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白无忆躲在红殇的阴影下，丝毫不受炎炎烈日的影响，只是云夙身为鬼差，本性属阴，照理最难过的日子便是夏季，然而一落到须弥界，却见他神采奕奕，并无半点不适，让白无忆稍稍放心的同时也有些感慨，想不到这只狐狸的灵力已然高强到如斯地步了。

　　两人沿着宽阔的官道溜溜达达地走着，全不似前两次那般着急，只因此番有阎王爷的指点，告知无忆在须弥界见到的第一个女子便是她要寻找之人。

　　就这般踱了半日，果然遥遥望见一名身着黄衫，手提宝剑的女侠往这边行来，身后几丈远处坠着个白衣书生，白无忆露出满意的笑容。

　　云夙望着茶碗里浮着碎末的苦丁，嫌恶地皱了皱眉，移得远了些，又朝前头忙碌的茶博士问道：“老板可知道落梅镇怎么走？”

　　“二位是要去落梅镇？那镇子原本离这儿不远，只隔了一条湟水河，不过河上唯一一座落梅桥年久失修，镇上的人怕出什么意外，这几天便用栅栏围起来打算修缮一番，再要去落梅镇就要翻过太行山绕远路了。”

　　白无忆皱了皱眉，却听一个小意的声音柔柔道：“正巧我二人也要去落梅镇，二位若是不介意地话不如同行？”柳如歌意外地看了眼素来怯懦的叶简，却没有制止，江湖儿女大都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何况不过引个路。

　　“如此便劳烦二位了。”云夙嘻嘻笑着摸了摸鼻梁，朝白无忆使了个眼色，眼波流转，媚态天成，后者一怔，暗骂一声妖孽。

　　寻找马灯，穿越三界，白无忆也算见识了不少男子：如云夙顽劣不着调，如临渊清俊高华，如苏沐心机深沉，如嵇康放诞不羁，然而如眼前叶简这般的人物倒是第一次遇上。

　　先不说他脚力如何慢，只听他像老妈子一般跟在后头碎碎念叨就让同行的三人无比头疼：“柳姑娘，不知柳门主会不会也在落梅镇？”

　　“如柳门主这般神秘莫测，不出世的高人当今武林也没几个了。”

　　“听说太行山上多山贼，希望不要被我们碰上。”

　　“也不知杀害龙大龙二的凶手与门主的是否是同一个？”

　　柳如歌一开始还虚虚应付他几句，见他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便不再理他，白无忆性子冷，自然不会接话，云夙也是一脸不耐地走在她身边，大抵是没见过比他还要聒噪的男子。

　　叶简也不在意，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过听到他最后一句低语，柳如歌秀眉微皱，疑惑道：“九龙镖局远在湘西，在江湖上也数得上名号，与你万剑门相距甚远，两者如何能扯上关系？”

　　叶简见柳如歌发问，精神一震：“在下三年前入的万剑门，确实不曾听说本门与九龙镖局有何瓜葛，但是凡事无绝对，或许存在这个可能也不定。”

　　刚到落梅镇镇口，便有穿红色镖师服，手提大马刀的两个壮汉迎上来，一行人在一座白墙黑瓦的大院子前停下，柳如歌看着廊檐下随风摇曳的白灯笼回不过神：“诸位好快的动作，当家的才咽气就停到义庄来了。”

　　“柳姑娘误会了，我等两日前因错过了宿头，便宿在了这义庄。”

　　叶简闻言暗暗咋舌，这才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士，居然敢在停满尸体的义庄过夜，当真胆大。

　　柳如歌也是一惊，旋即恢复如常，这时院内走出一名穿玄色劲装，年约三十上下的粗犷汉子，冲四人一揖到地：“大哥二哥遭遇不测，龙三恳请柳姑娘务必查明真相！”说着大手一挥，便有手下将准备好的银票奉上。

　　白无忆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云夙则饶有兴致地拉着叶简上前点数，竟有五千两之多。柳如歌赶紧扶住龙三：“龙三侠不必客气，家师已吩咐如歌接手此案，还请龙三侠带我去看一看死者。”

　　柳如歌跟着柳轻尘见过不少尸体，比两人死状更为惨烈的也不在少数，却皆不若眼前情形让她感觉毛骨悚然的。

　　龙大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躺在一具黑木棺材里面，两腿扭曲外翻，如同折了骨节，双目惊恐地睁得溜圆，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眼眶，最不可思议的是，左手紧紧抓着下颚，迫使嘴巴张到最大，露出森森的白牙，右手则探在口内，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掏出来一般。

　　龙二四肢和躯干看着并无异常，双手垂在两旁，直挺挺地躺在不远处的另一具棺木里，只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同样睁大着眼，惊恐无比，仿佛看到可怕至极的怪物。

　　“叶简，验尸！”柳如歌往两个棺材里看了看，轻巧地吐出四个字，却良久不见叶书生动静，扭头看去，正瞧见他一脸害怕地扒在云夙身上，后者嫌恶不耐地甩着袖子，无奈怎么也摆脱不了。

　　柳如歌看他窝囊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扯下，拖到棺材前。“柳姑娘，在下，在下只会治活人，不会看死人……”

　　“废话少说，前日在万剑门不是验得好好的？你若实在不愿，还是趁早回万剑门，只是陆门主那边如何交代，就不关我的事了！”柳如歌拿剑按着叶简的背脊阴测测道。

　　白无忆看到叶简委屈地瘪了瘪嘴，湿漉漉的桃花眼无辜地望着柳如歌，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人与云夙那厮有时候竟有几分相像，下意识地看向云夙，却见他正好奇地拿着一只香炉凑到鼻尖，又飞快地扔到案桌上，修长的手指斯文地在面前扇了扇。

　　“好，好罢！”叶简欲哭无泪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木箱，强忍着害怕和恶心开始检验尸体。柳如歌满意地放开他，向立在一旁的龙三询问事情的经过。

　　“十日前的晌午，有个灰衣驼背，满脸褶子的老头找上咱们镖局，说有一桩大买卖想与大哥谈谈，我见他虽样子寒酸，但气定神闲，谈吐也是不凡，便带了他去见大哥，大哥起初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却在那老头说了一句什么之后面色大变，将他请到内室细谈。

　　“我因为要帮忙料理前院的事务，被五弟叫走，连那句话也没有听清。那人走后，大哥显得很高兴，拍着我和二哥的肩直说要发财了，我却不以为然，只因老头委托的并不是什么贵重物什，而是几大箱子蜀锦，断不会有人愿意出大价钱来让我们押这趟镖，事实也是如此，他与大哥谈的佣金也不过三百两银子。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大哥竟然决定带了我和二哥亲自押镖，到得落梅镇时，已近黄昏，又由于落梅桥临时修缮，要过湟水河必须绕道太行山，二哥便提议在落梅镇歇息一晚，明早进山。

　　“派去找客栈落脚的镖师过了许久才回来说所有的客栈都满了，只有郊外的义庄有接待死者家属的厢房可以让我们暂住。大家伙儿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自然没有一个人会感到害怕。

　　“到了酉时初刻，安顿好了，我与大哥住一间房，夜里的时候朦朦胧胧地好像听到他起身的声音，我以为他出去小解便不在意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日卯时，义庄大堂传来惊叫声，我与其余镖师来不及披衣裳，马上赶过去，看顾义庄的老头子一大早开了堂门，吓得坐在地上直哆嗦，大哥和二哥的棺材盖大开着，就是你们现如今看到的这般模样。”

　　龙三一口气将案发经过说完，柳如歌也不打断他，只认真听着，蹙着蛾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忽然开口道：“那老头现在何处？”

　　“老头子吓坏了，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还是镖局里的几个兄弟把他搀回去的，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了，可要我去叫人把他找来？”

　　“不必！叶简，验得如何了？”柳如歌踱到龙大龙二的棺材边，见叶书生很上道地将二人剥了个精光，正照着她先头的样子细细地在头发里摸索。

　　“二人并无中毒和中暗器的迹象，也没有受到内伤，除了龙二面部被抓伤以外，致命的外伤也不见一个。”叶简一边整理自己的小木箱，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有些闷闷的。

　　众人明显感觉到他心里的怨气和委屈，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却听柳如歌冷冷笑道：“照这么说来，龙大龙二竟是天寿殆尽，自然死亡了？可是他二人这幅样子，说出去只怕没人信吧！”

　　龙三赶忙点头，却提不出更好的假设。

　　“或许他们是被吓死的！”叶简柔柔弱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柳如歌不及开口，只听龙三嗤笑一声：“笑话，大哥二哥带着一帮子弟兄走南闯北，历尽波折才成立的九龙镖局，见过的牛鬼蛇神不知凡几，现如今若说他二人是被吓死的，只怕比方才的自然死亡更加荒缪！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叶先生这般胆小如那个什么的！”

　　龙三话音刚落，义庄内响起一阵哄笑声，又被龙三一个凶狠的眼神震慑，众镖师纷纷住口。

　　一时间，案情陷入了僵局，柳如歌一直紧锁着眉头，在义庄内来回走动想要理一理思绪，又过了一刻钟还是毫无进展，只得深吸一口气放松一下，却在稍显浑浊的空气中嗅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

　　她急忙记住这个味道，再深呼吸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有些失望地垂下头，或许只是她的错觉罢，这里满是尸体，怎么会有香味，有尸臭还差不多。

　　“龙三侠！”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大堂外响起，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只云夙兴致盎然地端详着棺内两具形容可怖的尸体，仿佛全然没有听到，白无忆无奈地抚了抚额，莫不是鬼差都有传说中的恋尸癖？

　　“贺少侠！”龙三显是有些吃惊，忙出门迎接。

　　“这人是谁？”叶简躲在柳如歌身后怯怯地打量着来人。

　　约二十四五左右年纪，身长七尺有余，挺腰拔背，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穿一身修竹暗纹秋香色直缀，器宇不凡。

　　“你竟不知道他？他就是天下第一庄白鹤山庄的庄主贺凉沉。”身为江湖人居然连如此有名的人物都不晓得，柳如歌对叶书生的鄙夷又加深了一层。

　　却见到后者无知无觉地呵呵傻笑着：“原来他就是贺庄主，这回可以跟大师兄说嘴了，他老在我面前显摆自己见多识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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