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他坐在医院里，面前是殓房的大门。
　　Zon垂着头，他深深知道，他朋友的尸体就躺在那里。

　　克里斯·摩根，享年二十三岁。

　　“Zon，你没事吧？”克里斯的灵魂坐在他身边，想要安慰性地伸手拍拍身边小伙子的肩膀，但显而易见地扑了个空。

　　“非常遗憾，我们感到很抱歉，”站在Zon另一侧的医生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种隐疾平时是发觉不到的，然而一旦爆发，必定致命。”
　　“对！”克里斯的灵魂在一旁附和道，“连我自己都没发现，你能发现个啥？”
　　医生说：“……与他的家人已经通过电话，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克里斯说：“哦，天哪，我又得面对我老爹那张臭脸！”
　　“希望你能明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孩子。”老医生惋惜地轻轻叹了口气，他和这医院里大部分医生一样忙碌，不可能花费更多的时间宽慰一个健康的青少年。毕竟，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就诊呢。

　　Zon只是低垂着头坐着。

　　“他说得对极啦！”克里斯小心翼翼地，尽量使用轻松欢快的口气说道，“不要这么消沉，不然我会觉得自己挂掉还挂得非常羞愧……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自己莫名挂掉而羞愧。”
　　“闭嘴，克里斯。”Zon终于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沉默后，冒出了第一句话。

　　克里斯很吵，他的声音只有Zon一个人听得到，所以后者又感到头痛了。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先是他醉酒斗殴，被送进警局差点进少年感化所，然后见到了似乎是盖亚的未知之物，接着，克里斯莫名其妙地死了……
　　好像所有的事都毫无关联，可是一天之内遇到这么多，未免太巧了。
　　不，这几天的事，都太多了。

　　“嘿！伙计！”克里斯不管不顾地继续嚷嚷，“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呀！”
　　Zon扶住额头：“我所见的死者或消沉或悲伤或愤怒……只有你，克里斯，我真受不了你……”
　　“因为我已经死了，”克里斯摊了摊手，“既然已经死了，再为自己难过有什么用？那不是太可悲了吗？”
　　Zon挑了挑眉，不知该对这番话作什么评论。

　　这时，又有一具尸体被推入了殓房。门被退开，从缝隙间，克里斯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我可以再钻回去吗？”他愣愣地指着自己的尸体。
　　“不可以。”Zon决断地说。
　　“可我好端端地躺着，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
　　“你的心肌梗死了，这是致命伤。”
　　“说不定我钻回去，再抢救一下，就能复活了……”
　　“克里斯！”Zon打断了他的妄想，“你死了，克里斯。实实在在地死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死亡，是不可逆转的。”

　　克里斯的灵魂闭上了嘴。他望了望自己的尸体，望了望自己的结局。

　　“你可以憎恨，”Zon说，“你可以宣泄，可以愤怒或者哀痛欲绝。我所见的亡者的灵魂，大抵是那样的。”
　　“那么……”克里斯问道，“他们那样做，有用吗？”
　　“没有。”
　　“那我就不会那样做，”他浮着坐在Zon的身边，“既然没用，就没有必要。”
　　“但是，我可以令你复活，而且轻而易举，”Zon忽然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他，“你会恨我吗？”
　　“如果你可以当然能那么做，”克里斯开玩笑般说道，“然而你并没有那么做，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能破坏规则，”Zon认真地答道，“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什么吗？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他常说，他是神。他可以看穿人心不是吗？他可以看到灵魂不是吗？他还能与灵魂交流如常，就像现在这样……

　　克里斯愣住了，他忽然很轻易地相信了一个在常人眼中的谬论，因为他已经不是常人，他死了。

　　他正在逐渐看到亡者的世界。

　　医院是个不祥的地方，除了医生以外，这里时不时就会有死去的病患。他看到刚才被推进去的尸体，飘了出来，直穿过门，穿过他，消失在墙壁之中。

　　Zon缓缓地说：“这只是个开始，克里斯。你会逐渐看到亡者，然后渐渐地，你再也看不到生者，直到不久以后，你会连这个世界都看不见。你只能看到你自己，哀嚎痛哭也不会有人听见，最后你会疯狂，接着渐渐消失。”
　　“我以为灵魂是不朽的……”
　　“没有事物是不朽的……”Zon的唇角浮起一丝嘲讽，“就连神明都不能免俗。”

　　他站起身，克里斯跟在他身后。

　　“你看，”他来到一间病房前，“那个男人，再过几分钟，就会死去。”

　　在常人眼中，病房里的男人正在谈笑风生，一点都不像快死的样子。但是克里斯已经是亡者了，他看得见病人的重影正一点点从他身体中剥离，那是他的灵魂，当灵魂完全离开身体的时候，这个男人就会死去。

　　“你可以救他吗？”克里斯问。
　　Zon没有回答的，也没有任何行动。这就是他的答案。

　　克里斯看到那个男人开始发病了，他挣扎、抽搐，他的灵魂淡漠地站在一侧看着自己的身体坠入死亡的深渊，近在咫尺并且无能为力。

　　肃穆的气氛从那少年身周弥散开来，那是任何生者都理当对死亡的敬畏。

　　因为生命可贵，所以死亡可敬。

　　Zon抬步，走向了别的病房。这一天，在这家医院里逝去了两个病人。

　　克里斯越来越清晰地看到身周非人的东西，那些东西有的清晰，有的只剩下一团黑雾。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偶尔有几个也发现了克里斯，但是似乎对他身边的Zon有所顾忌，并不敢于上前。

　　所以，他的确是神——克里斯想，他的身边竟站着一个活生生的神祗！
　　——这太酷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这太残酷了——这是他第二个念头……
　　“我想要活着，”他作了个叹气的动作，但是一个鬼魂当然叹不出什么气，“这是真心话。谁愿意年纪轻轻就死了呢？而且还死得那么莫名其妙！”
　　Zon平静地说：“我会替你找出凶手，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保证的。”
　　“你说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复活我，这是真的吗？”
　　“是的，可我也说了，我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
　　“克里斯，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在你死去之后都对你有所隐瞒，”Zon正色道，“但是，我的确不能那么做。因为这样的事，我曾做过一次。”
　　“是吗……”
　　“然后，世界一片混乱。为此，我误杀了我唯一的妻子。”

　　克里斯想，他或许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少年的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始终凝着一团淡淡的愁绪。

　　“神明也会有心事吗？”他问。
　　“神明不能有心事吗？”Zon反问。

　　Zon领着他渐渐走出了医院大楼，来到了医院里的花园边。这个季节，帕拉阿图市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花卉，医院的花园里也顶多只有几棵常青的植物罢了。他们在绿色植物的隐蔽下慢慢行走在石子铺就的小道上，星光正好，夜风微凉。

　　“我七岁之前都住在山上，”Zon说，“那以前，我认为的人类，没有那么复杂……”

　　于是克里斯知道，这个神明，正在向一个亡灵诉说他的心事。

　　“那或许是因为我身边的人没有那么复杂。我希望自己深信人性还是美好的，还是有那么些闪光的东西存在，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来到人间，来做为一个人体验人世间的一切……”
　　“然而有些东西还是会面对的，那些闪光的东西也的确正日趋减少，我没有必要回避这一切，也并不是对此完全不能接受。但是，七岁那年的寒假，我见到了一件事。”

　　“这件事足够我彻底改变我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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