体味茶余香，他就喜欢刚开始那一股浓郁且清雅的幽香。所以这一种茶很合适。
　　他的老师史昂教给他泡茶，并告诉他：“茶香清雅，人之所以喜欢茶，是因为品茶时似乎连自己内心的龌龊也能一同洗净。”

　　但是茶只是茶，一种饮品是没法轻易去除人心的阴影的。

　　Antonio在Devon喝完第一开时就走了出来。他看上去真的很尴尬，或许以后都不会上Devon这里来心理咨询了。
　　他离开后，Devon泡了第二开。这一天的下午再没有多余的预约了，他可以独自享受一整个午后的悠闲时光，他翻开书本，打算将之看完，却在此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你好，”他听完电话里的内容，神情有了些微的变化，“是的……是的，我认识他……”
　　他挂下电话，望着从茶水中腾起的一缕白气愣神。

　　就在刚才，吉姆的尸体被发现了。

　　13.
　　吉姆死于意外，至少警方是这么鉴定的。他袋子里还有两件没舍得穿的新衣服，标牌没剪，警方正是通过这个找到了衣店，进而找到了给吉姆买衣服的Devon。
　　“啊……是的……我认识他……”Devon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他有点没法面对这个，在认尸完毕后就匆匆地走出了太平间。

　　几个警察等在那里，他们一脸轻松地在聊天。

　　“他的死因……是什么？”他问那两个警察。
　　“是意外，细节则无可奉告，”其中一个说，“如果还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通知你，你先请回吧。”
　　Devon突然想了起来：“他有一条狗，你们知道它在哪里吗？”
　　“没有，现场没有发现狗，谢谢您告知的线索，”另一个警察客气地说，“我们会记录下来的，等有情况我们会再通知您的。”

　　Devon只得点点头。
　　他是个平民，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在离开医院时，他才能狠狠给柱子一拳。

　　14.
　　“你的手受伤了？”Bertrand今天睁着眼睛做事，所以他注意到了这个，“我去拿药水和纱布……”
　　“不用了，只是擦伤而已，”Devon坐到沙发上，“吉姆死了。”

　　“啊……”Bertrand说，“他……怎么……”

　　“他遭受了意外，我看过他的尸体，表面上是受到了撞击，可能是车祸，其余的没有尸检我不知道……”Devon感慨地说，“我原以为给他食物和衣服就是在帮他，但是太绵薄了，我还是救不了他……”
　　“你和他萍水相逢，却能如此慷慨大方，”Bertrand坐到他身边安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很好？你觉得？”Devon苦笑着摇摇头，“我觉得一点也不好。今天，我过得糟透了。”
　　Bertrand陷入沉思，他想了想，然后道：“我一直认为，心理医生是个很伟大的职业。”
　　“什么？”Devon对他的感叹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这是个必须胸襟广阔的职业，”Bertrand正色道，“你看，就像一个容器。人们把自己的哀愁倒给你，如果你的心怀没那么宽广，那些愁绪就会溢出来；反之，则将之妥当地收容其内，随着时间，一切都会化为虚无的。”
　　Devon叹了口气：“我承认，我的心怀没那么广阔。你们以为的我，只是个表象。”
　　“你可以选择遗忘。”
　　“遗忘不是那么简单的，有时候人类的记性太好，也是一种缺陷。”
　　“那就让它溢出来，”Bertrand微笑道，“我记得你有个房间，对吗？”

　　Devon一愣。就是他诊所里那个能让所有客人犯尴尬症的房间。

　　“如果有些秘密，你不方便和任何人诉说，不如就到那里诉说吧，”Bertrand说，“因为你是人类，人类的胸襟再宽广，也还是不可能如宇宙一般无边无际的。去发泄吧，你需要这个。”

　　15.
　　所以他坐在这里，坐在这个房间里。

　　Devon开始诉说一段往事。

　　“我……大学实习期间，去过一次中东……”他陷入了回忆，“是志愿报名的，你知道，那个年纪通常热血冲动，以为是帮助国家，实质，却是在帮助侵略他国。”
　　“我到了那里时脑子终于清醒了，于是只能努力告诉自己：我不过是个医生，只不过是负责照顾伤员，至于伤员是不是只有我们国家的士兵，我没资格管。”
　　“我曾亲眼看到人体在我面前炸开，那是个阿富汗人，是个平民。他带着小孩想穿过地雷区逃到边境……但事情就那样发生了，他的孩子也没能幸免。没有人能为他们收尸，因为他们死在地雷区，活人不能为一具尸体浪费更多的生命。”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就是：那对父子惨死在他们的同胞面前，可是在场的阿富汗人没有一个对此有半点停留，他们的神情木然，像一个个机器一样继续前进。我站在远处，看到他们就像一个个移动的黑点，就像一群渺小的蝼蚁。”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继续。

　　“人类对生命是怎么看待的呢？当拥有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当失去的时候则痛哭流涕。”
　　“我的手在那一次的战场上切开过很多人的身体，有的人因我得救，有的人没有。我救了他们，但那只是一时的。后来我听说，我所救下的人被送回国，那些退伍兵的下场通常都很凄惨。他们身体残疾，找不到工作，家庭分崩离析，大多数只能在街头流浪，过着美国人嗤之以鼻的生活。”
　　“但是本来，他们是冲着当英雄去的——你看，这就是英雄的下场。”
　　“他们不是英雄，不是。他们是为侵略他国而去的，无论政府将之粉饰得多么冠冕堂皇，侵略就是侵略，这是事实。他们侵略了别人，所以似乎也应受到惩罚。然而始作俑者还是高高在上，一点都不为自己曾经的主张感到羞愧！”
　　“我为我的国家而感到悲哀。我的手术刀能救的不过是一个人一时的身体，我不可能救任何一个人一辈子。所以当那群退伍老兵下了战场相继出现战后心理综合症时，我无能为力，我发现，我救不了他们的精神。”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最后我选择当了一名心理医生。我把诊所开在布鲁克林，一个□□横行的街区，大部分□□大佬都是我的主顾。”
　　“我不再想拯救谁。”
　　“我只能通过暗示，令他们作出更好的选择。”

　　16.
　　他走出房间，外面茶香四溢，Bertrand刚好挂下一个电话。
　　“我和小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很熟，所以稍微打听了一下吉姆的狗的去向，”他解释道。“很巧，他们昨天傍晚时分捡到了一条狗，特征和吉姆的那条一模一样，连项圈都一样。”
　　“你想去看看吗？”Bertrand问道。

　　于是Devon点了点头。

　　17.
　　那条狗被养在一家宠物医院里。它被照顾得很好，就是不怎么愿意吃东西。
　　“我们是在一个路口发现它的，”宠物医院的人解释道，“当时它四处嗅着什么，当我们想把它带走时它甚至狠狠地咬了我们。”
　　“你们还记得在哪个路口发现它的吗？”
　　“当然，我可以把地点画下来，因为用话说不太清楚。”
　　“可以，”Bertrand递过纸笔，“请画一下吧，谢谢。”

　　18.
　　他们带着狗在那个路口附近找到了线索，那里有吉姆落下的一支笔。这个地方距离吉姆的尸体被发现处相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所以吉姆是被移动过的。

　　这个案子很快就破了。
　　那支钢笔上不仅留着吉姆的指纹，还有另一个人的新鲜指纹。当他被带上来的时候，Devon摇摇头，他不认识他。

　　“鲍比是吉姆的战友，”他们听到警局的警察在交谈，“他们是一同退伍的，这真是件不幸的案子。”

　　后来他听说，鲍比自战场上归来之后就患有严重的PTSD，和吉姆一样，鲍比因为心理问题也始终找不到工作。可是他比吉姆幸运，没有少一条腿或少一根胳膊，他明明只要咨询正规的医生寻求帮助，疾病就能缓解……
　　可是他不仅不愿意咨询医生，还信仰起了山达基教。

　　在美国，人们尊重他人的信仰所以不便说什么。但是普通人还是对□□嗤之以鼻。山达基教就是那样一个□□，通过控制人的思想，从教众那里敛取大量的钱财。

　　鲍比为了这个宗教倾家荡产了，正巧这天他遇上了吉姆，他看到他穿着光鲜以为他赚了一笔便向他借钱，然而吉姆拒绝了他。
　　分歧就此开始，被吉姆训斥的鲍比一怒之下将老友推向了行驶的汽车。那个肇事司机在惊慌下没有注意到鲍比，他把吉姆装上了车，半途发现吉姆死了，就把他丢了下去。

　　这就是事件的全部。

　　19.
　　“我在想，”Devon低着头，“我不该给他买新衣服。”
　　“你可以，这是你的权利。”Bertrand否定了他的想法。
　　“如果他没有穿那些新衣服，就不会被人害死，这是我的过错。”
　　“就算你不给他买什么，他那天也会碰到鲍比。鲍比已经供述，他原本就想向吉姆实施抢劫。所以这不是你的责任，而是天意。”
　　“天意？”
　　“或者说，是神的意愿，”Bertrand说，“有的人，在某个地点某个时间，是必定会死去的，哪怕不是因为这样，也会因为那样的理由而死。任何人都会死去……或者消亡，这是每个事物不可避免的终点。所以，人，都是会死的。”
　　Devon忽然问道：“你有曾为逝去的事物而悲伤吗？”
　　“有，”Bertrand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彩，“但，是为了一切、一切的事物。而不是个体。”

　　他正因如此的悲悯而游历着世界。Devon惊觉Bertrand已经在他家住了几天了。
　　从没有哪个地方能让他这么久地停留过。他也一直都没提出要走的意思。

　　20.
　　三个月后，Devon在街上碰到了Sean。
　　对，那就是Sean，不是那个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Kyle。
　　那是他的客户，他的病人，他了解他，所以绝对不会认错！

　　“嘘，”Sean自以为酷炫地把食指竖在唇前，“记住，现在在你面前的，是Kyle。”

　　所以□□充满了奇迹，一个活着的人可能会在枪击中死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也可能莫名其妙地活过来。

　　他知道Camus在失踪三天后又重现的消息，伴随着的还有墨西哥帮老大的陨落。现在墨西哥悬赏五十万美金要拿下Camus的人头，但是到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敢于动一动他的头发。

　　就像Bertrand说的那样——天意。

　　但Devon更趋向于将之解释为：生活总是充满惊喜，至少有时可能是好的，有时可能是坏的。

　　他和Bertrand领养了吉姆的小狗，至少他现在，过得很舒心。

　　21.
　　Devon收到了一张请柬，史昂给他的。
　　“还写了我的名字？”Bertrand有些好奇，“我是个无名之辈，城户家为什么要邀请我？”

　　这是张结婚请柬，新娘是城户纱织，新郎是个叫星矢的家伙。Devon见过新娘，那是个率性可爱的女孩子，也曾是家里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但他自认，这女孩子不适合他。

　　“我不知道，”Devon回答了Bertrand的问题，“或许你游历全球的时候不知不觉出名了呢？你要相信，其实很多人都希望过你那样的生活，只是没有多少人能鼓起像你那样的勇气。”

　　他合上旅行箱，带好机票整装待发。
　　“我相信，这一定会是个盛大的婚礼。”他微笑道。

　　（番外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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