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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雾冷笙箫
一场淅淅沥沥的寒雨,从晨晓便无声淋漓。天边是一片深远而肃穆的苍岚色,雨中透着彻骨的清寒。
梁山大寨前,数万军士已整装待发,队列整齐,丝毫没有顾及正飘落的细雨。原本高高挂起的大旗已然解下,由护旗将士擎着,杏黄色锦布被雨水润湿,用黑绒线绣的“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反而越加醒目。梁山众将骑马列在阵前,装束严整,每个人看起来并没有过多的表情,英逸的身影在雨中却显出一种独特的悲怆。
再过不久,便是一切的终结。
梦沄站在不远处的山亭上,久久地凝望着马上的他,似乎要将他望入眼底。一晃几年,他依旧不改初见时的样子,淡如画般的眉目,隐隐透出英逸的儒雅。那双子夜般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总是含着清清浅浅的笑意,似寒似暖,如冬夜那轮清月。此时,少年将军银枪白羽,坐下那银如晓月的白马银鬃如雪,在雨中凝成一股剑试天下的风华。
此去经年,那一袭白衣,又将风华了谁家天下?
此时此刻,她异常羡慕那些英姿飒爽的女将们,羡慕她们可以和自己的丈夫一样,戎马征尘,随军前行,而她却不能。她不会武功,没有见过血色,甚至不会骑马,关于战场的所有,他是连碰都不让她碰的。他说,这不是你们应该承受的,他说,以后,你只管笑颜如花,我替你打天下。
他习惯于自己一个人背负,却从来不问,他能背负多久,会不会累。
“阿姐,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宋大哥还不来?”看着下面的人已经淋了好长时间的雨,月漓不禁有些着急。梦沄经她提醒,才意识到军鼓已经擂了三遍,宋江却迟迟没有出现。仗着梁山大将们都在这里压着,军士们平日也是训练得次序井然,这才没有什么异动。但宋江不来,三军无法前行,吴用已遣了人四处去找。心里一阵发紧,梦沄回头对月漓说:“那你先在这里,我去看看。”月漓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看着他们一直淋着雨,将蓝月手中的伞递给她。
烟花三月,烟雨江南。这里虽是江北,却也是烟雨绰约,恍然如梦。梦沄没有多余的徘徊,收起了素白油纸伞,走进了忠义堂。
说起来,在梁山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进这里。忠义堂正厅极大,轩敞高大,足足可以坐的下百十来人。木制的横梁,高大的金丝楠木柱子罗列在过道两边,简洁大气。从两排木柱之间的走道向外,一排一排形制统一而分毫不乱的交椅向大厅两侧排开,雕工华美的紫檀交椅的背上刻着一百单八将各自的名号,都由金漆描画,次序严谨。此时的大厅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灰尘,似乎还可以想见这里昔日的繁荣。他们曾经在这里,奉茶论道,畅谈天下大事;他们曾在这里,秉烛夜谈,共同抵御外敌。他们曾经在这里,挑灯把酒,共贺三军凯旋;他们曾在这里,欢度佳节,送走一个个年岁。
这里,承载了梁山所有的历史与记忆,承载了他们的辉煌,承载了他们的豪情壮志。但是那些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忠义堂,已经是人去楼空。
梦沄俯身,向着正中座上的男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哥哥。”
宋江抬起头来,见到是她,笑的温和依旧,却仍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坐啊,梦沄怎么会上这里来。”满阶下的椅子都有自己的主人,她并没有地方可以坐,也更不能坐:“外面已经等了许久了,哥哥又怎么会上这里来?”
其实为什么,彼此都是知道的,问出来,也没多大意思。宋江了然地笑笑,兀自出了半晌的神,乍然问道:“沄儿,他们都说我不该这么做。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最聪明的,你说,我错了吗?”
他没有看她,目光游离地看着门外,语气里甚至有一丝迷茫和不确定。许久没有与他对坐,梦沄近距离的看他,才发现他的眉宇间已经不复昔年的英朗,两鬓之间,白发已是星星点点。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此时的他,也不过及不惑之年,但看上去,已是掩不住的沧桑。梦沄忽的有些同情他。在看电视剧的时候,她很喜欢张涵予演绎的宋江,但是后来看原著,又恨极了这个毁了整个梁山的小人。但是同时,她又有些不确信。若是宋江真的那么龌龊,仅仅凭借演技,真的可以让梁山一众英雄豪杰为他如此卖命?她的花荣哥哥,又怎么会追随那样一个人?
真的遇到宋江,她才知道,她想的是对的。他与张涵予版的宋江及其相似,大气而温厚。她看得出,他对花荣是真心的爱护,而不是利用。虽然他的决定并不明智,但是她明白,坐到他这个位子上,有很多事,他也迫不得已。
“没有,谁都没有错。”梦沄想了一会,才说:“只不过,理解的方式不同。但是,宋大哥,做了就坚持吧,无论怎样,我们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她对着他,笑的清浅,他收回目光,终于是缓缓的笑了。
他也是明白的。既然如此,那他只能坚持。
“哥哥。”一人从雨中急步而来,风姿凛冽。宋江看到面前衣甲半湿,绰枪在手,眉宇间依旧不掩英秀的花荣,笑道:“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都找到这里来了。”
花荣也才看到侍立一旁的梦沄,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向宋江道:“哥哥,时辰也不早了,军士们在外面淋了好长时间的雨,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军师哥哥在四处找,哥哥,走罢。”
“这就等不及了吗?”宋江拍拍扶手,笑道:“连这么点时辰也等不了?”花荣英眉一凛,一时间无话可答,一撩衣摆便要跪下来:“哥哥……”宋江在上,忙伸手扶住他,走下来道:“何必要这样。你还当我是你大哥不是?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怪你们。误了时辰也不好,咱们走罢。”
“哥哥……”花荣见他如此,想再出言劝慰,宋江的神色已恢复了昔日的平和,抬手止住:“走罢,走了就了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吗。你和沄儿再说几句话吧,我先去看看。”
说完,他再也没有回头,自负着手,从迎光的走道走进了外面的烟雨中。
雨声潇潇,偌大的忠义堂,只剩下两个人,静得连时间都凝止。他们彼此相对,两两默然。原以为离别时会有千言万语,到此时,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就让他们淋着等你?”许久,梦沄终究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她面对着他,笑得温婉而恬静,但她真的怕他再说出什么来,她会忍不住当着他的面流眼泪。
他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她。那一双子夜般宁静而淡雅的眸子,浸了温柔的水光。他望着她,说:“沄儿,我给你念一首诗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等到她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念那一首很老的诗。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空灵宛若竹叶间风的低吟,这么一字一句念来,很有点凤吟龙哕的味道: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
念到最后一句,他却无端收止,只是抬起眼眸,静静地望着她。梦沄并没有敢看他,目光飘忽地看着窗外的烟雨,但他念的每一句,她又是那么清晰的记在心里。心底无端地收紧,她又怎么不知道,那首诗的最后一句是:
死当长相思。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花荣,你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她会忍不住,她会哭的。
你一定不想看到我哭,对不对?
“沄儿。”他抬起手,似乎想过来抱她,但终于又放下:“等我。”言罢,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身便走。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连一个临别的拥抱都没有。他毅然决然的转身,一丝余地也没有留给她。他怕再留一会儿,他会不忍心。
“花荣。”不知为什么,梦沄下意识地就叫住了他。花荣身形一顿,挺住了脚步。但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你自己在外面,要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吃药,别忘了让别人给你煎药。你不许好几天不睡觉,不许天冷了还不知道加衣服,不许淋雨,不许累极了还硬撑着。花荣。你要好好的回来,记得要回来。”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泪水无声无息的顺着脸颊留下来,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极其地平静。梦沄自己也很惊异,她竟然可以做到一边微笑着说话一边不动声色的流眼泪。她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会不会做,甚至不知道他听到没有。他一直一直没有回头,没有声音,直到他走入雨帘之中,直到他远的再也看不见。
梦沄蹲下身去,终于尽情地哭了出来。
痛哭的她没有看到,但是,门外的烟雨为证,有人在走到雨中之前,先湿了眼角。
心有千千结,不忍吐离别,若离别此生无缘。不求殿宇宏,不求衣锦荣,但求朝朝暮暮生死同。
梦沄蹲在那里,将脸埋在双臂间,哭得任性且肆意。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也只是二十三岁,她依旧可以哭的如此肆无忌惮,她可以委屈,可以害怕,可以任性的像一个孩子。在他身边这几年,她以为自己已经波澜不惊,但他一离开,她就好像被打回了原型,仿佛是忍了几年的彷徨无助,都在这时伴着眼泪汹涌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知道她就像这么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反正他不会看到,反正不会有人知道。
那又怎么样,她也是女孩子,她也会想家,她也会害怕。
窗外的雨连绵了很久,梦沄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直到她自己也没有了力气。意识在身上一点一点恢复,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的手臂和腿已经全麻了。撑着自己身边的柱子站起来,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忠义堂,已经没有人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连他也走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原本以为,蝴蝶飞不过沧海,是因为蝴蝶没有飞过沧海的勇气。到如今才明白,不是蝴蝶没有勇气,而是沧海的另一边,早已没有了等待。
那么她呢?如果她一直等一直等,是不是可以等到他们全都回来?
像是骤然间被什么触动,梦沄起身便向门外跑去。她跑的很快,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长裙在雨中是多么的碍事,也没有来得及在意她来的时候顺手放下的油纸伞。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没有时间了,马上就要错过了。这里面的很多人,错过了这一次就再也看不到了。
先不要走,先不要走,让她再看一眼好么,就一眼。
心如磐石,悲喜岂在一念之间
沉默只因世上本没有诺言
却有人用一生将你的存在兑现
你静静地看着他走远
他只想看见你不流泪的眼
多年后梦醒时分学会了想念
可那些画面再未能浮现
你曾停留在她身边
她只触碰到你忧郁的指尖
石刻被发现还停留在记忆背面
却无人愿懂你的眷恋
风吹静寂
变沧海桑田
她在雨中奔跑,却只求最后一眼。山青如黛,绿水长流,她却第一次觉得,从大堂到山门的路太长,如同回忆一样。
霏霏细雨中,三军前行。
细碎的马蹄声在雨中踏踏,杏黄色旌旗被雨水淋湿,沉寂地贴在旗杆上。几十万大军出发,彼此之间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是一部被掐掉了声音的影片。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前军早已转过山梁那些头领们,恐怕早已转下山去了。梦沄停在山门,雨已经越来越急,她还是晚了。这难道是命数吗?诸如宋大哥他们,穷此一生,她再也见不到了。
她正这么默默地想着,身边的雨突然停了下来。她抬眼一看,却看到一张熟悉的俊颜。
对面的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身白衣,执伞的右手袖口间用紫色绒线绣了重重的佛桑花。他看着她,英俊的眉眼含了悄悄的笑意,即使在重重雾雨之中,也挡不住他身上阳光一般温暖的颜色。
“翛然。”音色沙哑,梦沄都怀疑这是不是她的声音。
“还记得啊。”翛然将伞递了过来,笑容依旧绚烂如夏花:“五六年了,我还以为可以吓你一跳呢。”
他故意没有提她哭过的事,梦沄自然也不会说别的,伸手接过来那伞:“你就这么淋着?”翛然并不在意,随意的笼了笼自己的淋湿的发,笑道:“我没事的,要是淋着你,二哥可不是要说我了。对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回来?”
梦沄不说话,只是抬眼望着他,等着他说。她现在嗓子很疼,声音哑哑的,她不想开口。本来,她就从来不喜欢别人看到她哭的样子。
“好吧,我说。不过,你也不能让我就这么淋着说啊。”翛然无可奈何地屈服了,示意梦沄跟着他到了山边凉亭下,坐下来道:“是这样的,半个月前二哥给我传信,让我立即赶到这儿来,他说他们一走,这梁山上仅剩了几百个小头目,虽然没什么大事,但他不放心,让我来看着这里。”
果然,她就知道,翛然不会无缘无故回来的,也只有花荣,可以遣得动翛然,也只有花荣,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即使人不在这里,也会用心安排好这里的一切。
他所做的,没有一件,不是为了她。
“不过,二哥只知道我在岐月山,却不知道我手下藏雪楼的势力。”翛然停了一下,抬头看看她:“这次我将手下的事交给了琅邪,一个人跑到这边来的。不过你不用担心,若是这里有什么事,只要我发一个冷烟火,我们在这里渗透的势力在一刻钟以内就可以赶来。只是,这其中的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二哥吗?”
“不打算。”梦沄站起来:“还不到时候。但是,你总是要知道,我不会害你们。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你跟我回去吧,让芊陌替你收拾一下,这地方也空了,你愿意住哪儿都好。”翛然眼神莫名地一黯,只是“嗯”了一声,随即拿起伞跟上了她。
烟雨霏霏,行人如玉,隐在群山之中,像空自繁华的一场镜花水月,又像寂寞的等待谁来填写最后一笔的水墨丹青。
一世长安的诺言,等着谁来兑现;
我许你陌上花开,你可否缓缓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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