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药事

　　第九章
　　秋色枯荣尽江山易主时

　　明月斜斜映照在松林之间，清泉潺潺流动在磐石之上。
　　曲水中倒影着姑娘倾城的侧颜，引得一众文人诗词雅意大发。

　　宁遥之握着两只夜光杯缓缓落座于连翘身侧，注意到宴席对面的穆岑投来的目光，又顾忌着父亲的嘱咐，不情不愿的开口：“连翘姐姐，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连翘接过她递来的杯子，这会儿看着她虽是没了以前嫌恶，却是完全亲近不起来。
　　“我要谢谢你替我受了那么多苦。同是女子，我却比你幸运的多，有父亲和他护着……”话语间眼带娇羞的瞥了一眼情郎，“如今我方知你与莫良颂亲近竟是受了父亲旨意的，你如此委曲求全，如此深明大义，这样的胸襟是我这种寻常女子不能相比的。”
　　连翘不知她这种有父亲和情郎护着的“寻常女子”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是嘲弄，姿态却能放的这么低。
　　若换成平日，她一定一副白眼儿送过去，只是眼下的场合却不能。
　　连翘碰了碰宁遥之的杯子，“祝你父亲长命百岁，也祝你与他百年好合。望他们能一世护你周全。”
　　清清凉凉的葡萄酒入喉，口中的馥郁香甜压住心里泛起的酸。
　　宁遥之不屑的扯了扯嘴角，“当然。”

　　宴席对面，常宁一副看戏姿态，微醺着晃悠到穆岑身边。
　　他前几日才回泾阳城，宁丞相迫不及待的拉他入伙，琢磨着他这样的文人定是喜欢这种“流觞曲水宴”的，巴巴的纠集了一大伙门客给常宁洗尘。
　　而连翘这类小角色，则需适时给点甜头让她感受到丞相的恩惠，该让自家女儿伏低做小的时候也不能含糊。

　　“你小子行啊，俩姑娘为你争风吃醋的。”
　　常宁脸上挂着招牌的戏谑，对着宁遥之和连翘举了举酒杯，见两人都不搭理他，又顾自饮尽。
　　而从穆岑这边看过去，宁遥之一改往常骄纵模样，姿态谦卑的坐在连翘身边，后者也好像收敛了平日的棱角，礼貌而疏离的回应。
　　常宁继续打趣：“从前我当你是这方面迟钝，未曾想你还有这能耐，坐享齐人之福啊！哈哈哈哈哈哈……”
　　穆岑不理他，对面两人是否争风吃醋他确实看不出来，只是连翘近日对着自己好像也都是客气多礼的样子。

　　少年将军刚系好官袍上的腰封，听到玉祁叩门，“将军，莫副将到了。”
　　他上前开门，也不停步，边往府外走边问话，“连翘去了吗？”
　　“去了，这是探子回报的宴席名册。”玉祁说着递上卷轴。
　　莫良颂大致看了一眼点点头，“等时辰差不多了你就接她回来。”
　　说完跨上马，与等在门口的莫子回一起离开。

　　入宫途径栖贤巷东侧的宁丞相府第，府门上挂着御赐金匾，镇门之神俨然是两尊青铜狮，眼瞳和利齿皆闪着琉璃光华。
　　将军匆匆瞥过，若有所思。
　　历经几朝更迭的宁家在朝堂中势力盘根错节，想要一举倾覆并非易事。
　　一直以来自己都按兵不动，就是想找一个机会打得宁绪毫无还手之力，也彻底了结了莫家和宁家数百年来的积怨。
　　宁绪老头，是你要设宴挖坑给自己跳，就别怪我提前动作了……

　　一入扶摇宫，莫良颂就听到瑾瑜侯爷爽朗的笑声，原本严肃的脸也松动了几分。
　　宫人通报后，两个小皇子立刻从里间冲出来一拥而上，瞬间便挂在面瘫将军身上。
　　莫瑾瑜也自里间走出，宫里已然打点好，他对着儿子轻微点头示意。
　　复又慈爱的望向两只小的，“阿澄阿澈！可记得方才我与你们说的话？”
　　“记得！君臣有别！”司徒澄不舍的放开环抱着莫良颂的手，又把小自己两岁的弟弟也扯下来，小手抓住莫良颂两根指头，仰头看着他：“大哥，你怎么好久没来宫里看我们？”
　　不等莫良颂回答，旁边更小的一只糯糯的道：“侯爷说不能叫大哥，你才是我大哥，以后得叫将军。”
　　话是对自己哥哥说的，眼睛却直直望着莫良颂，小心观察他的反应，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莫良颂这会儿可没功夫揣摩他俩的心思，蹲下来搂住两小，“一定要记住侯爷说的话，知道吗？”
　　待两人点头，才继续道：“阿澄今日登基，以后就是乾国的皇帝。不仅与侯爷和与我，与阿澈亦是君臣有别。”
　　司徒澄今年八岁，对周边的事已有分辨，加上自小崇拜他的良颂大哥，于是在皇后还左右为难未作出决断时，便不明深意却坚定不移的与弟弟站在了莫派。
　　他把头埋在莫良颂肩膀上，闷闷发出一声：“我知道了。”
　　不等提醒，又改正道：“朕知道了。”
　　莫良颂抚了抚他瘦小的脊背，看向司徒澈，“阿澈，哥哥做了皇帝，乾国才不会被别人抢走。”
　　司徒澈小自己哥哥两岁，听罢甚是费解，“乾国就在这，怎么被抢走？”胖胖的手指指着自己脚下踩着的地，“大哥你……将军你做皇帝，不就不会被别人抢走？”
　　莫良颂不知怎么与他解释，想了想还是直接说的好，“……将军不能做皇帝，丞相也不能做皇帝。”
　　“那为什么宫女能做皇后？”
　　……
　　一时间大殿都安静了下来，皇后的出身突然被自家儿子摆在台面上，几个侍奉在旁的宫人立刻跪成一片。
　　孝喆皇帝生前对皇后多有偏爱，在位时无人敢议皇后出身。
　　而今时过境迁，皇后带着两个皇子尚未依附任何派别，宫人的议论不免多了起来，竟让小皇子记住了这些闲言碎语。
　　“全都退下。”莫谨瑜威严的低音一出，众人急忙退出大殿，只怕此时侯爷多问一句，便能招来杀身之祸。
　　“阿澄阿澈，你们与我在大殿候着将军，等他准备好了，会来扶摇宫接你们前往登基大典。”
　　侯爷说完，又对着莫良颂道：“原本你只说出征前会解决了锦衣卫的事，宁丞相还需从长计议……不过既然现在要动手，想必是有你的思量。宫里上下已打点好，成不成都能断了宁绪一条胳膊。”
　　少年将军点头离开，也未过多解释。
　　这次恐怕不只要让宁绪断了胳膊，至少，也要让栖贤巷没了丞相府。

　　孝喆皇帝登基时，在皇宫中大兴土木，修整了五座大殿，紫微恒殿居中，四方有四殿环绕，东之青龙，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
　　清早还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这会儿已乌云蔽日。
　　紫微恒殿顶上的金瓦与朝和同岁，陪着皇帝熠熠生辉了整整十年，在如今山雨欲来的气氛里却显得黯淡消沉。
　　暗灰的背景像是要入夜，飒飒秋风响起，主殿前空地一片萧索，连平日巡察的侍卫都没了影踪。
　　莫良颂独自走向紫微恒殿，沉稳的脚步声声敲在白石阶上，像是催促着一个朝代的更迭。
　　金漆的朱木门三尺有余，宫人徐徐打开，殿中静候的朝臣回过身望向周身散发着帝王威严的少年将军，俱下跪参拜。
　　这些人当中，不少是莫家军忠心耿耿的拥趸，也有丞相派的几个老臣，余下的是几个立场尚不明确的应声虫。
　　少年将军集合了所有朝臣，虽说并非软禁，却是关在大殿中一点风声也传不出去。
　　等丞相得到消息，只怕将落未落的雨已如瓢泼，收不回来了。

　　莫良颂不疾不徐的榻上髹金台阶，在众臣的凝神屏息中稳稳立在云纹龙椅前方。
　　他桀然而立，俯视殿下众臣，此时的沉默显得尤其惊心动魄。
　　片刻之后，他朝一旁候着的宦官示意，后者展开玉轴，朗声念道：“辅国将军莫良颂于先皇在位时御掳平寇，屡震边廷，护国有功，治国有方，今乾国朝和十年八月二□□皇子司徒澄登基，辅国将军莫良颂封摄政王，辅佐天子，尽逐群小，整肃朝纲。钦此！”
　　话毕，众臣在惊诧中望见殿侧的锦衣卫护着司徒澄缓缓而来。
　　八岁的小皇帝黄袍加身，熨贴的剪裁与精致顶冠却不是短期能完成的。
　　他初次站在父皇日日早朝的大殿之上，心下觉得惶恐，看了看殿上的莫良颂才强自定了定神，忍住没有躲在他身后抱住他的大腿。
　　宣旨之快，司徒澄的出现之迅速，让丞相派一时慌了手脚，只能顺应形势同其他臣子一齐山呼万岁，行参拜帝王大礼。
　　小皇帝咽了咽口水，又望了望牵着瑾瑜侯爷手的司徒澈，小小的心脏里一点点迸发出大大的勇气。
　　他稚嫩的声音在殿上响起，是瑾瑜侯爷一早就教会的说辞：“父皇生前温良恭俭，日理万机，思难思民，并教导朕勤政爱民，任贤用能，如今宁丞相纠结反贼，蓄意篡位，其罪可诛！”
　　“皇上……”
　　小皇帝的背诵如预料中的被打断，殿下宁派的老臣梗着脖子，憋红了一张老脸，显然无法接受马上要定下来的局势“皇上称宁丞相策反，需要有切实证据！切莫被奸臣蒙蔽！”
　　司徒澄一听，一切都照着瑾瑜侯爷说的走向，又定下几分心神，“荒……荒唐！你是说摄政王乃奸臣？朝堂上岂容你如此放肆！来人呐！呈上丞相罪证！”
　　锦衣卫指挥使陈卓跪地领命，“臣已将罪臣宁绪等人带回！现在殿外等候处置！”
　　宁派众人这会儿却是不再挣扎了，小皇帝与锦衣卫指挥使应对如流，看样子莫良颂的确是有备而来，不止要打的丞相措手不及，且这备着的罪证恐怕也要给丞相一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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