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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凡
一
翠竹掩映,水池萦徊,贾宝玉于沁芳桥上凭栏骋目,只见微阳淡抹、浅画成图,风致不减往昔。不远处的几间屋舍却已倩影匿踪,人去巢倾。一只燕儿唧唧叫着横跃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忽的朝着潇湘馆飞去。
宝玉猛的拔足飞腿,追着燕儿一番疾奔,恨不能将那分隔的阴阳越穿洞透才好。
“二爷,你慢着些,仔细脚下!”几个扫院的婆子蹲在花荫处偷闲,见宝玉依旧神思迷狂的模样,不由摇头喟叹。
其中一个凸腮龅牙的瘦婆子道:“好好的爷,竟是毁了!看来赵姨娘说的未必没谱。都仨月了,先起是叩心泣血、泪迸肠绝的,连老太太都吓的敛了恸尽顾着劝。如今好容易缓过来,越发目呆魂销的痴样了。”
“哎,要说那一位姑娘,堪堪也是没福!虽说是侧的,可北静王是什么样的人物!老爷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老太太嘴上不吱一声,心里想必是称愿。咱们府里,除了宫里的贵妃娘娘,待旨启程的三姑娘,再加上宝姑娘,竟成了个凤窝了!”一个黑胖婆子掸着鞋帮上的干泥巴说道。
“少东扯西拽的了,尽胡诌!就出十个娘娘也荫不到你半分。薜林两个原也算不得咱府上的,况宝姑娘待选的事儿早早黄了,林姑娘也没等抬进王府后门就病了过去,又摊上那些禁不住的传闻,直把眼泪都流干殆尽,最后都逼出了绛色滴子才得超脱。老太太是动了真气,直把那小吉祥赏了二十板子,躺了半月才下得床。小吉祥是冤透的,那还不是她主子赵姨娘、环哥到处放邪风。一石二鸟的阴招,如今连宝玉的三魂也去了两个半,真真快意了他娘俩,好不作兴!”瘦婆子恨恨道。
“谁说不是!林姑娘素来眼里无人,忒煞清高。可到底也是识文断字的小姐,又是药罐子里煨大的,比不得晴雯司棋那些骚蹄子。那说不得的事体,多半是没影儿。倘或真作了实,倒是万幸未过得门去,要不然……”
“快别说这些污糟话了,琏二奶奶三令五申不得谈论,怕老太太得了风声又动肝火,就再经不住了。”瘦婆子忙忙打断,又道:“你们看宝玉方才没命价狠跑,眼下又杵在檐下盯着半个燕巢发呆,怕是又要犯病。你们且还在这里看着,我去把袭人叫来。”瘦婆子起身松了松腿筋,便一径去怡红院叫袭人,不提。
二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宝玉口中喃喃,耽于燕巢之下迷离游思。往事种种,幕幕在历,宝鼎茶闲,幽窗棋弈…而今俱已成灰。
“宝兄弟,别干瞪眼歪叽叽了,花荫下屎着的一干婆子正编排你呢!走,到哥哥处吃杯酒去!走走,听说你老子受了姓赵姨娘的挑唆气没消净,正没处寻个由头来捶你!”说话间,宝玉背上挨了不轻不重一捶。移目一瞥,却是薜蟠。
“快走吧!我的好兄弟!这几日□□子也过得没味。妈妈妹妹整日为林大妹子的事淌眼泪,金桂那头母狮白天夜里的嚎嗓,宝婵近不得身不说,连秋菱这小贱人也…哎,我说你也想开些,别太痴憨了。好儿郎自该扛的起放的下!这林大妹子固然是天仙绝色,也就是供着时馋人。好比秋菱当年,难道不算个美人胚子?起始你当她是山珍美味,吃几口就知道,其实不过是一盆素虾。”拉扯之下,二人已越过沁芳桥,穿花度柳直往园外方向走去。宝玉神疲力怠,拗不过薜蟠的蛮粘夹攻,便任他拽着亦步亦行。
“话说,贾雨村这个长屁疮烂□□的!专干舔痔吮痈之事,简直斯文败类。林大妹子深闺之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北静王缘何突然下贴提亲,还道什么\'神交已久,仰慕渐长\',什么觅觅寻寻,这心那心…”
宝玉接道:“山中觅觅复寻寻,觅得红心与素心!”
薛蟠道:“这王爷最爱风雅,学馀游艺可算得\'本朝宗蕃第一\',贾雨村投其所好,把你们素来园中玩笑的诗,搜集挑拣一应呈去。王爷本与一众名士集什么花间堂、紫琼崖诗钞,得了你们的词句便如获至宝,尤其属意那几首菊花诗,说笔致超逸,不见一丝尘埃之气,必是风骨凛然之人。这一来,你俩才算黄了!”
宝玉听其话虽粗鄙,却细道出了自己百思不得解的原委,不由轻叹一声。耳闻水声潺潺,一汪碧泉澄澈见底,原是到了“蓼汀花溆”。想起北静王水溶,不免生出同契相怜之感,心内悲痛逆流,似有沉吟:
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
他生莫作痴情人,人间天地著相思。
三
时光若水,飞逝匆匆,转眼已是经年!那披在水上的光阴点点,稀稀缈缈,却从不远去;绵绵流淌,又总是无言。
你说,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可如今我却再不能尽情,因为如你一般,我的泪也早干了。此刻,我正掬着一捧水,就让咱俩好好说会子话。
湘云妹妹嫁了,宝琴妹妹走了,探春妹妹再无音讯,惜春丫头如今任谁都说不上话。对了,你在天上可曾遇到迎春姐姐?再过些日子,怕是香菱也要上来,你们正好作伴,你再用心教教她写诗如何?凤姐姐身子未见起色,府上一应事务如今也无须劳烦她了。还有紫鹃,扶灵去苏州后就再未归返,说恐她的姑娘寂寞要常伴相守。雪雁如今却在我院里,与袭人麝月倒还亲厚。老太太已不大记事儿了,三日清醒两日糊涂,总唤“玉儿”,唤的是我,也是你。还有一事,我过不久就要为人父了,过不久还要并兰小子一起赴试,再过不久…说这些你定然听着腻味,那今日便不再挠你,下回再叙。天上人间,共自珍重!
情深深、意悠悠,宝玉缓步徐观。极目处,泉水微澜、山色如黛,斜阳一抹、叶漫影重,让人心生安谧,复得感慨: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莫道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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