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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芳
盛夏正午,骄阳如火,宝玉头戴竹笠,一袭月白素纱蝉衣,沿着水月庵西边的围墙一径往荒僻处行去。只见庵堂后院一堵破败的颓垣后头,杂草蔓生,芜秽特甚。地上暑浪抖滚,横亘于草间的两把犁锄如两具烤干的美人枯骨,暴晒无冢。三步之外,两个姑子席地倚墙而坐,闭目息神。
“芳官,藕官!”宝玉绕过圮墙蹲下身子,只觉鼻间酸涩难忍,当下强抑满心的愤恨冲动,一边以袖轻拭芳官额间的汗珠,一边对藕官道:“多久天前才叫茗烟打点过,怎么越发当牲口使了!净虚这老秃尼,我荣国府的人她倒敢如此欺负!”
略加细察,但见二官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既潮且黏地贴在身上。皆是肤色晦暗枯槁,不复往昔,竟是比上回相见更显清瘦,却另有一番朴素之韵,清丽动人,风致嫣然,格外引人怜惜。
芳官双睫微颤,只是阖目不语。藕官道:“听闻如今庵中所入功德,一月少似一月。前天净空老尼出了一计,要把这片荒处垦出垄菜地来,自给自足,补添伙食。”
“那也不带大暑三伏的这般糟践人!我找她们去!”宝玉起身欲走却被藕官拉住。
“二爷你别怒!我们,早也习惯了!不过是蒸血蒸汗熬苦力。熬透了,昏天黑地躺上一宿,第二日便又生了。牛马使得的,我辈又有何使不得!记得小时候爹爹在时,家里养一头黄牛,后来老的实在犁不动地了,爹爹便找人来屠了。那肉分赠于亲眷四邻,都说直煮了三个时辰都不烂……”
“藕官……”宝玉弯身抓起藕官双手,但觉触手处硬茧累累,敛恸柔声道:“莫要悲观!信我,总会好。”
“二爷,你还是请回吧!”一直交睫无语的芳官一个侧首看向宝玉,双目剪水,神情却甚是倔强:“再多侮辱我都受得,不过如此!倒要看看净空这个老淫尼还能怎样!”
“净空是何许人也?”宝玉闻听芳官唤其“淫尼”心下隐约明了几分。
“她在庵内司典座之职,专掌大众斋粥伙食诸般事宜。我们自打进了此地,她便变着法儿纠缠,让晩间到她禅房唱戏予她取悦!”藕官道。
原来,这水月庵内俱是削发之尼,庄严清净的表象之下,不乏放纵□□、污浊混乱之事。凡心浮动之流,尘根未断之人亦大有其在。那净空常事庵堂伙食,生的体态膘肥,油光浸面,大有“男风”,一众小尼但凡俏些的,哪个没受过她的骚扰,或以利勾引,或以暴相胁,必得称愿方始罢手。
“往时我们做戏子,固然是下贱的营生。如今既已剃了头,便是与前事作了了断。何曾见过既当戏子,又作尼姑的?再说那净空算什么东西,我们就再卑贱,也万不能妥协于如此龌龊之徒!”芳官越说越忿,索性把净空种种合盘道出。狡狯恶毒,欺弱谄强,猥亵下流,不堪入耳!
“简直佛门败类!我找主持去!”宝玉气血上逆,恨不能把净空鞭骨笞筋。
“宝二爷,还是算了吧!即便主持出面训诫,那净空也只会认下克扣粥斋的罪名,收敛几日之后必定变本加厉。我…受不了暖一阵寒一阵,更受不了今儿得个希望,明儿又灭了,复复循循,叫人生不如死。宁愿了无希望的苟且,也好过患得患失的折腾。罢了,你走吧!求你了!再别来了!”宝玉心中悲悔交集,又深恨自己懦弱无能,字号“绛洞花主”,却只能眼见“一宵冷雨群芳陨”而无力照护分毫。
但见芳官瘦影纤纤,眉眼盈盈,昔时烂漫少女,而今泣血愁心。乃取下竹笠戴在她头上,缓缓拥入怀中。
“珍重,耶律雄奴!温都里纳!”少顷,又与藕官道别,转身而去。
“宝玉,听我最后唱一次!”芳官颤声道。
宝玉顿足而立,并不回头,但闻袅袅清音,飘摇若梦: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但闻一缕笛声合着曲调飘然而起,犹如从天边传来,悠远但可闻。
是谁,能解这万般情怀,一腔愁苦?
是谁,在不远处知音相照,同心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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