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水

　　素水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天生有说谎的本领，当她决定开始扯谎的一刻，她说出来的话竟是没有半点打嗝的地方，仿佛一切本就是如此的，浑然天成。

　　“我六岁被卖于束城舞坊，自幼学习舞技，十六岁那年在束城也算小有名气。亦是那一年，玄朝谨侯至束城军营任职，因其为人，一时束城中所有青楼舞坊的女子皆被其召至军营陪宴，可是我因在宴会上犯错，而被侯爷贬为军/妓，当夜险些失身之际，我跳入素河，只求一个干净。”

　　素水默默地编着谎话，如果上苍要将她入地狱的话，那么就惩罚她吧，她只求能在面前守住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之后我被将军所救，在得了将军的赠银之后，就寻了一处山野之地讨生活，也算安稳地过了三年。只是半个月前，仁郡王曹端路过山村认出了我。当年，曹端尚为仁侯，与谨侯同在束城军营任监军之职，我出事之时，他亦在场，因此他认得我，再然后……他便带我到了这里。”

　　素水将自己的一生说的极为简要，心中多少也有些忐忑，不知哪里会露出纰漏来，少时她看向对面的孔竣，“先生，还想知道什么？”

　　“姑娘应该清楚，蒙将军是迦国将领，而你所跟着的曹端是玄朝仁王爷，他在玄朝素来是主战一派，此人心机更是深沉，而依姑娘所言，你与他当年虽有见面，却不过是萍水相逢，何以他记你记得如此清楚？又为何他会特意将你带离山村？”

　　这一个个的问题，个个皆问在素水的心尖上。

　　“我不晓得他为何记得我，只是曾听别人说过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那么他为何将你带在身侧？”孔竣步步紧逼，显然没有让步的意思。

　　为什么？

　　要她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侍妾么？

　　素水紧咬着牙关，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裙，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音调，最终说出四个字来。

　　“我不清楚。”

　　说了那么的谎话，无非就是想要遮掩住她最不堪的一面，可是这个问题她如此回答，能得到他们的谅解么？将军会相信她吗？

　　“姑娘是真的……”

　　“姑娘与我的恩情，即是收留姑娘在迦国安度晚年，也是理所当然。”静默坐在一旁的蒙翊此时倏然开口，打断了孔竣还要发问的话，此时蒙翊目光清明地望着她，眼神里没有半点的怀疑，“姑娘若是愿意，往后便是我迦国子民。”

　　他，真得不介意？

　　素水情不自禁地壮起胆子也看向蒙翊，明亮的瞳眸一片清澈。

　　将军，请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欺骗你的，但也请您放心，素水断然不会做出对您或是迦国不利的事情。

　　“多谢将军。”

　　“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回房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赶路。”

　　“将军先生都不必客气，往后直唤素水的名字便是，素水先行告辞。”她起身做福，打算离去，不想蒙翊也站了起来，看样子竟是要送她出去，一时叫素水受宠若惊。

　　蒙翊约莫看出她的心思，说道：“该问的都问了，我也该回去休息，一起走吧。”

　　“是。”

　　其实孔竣的房间位于正中间，蒙翊却是将素水送到了房门口，不过几步路，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素水走路的姿势，“你的脚……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记得当年你并没有腿疾。”

　　“是上山的时候摔的，已经两、三年了。”

　　上山？蒙翊听了蹙着眉头，“可是因为我当年的建议？”

　　当年他建议她去山野之地避世，如果她没有去，是否就不会落下这样的残疾。蒙翊认真地看着眼前略带羞涩的女子，窈窕芳华，姿容甚佳，她现下的年纪正该是女子最好的一段年华，却生生被这一条腿给拖累了。

　　“不关将军的事，其实素水这条腿本就因跳舞而落有旧疾，若非如此，想必也不会堕下山去。所以将军不必自责，一切都是素水命中注定的。”

　　“你。”蒙翊看着她，“对自己的身子要多加上心才是。”

　　“将军当初的临别赠言，素水日夜谨记，不敢忘却。”素水微微一笑，婉约如画。

　　那年，是他对自己说，往后即便日子过得再艰苦，也万不要再轻易寻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是你自己也该爱惜。彼时她便知道，这个男人虽是战场上杀伐无度的将领，可他的心里却藏着一颗温润如玉的心。

　　“休息去吧。”

　　缓缓阖上门，不再看见他的身影，但心里头还是依恋着同他说话的感觉。唇边不自觉地就扬起了笑意，然后温存的笑意延续不了多久，就平淡了下去。

　　她，对他撒了谎。

　　竟是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对这样一个为她着想的人撒了谎。素水背靠着门，仰头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对不起，将军。

　　无论如何，她的身世……她都不想将自己那段肮脏的过去展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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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

　　素水在房中待了不过一刻，便又寻到了孔竣的屋外，轻轻叩响了房门。

　　“素姑娘？”孔竣面有诧异，“姑娘这么晚还来寻在下，是有事？”

　　素水颔首，说话压着声线，不想惊扰了旁人。

　　“素水知道现下时辰已晚，只是先生可否方便让我进去说话？”

　　孔竣想了想，侧身请她进去。

　　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这会少了那个坐在一旁就叫她变得十分在意的男子，素水的心境不禁平和了许多。也是因为少了他，她才胆敢说出接下来的真话。

　　“素水是来同先生坦白的。”素水目光不避不躲，看着孔竣直言不讳，“素水方才说了假话，我……并不是束城舞坊的舞女，而是霓虹院的姑娘。”

　　青楼妓子？

　　孔竣听了微愕，她一张清秀的面容里虽有几分艳色，却也不曾想到她是出自于烟花之地。而此时坦然说出自己过去身份的素水，接下来的一袭话说得愈发顺畅起来。

　　“我知道，我的这些身世，先生只要随便派个人去束城探访查证一番，就会一清二楚，方才说的那些假话自然就会不攻自破。既是注定瞒不过你们，倒不如我自己来同先生说明，也好叫先生以后不会对我有所误会。”

　　素水淡淡叙述道，“三年前我被谨侯带入军营，正是因我出身青楼的关系，后来被贬为军妓的事情亦是不假。只是原因却是我暗中得知了仁侯不同于人前的温润面目，而被他设计，之后我跳于素河的事情，便一点都没有掺假了。”

　　虽然不是彻彻底底的实话，但是曹端诱杀谨侯的事情，素水以为还是不要泄露出去的好。何况此时在她的心里，他们两人已是彼此两清，甚至因刺杀的这件事，她还觉得自己多欠了曹端一些。
　　孔竣点点头表示理解，也立即猜测到了她之前会隐瞒的原因。

　　“你方才之所以没有如实相告，可是因为蒙翊？”

　　素水被说中心里所想，双颊稍红，“是，我特意独自来寻先生，除了表明我对将军、对迦国并无异心，亦是希望先生日后知道真相，能够不要将素水的身世告诉将军。”她真诚地恳求道，“将军是素水的救命恩人，素水只求能在他的面前保持最后的一点自尊，还望先生成全。”

　　素水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对着孔竣双膝跪下。孔竣一怔，立即起身将她扶起，只是看着女子真挚而娇羞的神态，不禁蹙了眉头，启齿问道。

　　“你爱慕蒙翊？”

　　素水敛下神色，“素水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有高攀的念头，若然能在迦国求得方寸之地，自给自足，便十分满足了。”

　　孔竣怔怔地看着她，说道：“蒙翊已有家室，且育有一子，他们夫妻二人自幼相识，感情很是深厚。”

　　其实光看蒙翊的样貌年岁，素水也隐约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从旁人的口中听见确认，心里到底划过一丝淡淡的寂寞，只是淡淡地，就好像是这夜出门未能看见天空的一抹月色。

　　“多谢先生提点。”素水面上尴尬一笑，身子却是徐徐一拜，姿态优雅，“素水不打扰先生歇息了，告辞。”

　　是呀，将军与她是云泥之别。她何尝不知道凭自己的身世，既是做个妾氏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还好，她有自知之明，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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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素水的孔竣看着灯火攒动的屋室，内心难得有一些沉重。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屋里的一道屏风前，廉价的屏风上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画风虚飘，笔锋无力，一瞧便知不是什么名家之作。

　　“她，倒也是不容易。”

　　孔竣喃喃一叹，第一次对素水这个女子生出一些怜悯和佩服。

　　少时，一个黑影在屏风后微微一晃，徐徐从屏风后现出原本的面貌来。俊冷刚毅的面庞，神色阴沉，好像有千万的敌军冲到了他的面前。

　　他并不是有意偷听，只是见她这么晚还独自来寻孔竣，心下诧异，才不自觉地躲了起来。而那短短地几句话，她说的轻描淡写，蒙翊听得却是心头震动。他没有想到，这个姑娘短短的十几年竟会是那般不容易，亦没有想到她对自己会有这样的一份情。

　　孔竣与蒙翊是多年老友，此时瞧着他的面色，心中隐隐感觉到了几分不对，虽说男人三妻四妾，只是依他对蒙翊夫妻的了解，晓得他绝不是这样的男人。但看着蒙翊此刻的神色，孔竣不禁有些试探地问道。

　　“蒙翊，你不会嫌我方才多话吧？”

　　蒙翊离去的步子一顿，停在门边，少顷冷冷回道。

　　“今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既然希望自己不知道，那么他便成全她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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