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这是个国外的案例，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因为一点口角捅死了邻居，接着端着枪将所有试图拦路的人统统击毙，最终他逃到山上，并在几天后被抓获，数月后被判死刑。

　　案例来源于当年的报纸原文，本案的论点在于：通过他的行为来分析凶手是否切实患有精神疾病、他是否应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因当时的媒体普遍认为对其精神鉴定的方式有误，舆论一边倒地倾向于这个凶手的可怜之处。
　　而对于凶手的行为，媒体只用了一句“如果……会有无限的可能性”便含糊其辞地将之盖了过去。

　　对于媒体的行为，Zon也有个词来进行概括，那就是“不负责任”。

　　“根据报纸上的描述，首先可排除激情杀人。该名凶手发生口角是在白天，但是他行凶却是在晚上，中间相隔十几个小时，有足够的时间令他冷静下来，但很显然只能让他冷静地谋划出了一场凶杀案。夜晚入梦的时候，人类正处于最脆弱的状态，并且对凶手的逃脱十分有利，因此他才会选择这个时间。他在作案后试图丢弃凶器的行为证明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行为的违法性。而接着事情败露，他在慌不择路下枪杀村民时还不忘拿走被害者的财物，是在为逃跑作准备……根据以上一系列描述，我们可以很清晰地判断他完全了解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也知道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应如何逃脱。所以我认为他完全有对自己行为负责的能力，与媒体所称的‘偏激患者’相左，他并没有任何精神疾病，先生。”
　　“可是你刚才承认了他的反社会人格，”教授说，“至少在目前的世界上，反社会人格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精神疾病。”
　　“那么，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认为反社会人格不应属于精神疾病，他们神志清晰，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在犯罪时毫无愧疚之心而已。人格缺失只能证明他们的非完整性，而人类的非完整性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为‘残疾’，而另一方面则是——‘非人’。我认为反社会人格分子已经失去了界定为人类的要素之一，他们拥有智慧，却缺乏人性的约束，他们自甘放弃自身为人的义务，所以也无怪乎法律剥夺他们身为人的权利——生命。”

　　他的话引来了不少学生的侧目，玛姬也不得不回过头，Zon的表情相当平静，好像他在说的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教授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在否认人格缺失症患者的人权吗？”
　　“为什么不？人类之所以被称为是人类，界定的标准是什么？”Zon说，“是拥有任何一个人类的躯体就可以了的吗？还是应当拥有足够健全的人性……教授，这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动物，他们长得都不一样，人类鄙夷他们，自视甚高不仅仅因为人类拥有智慧。人性，是这星球上的生物中独一无二只有人类才拥有的，与智慧配套的产物。否则，任何动物都可以拥有智慧。人类也曾成功教导过黑猩猩识字，但是黑猩猩最后成为人了吗？在人类眼中，猩猩仍旧是猩猩，因为它的兽性始终无法被彻底驯化……”

　　教授不得不打断他的话：“Zon，你的想法已经超出了我们这个课程，而是生物学或哲学的内容了……”

　　“好吧，我回归主题，”Zon浅浅地叹了口气，“本案的论点在于凶手的精神界定是否合乎标准，而根据我以上所述，凶手对自己的行为拥有完全的解释能力，法官对他的死刑裁决合情合理。”

　　教授摘下他的眼镜：“Zon，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想说的了吗？”
　　“我想没有了，教授。”
　　“可是，我刚才听到你着重强调了媒体，你对媒体的舆论有意见，不是吗？”

　　Zon张了张嘴，很显然，是的。

　　“关于我们的课程，有人知道这门课存在的意义吗？”教授望了眼四周，“我们之所以学习这门课，是为了分析病人的精神情况，以给案件提供帮助，而依据法律裁决有罪与否，那是法官和律师的责任。所以有的时候，我们所分析出的病人有一天会判决死刑，而我们分析出的正常人却能被收押，乃至最终无罪释放……如果这课堂里日后有谁真的有幸坐到这项工作，那么请记住，我们只是在帮助别人，仅仅是在尽我们的所能，因为要被帮助的不止那么一位。我们学到这门课就必须正视这一点，而非将私人的情绪放在其中。”

　　Zon问：“所以您觉得……媒体对当时对嫌犯作评测的医师的辱骂，是可以理解的，对吗？”
　　“是的。”教授给了他一个答案，“至少在这课堂上，我只能给你这样的回答。”
　　“谢谢教授，我没有要说的了。”

　　Zon原地坐下，这堂课对他而言恐怕不会那么愉快，但他还是认真听到了结尾。

　　一下课，玛姬叫住了他。她很确定刚才在课堂上，Zon就看到她了。
　　“你中午有时间吗？介意找个地方聊聊吗？”她问。
　　Zon挑了挑眉：“不介意，我也正有此意。”

　　……

　　他们相约在某个自习室见面，Zon到的时候，玛姬的面前已经摊开了一本书，她正在赶一份即将上交的论文。

　　“抱歉，我来晚了。”黑发的少年说。
　　“没关系，”玛姬合上她的书，“我只是很惊讶，你说你是金融系的学生，却居然在上犯罪心理学。”
　　“是我的选修课之一，除此以外我还选修了法律、哲学、生物……”
　　玛姬张大了嘴：“天哪……你是不是打算用三年的时间就把你的学分全部修满？”
　　“事实上过了这学期之后，我还差两分就可以修满了。”
　　“两分？”
　　“社会实践类，我必须找一份社区工作或者为社会做一些贡献才能拿到这两分……所以下个月我会去献血站找一份义工的工作。”
　　玛姬望着自己的论文叹了口气：“然后你就可以提前毕业了？”
　　“不，”Zon认真地说，“我会留到四年后再毕业，还剩一年，我会在这所大学里学习所有我认为将来可能会使用的课程。”
　　“包括犯罪心理学？”玛姬不可置信地说，“管理家族企业要懂这个？”
　　“不一定是家族企业需要，而是我，”Zon说，“因为我的身边，总是很容易发生一些特殊情况。”
　　“哦……”玛姬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大概能明白……因为今天在课堂上你的回答……”
　　“我的反应的确过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觉得艾弗教授似乎不太高兴……”
　　“不，他不会，”Zon微笑道，“艾弗教授是个好人。事实上，是他要求我来听他的这门课的。他是我的心理辅导老师。也是他要求我在课堂上畅所欲言。”
　　玛姬再一次张着嘴说不出话。

　　“但是他今天阻止我往下说，是因为我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会误导大家接下来的课程，而且很显然，我所说的不一定是重点，所以我没有继续说。”

　　“你本来打算说什么？”
　　Zon想了想，说：“玛姬，你确定要听？”
　　“你说，我听着。”
　　“好吧……那是个案子，几个青少年瘾君子因为一时无聊，用某种手段杀害了一位女性，其中一位凶手将她的头颅藏在他的冰箱里，任由她慢慢烂掉，而其他几个凶手则和平时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案发。”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案发的吗？他们五个人，以伤害死者的顺序一个个死亡，那第三个死者倒在某个正在举办婚宴的酒店门口，警方顺藤摸瓜才发现了与他交情甚笃的其他几个狐朋狗友……当然，四个已经成了尸体，只有最小的凶手因为收监而免于一死。当时社会的舆论认为，他还没有成年，主使者不是他，他的朋友们又都死光了，所以应该从轻处理。而且法院也是这么判的。我之所以要先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是他们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之一，当年我七岁。”

　　玛姬望着他，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因为几个月后，出现了类似的案子，不是前一个案子的案发地，相隔很远，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受害者是一对姐妹，在遭到囚禁一周后，几个被告也以某些手段杀死了她们。不过后一个案子的被告们很幸运，直到上法庭也没有发生离奇的死亡事件，他们笑眯眯地走进去再笑眯眯地被收监，而法院也和之前一样，仅仅判他们每人几年。而这一回，媒体也依旧如前一次般对案件大肆渲染，甚至爆露了受害者的隐私。法院判决过后，两名受害者的父母便先后自尽身亡了。”
　　“然而，这两件事只是个开端。在第二件案子发生后几日，又发生了类似的第三起、第四起……所有案件的凶手一律都是青少年，一时间报纸上又登满了关于少年人行凶的各种犯罪心理分析，谴责凶手之余不忘责问社会：这个时代的少年到底怎么了？而凶案还是没有减弱的势头，一直到了第五起，媒体逐渐对这类事件失去兴趣不再报道之后，此类凶杀案才渐渐沉寂。”

　　玛姬接口道：“这是因为犯罪的仿效性和传染性……传染途径是媒体，对吗？”

　　“可以这么说，”Zon说，“事实上，我认为反社会人格具有传染性，传染方式不完全是媒体，但我还是认为媒体有巨大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这不是我们课堂上应聊的话题。”

　　“好吧……”玛姬平抚了下心绪，“我现在能理解你的‘童年阴影’是什么了……”

　　“不，这还不算是。”Zon揉了揉他的太阳穴，他的神情阴沉了下来，“案发三年后……那时候我十岁，当时又发生了一件案子。”
　　“是什么？”
　　“性侵案，而凶手就是之前我所说的第二起案件中最小的从犯，他被关了三年出狱了，而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犯罪。”
　　“……”
　　“我当时在监护人的陪同下见了他一面，因为我对这种人的心理产生了好奇，但最终，我只和他聊了几句就回来了。”
　　“为什么？”
　　“这种人不值得进行心理分析，玛姬，”Zon说，“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不是精神病患者，神智清醒，他们没有疾病无需治愈，但你一旦顺着他的思路走，就会发现一个非常可怕的世界观，当你接触他、赞同他、分析他的同时，你就有机会传染上与他一样的思考回路。”
　　“我不明白……”
　　“我在那天和他的谈话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反驳，而是赞同。”

　　玛姬愣住了。

　　“我作为一个人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大，在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终止了聊天。我在那天开始找到了人类心底里最黑暗部分的存在，而且每个人都有，只是每个人的自我制约能力有所不同。换言之，这才是真正的传染源，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携带者，外物是个激发器，可大可小，但最终依靠的仍然只有我们自身。而且这不是疾病，因为无法被治愈——我们每一个人，只要心底有阴影，就无法将其根除……”他抬眼看了看玛姬：“玛姬，你还好吧？”

　　“呃……不，”她回过神，“只是有点震惊，你的经历……”

　　“是的，我的经历，”Zon说，“我的废话说完了。你可以点评。”
　　“好吧……”玛姬坦然道，“我无法点评，而且，也没有资格。”
　　“为什么？”
　　“一部分是因为你的经历太过特殊，还有一部分……”玛姬说，“是我的问题。我没有能力点评。”
　　“怎么？”
　　“你知道吗？其实……我成绩平平，”她笑了笑，“在斯坦福是很难混的，我上高中的时候，心理学是个热门专业，这也是斯坦福最好的专业之一。我想和安妮一起来上大学也好做个伴，所以就选了它，但实际上，我并不喜欢我的专业，我更感兴趣于社会学。”
　　“为什么没有选？”
　　她咬了下唇：“和你一样，家族事业。我妈妈是个心理咨询师，我爸爸是个心理学教授，不出意外，我以后会接手他们的诊所，”她撂了下搁在桌上的笔，“看，我的作业，现在看见就头大，但其实我很讨厌去分析别人的心理。你说得对，犯罪容易传染，心理问题也是，我根本不想去分析那些人的想法，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哪个患者传染什么精神疾病，而且，分析一个人的心理真的很难。”
　　“是的，很难。”
　　“其实人类才是这世界上最神秘莫测的生物，创造出了诸多文明，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可以转十七八个弯……对不起，我开始抱怨了。”
　　“没事，这个自习室就我们两人，你可以向我倾诉你愿意说的，毕竟，我也愿意向你坦诚相待，不是吗？”

　　于是，玛姬想，Zon的确是个如外界般冷漠的面瘫，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笑容才更珍贵可爱。他现在的笑是充满宽慰的、理解的，而玛姬现在所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一个笑容和一句话。她总有种错觉，如果Zon念她的专业，或许会比她更适合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

　　“谢谢，”玛姬轻声说，“你是个好人，Zon。”
　　被发了张好人卡的Zon却开始道歉：“可我上个周末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玛姬。”
　　“啊，那个！”玛姬扶了下额头，“道歉的应该是我，我还宁愿你不要来，简直是场闹剧，不过最后平安收场，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怎么了？”
　　“我们一个同伴……他举行了类似降灵会的仪式，希望招来一个灵体！但是你相信吗？我们居然招来了冥王哈迪斯！”玛姬看上去哭笑不得，“是的，希腊神话传说里的那个，居然出现在美国，简直是天方夜谭……”
　　“呃……”说到这里，Zon显得不自在了一下，“你……对冥王哈迪斯有意见？”
　　“哦，他是个很好的神祗，就是抢女人这点不太好，除此以外低调、深情、有钱、有权……完全符合现代女性的择偶标准，是我喜欢的神话人物之一。”
　　“那就好。”
　　“但是，我始终不敢相信居然能在美国召唤到冥王哈迪斯！那可是个多伟大的神祗，他掌管冥界怎么可能跑到旧金山！就算他在美国，我觉得他也应该在华盛顿看着林肯的鬼魂在白宫的走道里走来走去！”
　　Zon看上去有些尴尬了：“呃……我觉得他应该对一个老男人的鬼魂没有多大兴趣……或许他迷路了，或者在找东西……”
　　“对，在找东西，找了本书。我也相信阿德莱德的确招到了个灵体……”
　　“阿德莱德？”
　　“我们那个召灵的同伴，别理他，我说那个灵体，或许是个骗子，冒充冥王胡说八道……”
　　“我觉得他也有可能说的真话……”
　　“你在说啥？”
　　“没，继续。”
　　“别提了，”玛姬遗憾地说，“我相信灵体是一定被招来了，是真正的灵体，我们也用手机录了像，但是等完事后才发现，那个手机录下的东西变成了一堆空白……现在的灵体也这么高智商了吗？”
　　“指不定呢。”

　　Zon的声音开始透了点儿得意，不过玛姬似乎没在意这些。他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Zon似乎对阿德莱德有些感兴趣。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神经兮兮的人，以前隔几周就能找到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魔法书，然后召集大家举行昨天那样的仪式，但是从来没成功过。他说他最大的志向是成为一个巫师，但他爸爸希望他毕业后从政……啊，也是家族事业，总之，我觉得他爸爸估计会被他气死。”

　　说到这里，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稍等，”她看了眼屏幕，“是丽萨？”

　　Zon记得丽萨是那天那个对自己的指甲相当重视的女孩，而且对阿德莱德很不耐烦。
　　玛姬接起电话，开玩笑地说：“嘿，丽萨，怎么了？阿德莱德又要举办什么莫名其妙的召灵活动了么？”
　　但随之，她的脸色变了。

　　“你说什么？这……天啊……”然后是一段沉默，而她随之而来的话变得结结巴巴的了，“好的……我……我下午没课，等会过来……”
　　她挂下电话，还一脸惊魂未定。

　　“怎么了？”Zon问。
　　玛姬嘴唇发颤，良久才道：“维克多……维克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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