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水

　　那日趁雨势渐小，二人急急跑回城里，曹端想寻间最近的客栈换下湿漉的衣衫，可素水却是只顾着跑回家去，不肯再同他多相处半刻。

　　这日回到家中的素水自是避不可避得染上了风寒，孔竣看她吃过药便叫她好好休息，却哪里会想到，素水竟是大半夜得只身步去了后院的小池前头。这会池子里的白莲开得正好，在月色下随夏风摇曳，婀娜多姿。

　　“阿敬。”

　　素水一盏灯都没有点，只对着一片黑暗唤出这个名字来，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漫漫的黑夜和头顶明亮的月色。

　　“你若不出来，我便跳下去了，你也晓得我身子经不起折腾，一日淋两次寒水，大概要去半条命的。”

　　素水一边说着一边向小池走进，时不时咳上两声，声情并茂。到她与小池边缘不过一步之遥时，黑色的鬼影倏地一闪，猝然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一身夜行衣打扮的男子不是阿敬又是谁。

　　素水收回最后一步，对着故人笑道：“蒙夫人告诉我我身边有个暗卫时，我便猜到大概是你，只是不想再同往昔有所牵扯，所以没有点破。今日突然来找你，我还真怕你不出来见我呢。”

　　阿敬心想你用这样的法子，我哪里敢不出来见你。实则他也一早便晓得自己的踪影已被迦国的人发现，不过他目的明确并非细作，他们不来管他，他自然也不想惹麻烦，说到底他只是要完成与主子的承诺而已。

　　“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素水敛了些笑意，问道：“曹端是怎么一回事？”

　　阿敬应得倒是爽气，“便如姑娘所见。”

　　“他是真的失忆？”素水仍有疑虑，“怎么会这样？”

　　“主子是自己服下忘忧散的。”阿敬看着素水吃惊的脸色，解释道，“他留了信给自己，说自己曾经伤害了心爱之人，如今服下失忆的药物，希望能够得到她的怜悯。不过公子并未告诉自己那人就是姑娘，他只希望自己能在广陵安居三年，若然能够结的良缘自是最好，如果上天注定他们有缘无分，那么天高任鸟飞，往后的日子便交由失忆后的自己全然决断。”

　　他竟然这样对自己？

　　放弃了迦国的荣华，是为了她？可是用这种法子，他是在赌她会不会心软？已然晓得她为了将军的死可以那般满口谎言，他为何还要赌这个？

　　“我知道了。这两年辛苦你了，你也不用再隐在暗处，即是要保护我，总是明着跟在我身边比较方便。”

　　素水望过池中的白莲，不及阿敬回答便已是侧身要走，阿敬一时琢磨不出她的想法。这两年她明知自己的存在却并不唤他，也不做任何安排，可见她的确不想再和过往有所牵扯。可这次主子只是出现同她见了一面，她就特意来寻他问明缘由，照理说她对主子也没有到达视若无睹的境地，然而单是如此么？她对主子真的不爱不恨，就一句原谅便能成了陌路人？

　　阿敬不信，起码他不信素水对曹端什么感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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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没几日，素水去将军府给蒙肇送新做好的豆腐，她虽不愿住在这里，却并不避讳。不想熟门熟路地还未踏进蒙肇的小院，已是听见那两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

　　“你甚至不肯熟念兵法，却口口声声要做大将军，根本是在痴人说梦。”曹端的音调略略带着嘲讽，“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这个念头，才叫实际。”

　　“你、你胡说！”小蒙肇满含怒气。

　　素水稍稍探头瞧着在院中一大一小的两人，大的肃穆中带着几许戏谑，小的却已被他激得如同一只要发怒的小老虎。

　　难道夫人新给蒙肇请的教书先生，竟是曹端？！

　　对了，夫人并不曾见过玄朝仁郡王曹端的模样，可是也该听过他的名字，何况曹端眼下失忆，理当是来历不明的，夫人何以会放心请他做蒙肇的老师？

　　不等素水腹诽想通，就听那头曹端言辞犀利地继续念叨。

　　“怎么胡说？就是你靠着家中的庇护坐上将领之位，统领在你手中的军队也一定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你胸中无墨，脑中无谋，难道只凭几下拳脚功夫就想上战场取数万敌军首级？哼，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又是什么？”

　　纵使曹端说的很有道理，不过素水觉得他的口吻委实太严厉了一些，蒙肇眼下也不过八岁大，心思不够沉稳也是正常的。即便是严师出高徒，却也不是曹端这样骂出来的。素水想着便要上前制止，不想却是被跟在身后的阿敬制止住，他摇摇头，一副叫她旁观的脸色。

　　彼时，蒙肇紧咬着下唇，半天憋着气不服道：“才不是三脚猫的功夫，我会成为大英雄，成为和爹一样的大将军！”

　　“哦，你是说蒙翊蒙将军？”曹端故意露出一副颇有所知的模样。

　　“不错，你知道我爹爹吧。”蒙肇提及自己的父亲，发怒的面容立即变得骄傲起来，“我爹是迦国的大英雄，是迦国的常胜将军，我是他的儿子，以后也一定要和他一样！”

　　“你既是要和他一样，却连兵书都看不进去，你以为你爹只是个光会武功的莽夫不成？”

　　蒙肇辩道：“爹有孔叔叔这个军师，我以后也找个看过兵书的军师就可以了，我为什么要学这些？还不如把这些时间都花在武功上，这样我就可以早点上阵杀敌！”

　　“那你顶多也只能做个士兵，可做不到你爹那样的将军。”

　　蒙肇听了鼓着腮帮子，纠结良久，眼珠子左右晃荡，终于降下了些音调，问道：“为什么？”

　　“你以为若你爹只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你的孔叔叔还会死心塌地得为他出谋划策？照你的想法，如果你孔叔叔也是个武功高手，他完全可以取你而代之，又何必要屈就在你的手下？如果军事部署你都听由军师的安排建议，没有自己的想法主见，你同一个傀儡又有什么区别？”

　　见蒙肇猝然沉默下去，曹端倒是颇有耐心地蹲下了身子，与他保持同一高度，“将军是战场上的主帅，你不止要会文会武，还要懂得如何震慑人心，稳定军心，这样才能带出一支和你爹一般常胜的勇猛之师。”这会曹端的面色已然和颜悦色许多，“好好学，总有一日，你会成为不输你爹的一代名将。”

　　别扭了半晌的蒙肇这会低着头，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而良久的沉思之后，是不同于稚童的沉着，小蒙肇退开一步，对着面前的曹端行拜师大礼。

　　“多谢先生。”

　　这个礼早在第一次上堂的时候，蒙肇就学会了，可那时他一心习武，对这些文弱的先生教的玩意实在是提不上什么兴趣，又哪里会晓得自己从一开始就认错了方向。

　　院落外头素水静静地看着他们，不曾想到心高气傲的蒙肇会对曹端这般心服口服。

　　这于蒙肇来说大概就是成长吧。

　　素水看了看之前阻止她的阿敬，抿嘴笑道：“他可知道自己是玄朝人？如此这般，竟是在为迦国培养未来的将领之才，说不准几年后就会成为玄朝的心腹大患吧。”

　　“小少爷。”素水提着食盒上前，亦对曹端颔首行礼，“曹先生。”

　　曹端认出了她来，浅笑还礼，“原来是素水姑娘，姑娘有礼。”

　　“姐姐！”蒙肇但凡看见素水多是眼睛发亮，若然再瞧见她手中的食盒，一双大眼愈发亮得厉害，“姐姐，今天带什么给我吃？”

　　“是冰镇的甜豆腐，加了椰汁的。”蒙肇听了立即喜笑颜开，“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素水伺候好小蒙肇用食，才将食盒里备下的另一碗用碧玉瓷器装着的深碗递给曹端。

　　“不知曹先生可喜欢喝豆浆？这是素水自己熬的，冰镇过后滋味更加，还请先生尝尝，全当多谢先生昨日相帮。”

　　“姑娘客气了。”曹端双手接过素水递过来，米白色的豆浆很是浓厚，夏日里握着碧玉瓷碗，即赏心悦目又冰凉透心，他喝了一口，抬头笑着赞道，“果然味道极好。”

　　艳阳高照日，笑容灿烂明媚，素水静静地看着他毫无保留的笑颜，嘴角竟也不住稍稍弯起，好似那一笑便泯了过往恩仇。

　　只是下一刻她说出来的话，却也如这冰镇的豆浆带着夏日少有的阴凉。

　　“先生喜欢便好，蒙肇的爹爹也是最喜欢我做的豆浆了。”

　　夏风拂绿叶，曹端有些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

　　绿荫下的素水捋了捋耳边的发丝，笑得平淡飘渺，“先生多喝一些吧。”

　　彼时，站在不远处的阿敬默默地看着他们，如果从一开始他们就能这样温和地对着彼此微笑，何来这些年的蹉跎，不过现在也还为时未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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