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水

　　管家应道：“是，就是这家，一个姑娘开的新店，听说豆花做的不错。孔公子，这豆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孔竣默默地又吃了两口，犹豫着是不是该将真相说出来。

　　倒是蒙翊瞧着自己碗里吃得仅剩一半的豆花，倏然抬头问道：“是她开的？”

　　孔竣回望过去，到底点了点头，“她想有个营生的本事，我觉得这样挺好。”

　　“嗯。”蒙翊默不作声地继续吃下去，将一碗豆花吃的干干净净。

　　“娘，这个好吃，我明天还要吃。”

　　六岁的男孩童音甜腻如糖浆，若然不是熟识的人晓得这位小公子的性子，说不准就将他当做了一个爱撒娇的乖孩子。霍英姿宠溺得捏了捏孩子胖嘟嘟的脸颊，坦荡笑道。

　　“何止明天。”霍英姿看着自家的夫君，“即是熟人开的店，以后便多多光顾，横竖我们一家都是喜欢吃豆腐的。”

　　蒙翊点了点头，未再多说，却是默默地将豆花和豆浆都吃了个干净。

　　孔竣不晓得蒙翊现下嘴里是个什么味道，咸的豆花，甜的豆浆，亏他能吃的这样淡然从容。他不由自主地瞥了霍英姿一眼，他们这一对夫妻皆是他的老友，纵使他怜悯素水的遭遇，也不忍心叫她打破蒙翊夫妇的平静。

　　说到底，还是他们相遇的时机不对吧。

　　用过饭后，孔竣稍稍和蒙翊说了些军中的事情，便起身告辞。

　　少顷，蒙翊一个人静默地负手站在后院的小河前，盯着流动的水源怔怔出神。

　　她开了店，想来是安心定居于广陵城中了，而听管家和孔竣的话，她应当过得还好。

　　泉水汩汩，蒙翊想，但凡她过得好，便也就好了。

　　************

　　“阿翊。”

　　身后，一袭端庄紫罗裙的霍英姿脚步生莲的步过来，因她也是出身武将之家，步履生风，翩翩衣纱间将武者的刚和江南女子的柔，很是完美得结合于一身。

　　“英姿。”

　　霍英姿走至他的身边，并肩而立，与他同样看着面前潺潺而动的流水，笑意款款。

　　“你这次去玄朝，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呐。”

　　“算不得什么要事，只是回来的路上出了些差错。”

　　“什么差错？”霍英姿笑意不减，反而兴致愈浓。

　　蒙翊说道：“我们的行迹被玄朝发现，险些被困在那里。”

　　“只是这样？”霍英姿听了很是失望，难道他不想和自己坦白一下关于那位豆腐姑娘的事？还非要她亲自开口问，真是个不体贴的男人，“今日餐桌上，你们谈起的那位孙记豆腐的姑娘，是什么人？”

　　蒙翊静了片刻，才说道：“三年前，我救了她一命，三年后，她救了我一命。”

　　“哦？这倒是缘分。”

　　的确，这个答案叫霍英姿听了有些意外，不尤瞄了一眼蒙翊的神色，平淡如镜，不起涟漪，看来她家的夫婿不仅不体贴，还有些无趣。

　　“既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的态度也未免寡淡了一些，多去瞧瞧人家，许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我们也该搭把手，这样才不失礼数嘛。”

　　“不必了，她现在过得挺好。”

　　霍英姿轻笑一声，低语轻声地腹语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说什么？”

　　霍英姿抬头看着他，旁若无事地幽幽笑道：“我之前吩咐管家被你备了些酸梅汤放在屋里，一咸一甜的吃了那么多，你的胃倒是好消化。”

　　蒙翊略略尴尬地撇开眼，没有应话。

　　“阿翊。”

　　“嗯？”

　　霍英姿蹲下身子，捡起顺流而下的一片落叶，捻在指尖旋转把玩。

　　“这次回来，你可知道自己有些变了？你变得比以往还要沉闷，既然事情已然办好，你又是在惦记着什么呢？这桩心事，除了你自己，我就不能替你解开？”

　　“英姿。”蒙翊唤着自己的妻子，低沉的音调有丝无奈。

　　“成亲时你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霍英姿将落叶又放回水里，随水而去。她站起身，看着站在自己身边高了一个头的挺拔男子，笑着拍拍他的肩头，“我过会便启程回父亲家去了，你自个考量吧。”

　　“替我向师傅问好，待我将手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看他。”

　　霍老将军因中了曹端激将法，损了三千将士的性命而分外自责，回朝之后便负荆请罪于朝堂之上，恳求天子严惩。好在年轻的帝王体恤战场输赢无偿，遂只是面上罚俸，要老将军闭门思过。实则霍老将军那一役上拼死奋战，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何况本就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恢复起来已不如从前。只是蒙翊先前在外办事，霍英姿便没有回去，如今他既然回来了，便打算回家一趟，算是省亲。

　　“阿肇顽皮，你既然回来了，便盯紧他一些。”

　　“好，你放心。”

　　霍英姿心想他是叫她放心，否则当年也不敢嫁给他，只是……

　　“阿翊。”

　　“什么？”

　　“阿肇也不小了，男孩似母，他同我都是大肚能容的人。”

　　相处了那么久，蒙翊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也晓得自己的一些情绪瞒不过她。

　　“英姿，不是你想的那样。”蒙翊叹了口气，“我自己会看着办的，你且安心回去吧。”

　　知道他是怕了自己，霍英姿皎洁一笑，提裙离去。

　　秋色清风，流水落叶。

　　这日，蒙翊送走霍英姿回到院落时，又忍不住盯着院子里的流水看。

　　自从那一夜知道素水的心意，自从那一夜得知了她的身世，蒙翊就开始满脑子地考虑她的事情。想要留下她，可自己有妻有子的家世要怎么办？他不能让她做妾，这样太委屈了她，纵使她出身不好，也不代表应该被人轻视。

　　于是想到了最后，蒙翊反倒不晓得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她，只能有意地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深怕离得太近，自己会愈发不能思考。

　　实则，这会脑子有些木讷蒙翊忘了兵书里头有一句鼎要紧的话。

　　机会稍纵即逝，切莫错失良机。

　　************

　　次日一早，餐桌上果然又摆上了孙记的豆腐花和豆浆，蒙翊照例一一吃过，一滴一口都不浪费。

　　“爹，我还要喝。”

　　小蒙肇坐在垫高的椅凳上，捧着自己的空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蒙翊，舌头舔过自己的小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没了，明天再喝。”

　　六岁的蒙肇听了立即不乐意，嘟着嘴，“不要，阿肇现在就要喝。”

　　“听话。”

　　“不要，爹爹叫人再去买嘛。”

　　“过犹不及。”

　　其实蒙翊这个人虽然带兵是把好手，但是却很不会带孩子，诚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全然听不懂过犹不及这四个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爹爹坏，我要娘！我要娘！”

　　小孩子的泪水一下子便如黄河决堤，汹涌无比，蒙翊听着近在耳边的哭喊声，哭笑不得地一把将蒙肇抱在自己的膝上，无奈妥协道：“别闹了，我带你出去买糖。”

　　还好，对于小孩来说，糖果这样东西通常是出战必胜，而蒙翊这一招亦是屡次成功，不曾失手。于是当小蒙肇手拿冰糖葫芦，笑嘻嘻地牵着他爹的手时，父子两人已是冰释前嫌，相处得分外融洽。

　　“爹，你要找孔叔叔啊？”蒙肇咬着冰糖葫芦，抬头瞧着常来的孔竣府邸。

　　“嗯，爹找他有些事。”

　　孔竣的本家也仍在京城之中，因此他置在广陵城的家宅不大，只比四合院多了个宽敞的后院，家里既无护卫，亦无多少奴仆，仅有的四个仆人都是伺候了他许久的。

　　彼时，蒙翊刚踏上台阶，就听见在前院里打扫落叶的两个老妇笑着谈论道。

　　“这姑娘生的真好看，为人也和气，看来是八字就差一撇啦。”

　　“那可真是阿弥陀佛了，老夫人为少爷的婚事都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如今总算是有指望了。”

　　“不过我看少爷待人家还不够殷勤，客客气气的那怎么成？倒是那姑娘不错，一来就给少爷做吃的，看来是吃准咱少爷了。”

　　“那感情才好，夫唱妇随嘛。呀！蒙将军，您来啦。”

　　打扫的妇人赶紧放下手上的扫帚，上前迎过蒙翊。

　　“孔竣呢？”

　　提及自家的少爷，老妇笑得毫不掩饰，“少爷在厨房呢。”

　　所谓君子远庖厨，往昔也从未听过孔竣会自己下厨，再想及她们之前的谈话，蒙翊问道：“他有客？”

　　“是。”老妇应着，却也知道蒙翊同孔竣的关系，又道，“不过若是将军来寻少爷，少爷应当不介意，老朽这便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你们做事吧，我自己去寻他。”

　　蒙翊在孔家行动自如，亦如孔竣在他家那般。老妇他们也都知道，所以皆恭恭敬敬地随蒙翊自己去了。只是蒙翊心中也难免狐疑，动身去迦国之前从未听闻孔竣有什么红颜知己，这回来不过半月，倒是有个女子可以在他身边下厨了？莫非真如那些妇人所说，好事将近了么。

　　“爹，有股香香的味道！”小蒙肇嗅着鼻子，须臾间就反应了过来，“是臭豆腐！”

　　霎时，小蒙肇立即露出贪吃的本性，甩开了自己爹爹的手，胖墩墩的小身板如一阵厉风般冲向孔竣家的厨房。蒙翊无奈地紧跟在后，大约是步得太快，未见人却已闻声。

　　“阿素，当心油溅出来！”

　　“不怕的，就要好了，先生，盘子呢？”

　　熟悉的音调，然后是熟悉的人。

　　素水一袭青色的布衣，外头戴着蓝碎花色的围裙，手上拖着一盘刚装好的臭豆腐。她的脸上扬着轻快的笑意，明眸亮丽地看着一旁的孔竣，温柔似水。

　　不知道为什么，蒙翊看着眼前的这幅场景，之前那两个老妇的话突然就冒了出来。

　　夫唱妇随。

　　刹时，胸口一阵抽动，如白刀红出，生生痛得蒙翊四肢麻木，毫无知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