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至和
大家好像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苏老泉忙着写书,子由和子瞻忙着读书,弗姐姐和程夫人忙着打理大大小小的家事。我闲来无事,弄来一棵梅树苗种在院子里,每天都不忘去看看它。赶上今年夏天雨水忽多忽少,我一看几日不下雨,就赶忙从井里打水浇过去。若遇上暴雨,我就打把伞站在它旁边,等风雨停了才走。
微墨的爹爹常来和苏老泉谈事情,她每跟来就会来陪我。虽然比我大了好几岁,我们谈天说地却像同龄人一样。
“……相逢?”微墨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怔怔的双眼。
我意识到自己刚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好欲盖弥彰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哦…噢,是这样啊。”我哈哈一笑,“嗯,怪不得。”
微墨浅笑侧过头去,“只是不知道子由会不会喜欢我。”
我愣在原地,“子由?”
微墨也愣住了。“我刚刚一直在跟你讲他啊。”
我干笑了两声,“啊……我反应有点慢。”深吸了口气,才笑道:“微墨,你漂亮得像玉人一样,风一吹我都担心你会不会化了。世间哪有男子能做到不喜欢你。”
她笑骂我,“油嘴滑舌。”
院子里很亮堂,刚在外面一会儿眼睛就累了,我使劲眨了眨眼睛。
眼睛是累了,鼻子怎么也酸起来。我想不明白这一节,只想努力地把眼里的湿气压下去。
我声声叫着的弗姐姐,毕竟不是我的姐姐。子瞻和子由与我关系再近,也不是我的哥哥。我的父母究竟在哪里,我在世上到底有没有家。这几个月来自己总是在想的事情,又回来找我了。微墨若是嫁给子由,一定也会像弗姐姐一样忙于操持家事。到时候,又有谁能陪我。
“相逢,你可为我高兴?”微墨认真地看着我。
我忙不迭地点头,笑道,“微墨,你别误会,我只是突然想到我的家……我其实没有家……”我泪眼朦胧地找到微墨的肩膀,在她柔软的衣衫上蹭来蹭去。
微墨一怔,忽然轻抚着我的背:“都怪我,把你说伤心了。相逢,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看着我轻叹道:“你啊,心里想的事情怎么都不说出来。我还奇怪你怎么对自己的身世不好奇呢,原来你都闷在心里。我爹爹常说,天下最难得的就是父母心。你爹娘一定是有苦衷,要不然不会出下策放弃你。他们说不定还在四处打听,只是因为你从青神来了眉州,他们找不到你而已。”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眼泪还没干就又笑起来,不想让她担心。
**
心爱的小树苗好不容易熬过了雨季,可她枝头还是光秃秃的。
“人家百花都争艳过了,你倒不着急。”我看着和我一样高的它忍不住长叹。
“它想做冬天唯一凌寒绽放的花。”程夫人放开手中的梅花枝条,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来,我有事与你说。”
荷塘边的很清凉,婉转动听的琴音远远传来。我挽着程夫人,陪她在水边走。
“相逢,你的家人正在找你。”她温和地道,看着傍晚丛飞的群鸟。
我怔怔望着程夫人:“何婶在找我?”
程夫人摇摇头,“你的亲生父亲给王家写信,想让你回去。”她拉住我的手,“你的家是杭州富阳的谢家。你的父亲是谢景温,现在在朝中为官。他在信里没有说你出生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数,但他说从小抚养你长大的奶娘现在正在谢府上,还说他曾为你取的名字是谢语,花语的语。希望你能早日回去找他。”
我飞快地眨着眼睛,仔细分辩眼前是不是梦境。我的父亲在朝中为官?我以后不是缘相逢了,而是……谢语?
程夫人柔声道:“这几个月来,弗儿按住这件事没有告诉你。相逢,还记不记得我当初问过你日后想干什么?我知道你还小,但将去将留是只有你能做的决定。”
**
我手里盛满了清澈月光。
弗姐姐坐在子瞻身旁,侧耳听他弹了会儿琴,伸手过来碰我手心的水,似乎想要拾起一缕月光,可清水从我指缝里飞快地流走了。
“好漂亮。”弗姐姐惋惜道。
戴着白玉镯的纤细手腕递给我一个用来本用来盛糕点的瓷碗,我接过来打了满满的一碗水,放在我们一群人中央的草坪上。
我满意地看了眼碗里月色的倒影,去拉微墨细腻的手,“我要是男子,一定娶微墨这样的女人。”
她抽出手来笑道:“年纪不大,倒开大人的玩笑。”
我不满地分辩,“你刚刚十四岁,才不是大人。”
季璋很同情地拉拉我的衣角。“相逢,我也有好些年才及笄呢。”
“多谢你帮我说话。”我没好气地道。季璋委屈地撇着嘴望我,我忙不迭地又去哄她。
大家的早就笑开了,子瞻放下手中的琴,凑上来问:“什么这么好笑?”
微墨一本正经地答子瞻的话:“相逢在说她已经是大人了,而且……”她狡黠地看我一眼,“早有要嫁人的打算。”
我拿着蜜饯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史微墨……”我咬牙切齿想抬眼瞪她,却恰巧对上子瞻笑意浓浓的双眼。
“相逢是想嫁陶潜那样风范的人,天下可不好找。”子瞻笑着道,“你那一番长大后想做魏晋人的言论,爹爹可是赞不绝口。说你小女子将来一定能做了不起的事情。”
我很感激他替我解围,把整个蜜饯盒子都递给了他。
**
季璋沉沉睡去后,子瞻轻轻地把她从草坪上抱了起来。“我先带她回去休息,”他低声道。
弗姐姐点头送他们离开,笑看着子由:“你也快送佳人回去吧。”
旁边微墨困得东倒西歪,眼睛半闭着,手抓着子由的袖子好像才勉强不倒。
月色如华照着沉沉黑夜,荷叶下池水里倒影着的月影,相映成辉。像一面藏着混沌的铜镜。池边僻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到,我和弗姐姐的眼里都似乎被蒙了层灰。
“程夫人找过我……。”
她点头道,“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相逢,你是我在这世上除了子瞻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是我私心把你留下的,你要是想走……”
我摇头道,“明明是我回答上来了苏老泉的问题才留下来的。”
弗姐姐怔怔地看着我。
“弗姐姐,我决定不走了。”我仰头对她道:“我想明白了,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他既没像何婶那样养我育我,也没像你陪我看书练字。他当年既然不要我了,我现在也不会去找他。”
弗姐姐着急地道:“相逢,可他们是你的家人,你真的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你才是我的家人。”我暖暖地笑道:“你去哪我就跟到哪。”
“再说,缘相逢比谢语好听多了。”我忍不住多嘟囔一句。
弗姐姐眼里刚有泪光,就被我逗得扑哧笑出声来。
**
我把子瞻送给我的琴放在屋子里最显眼的案几上,光滑的桃木板雕着竹子的图案。虽然爱不释手,可我的琴音难听得连竹林里的鸟儿都吓跑了。
我懊恼地从琴案前站起来。一年要到头了,一首《梅散》弹得还残缺不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像弗姐姐和子瞻那样,信手拈来高山流水那么悦耳的旋律。
微墨递给我披风,挽着我的手,边往外走边安慰我,“弹琴不是一夜间的功夫,多练练自然会好。你已经进步不少了。”
我在袖口里握住自己的酸疼的双手,指尖好像生了新的水泡,幽幽一叹,“最近连季璋也不来找我,她是不是也像竹林里的麻雀啊松鼠一样,被我的琴声吓得避之不及。”
微墨笑道,“相逢,外面天寒地冻成这样,哪来什么麻雀松鼠。”
忽然走到了我悉心呵护的梅花树前,它正开得艳。我侧头看着微墨伸手牵来一支梅花,举手投足间像极了程夫人。“季璋没比你小多少,我倒觉得她是看你最近足不出户,也耳濡目染想自己学点东西。女孩子快要及笄前的这几年,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她若有若无地笑看我。
我瞪了回去,“我学琴只是为了好玩,没人催我嫁人。”
微墨笑着来拉我的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和你争。反正我看你最近好像改了小孩心性,静得下心来了,替你欢喜。”
琢磨起来,微墨说的好像是有道理。几年前练字看书的时候,我看不到一个时辰就去缠弗姐姐,时不时还跑到山里去玩。这几个月我几乎总呆在疏竹轩里。真是转性了?
我反问微墨,“这么说,你已经为自己打算好了?微墨,你想嫁给谁?”我礼尚往来,追问她。
她笑而不语,忽然拉着我跑起来。地上薄薄一层的积雪把我们的脚印清晰地留了下,我仰头看白色的天空,一种莫名的熟悉告诉我梦里曾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也是这样的笑声,这样的明朗,隐约是一个母亲牵着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眼睛该看不清了。”微墨让我闭上眼睛不要动,轻轻从我的睫毛摘走一片雪花。她笑着喘气,脸红扑扑的。
我拉她的手来看,可那片雪花已经融化,再也找不到。
**
至和二年,苏家二少爷迎娶史家千金。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又一次挂满苏府的深深庭院,可高墙终究挡不住外面飘摇的风雨。
他们说京都的皇帝病重,太子新立。这些听起来遥远得像传说。我带着一丝好奇,懵懵懂懂地收集着许多这辈子第一回听的词汇。
子瞻和弗姐姐谈朝廷变数,谈树倒猢狲散的道理,旧派新势的纠葛会导致江山岌岌可危等等。好多我听不懂的话里只有一句我听得分外明白。
“晏家没有别人在朝当官,宰相辞世,门庭没落。晏伯伯生前待我很好,我只是担心他的儿女要遭受什么样的待遇。”弗姐姐蹙眉说着。
“辞世”没有死亡这两个字那么冰冷,我暗自尝试着把它们二者联系在一起。
子瞻沉默良久,才解开蹙起的眉头向弗姐姐淡淡一笑:“来年我们赶考路上如果途径晏家,一定停下来拜访他们。”
弗姐姐抬眼问,“这里到汴京路上要数月时间,什么时候出发才好?”
子瞻沉吟着算了算,“明年八月考试,三月出发应该足够。”他微笑道,“爹爹的书还没写成,多给他几个月也好。否则他不仅食之无味,还得夜不能寐地赶工。”
弗姐姐也笑了,额上愁云终于散了些。“相逢,”她招我过去,“正好你在这。有熟人来看你了。”
我好奇地道:“哪个熟人?”
她微微一笑:“沈伯从青神来了,刚刚跟我打过招呼,想明日带你出去逛逛。”
我满是惊喜:“沈伯怎么会来?”自从来了苏家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沈伯。还记得去年沈伯伯娶林姑姑的时候,听说王方和徐夫人为他们俩包了好大的一份礼。
“好像是来眉州办事情,不过专程来看你也不一定。”弗姐姐笑看着我。
**
我终于能从头至尾弹完《梅散》了,琴弦的余音渐渐淡去,抬眼正好看到子瞻长长的衣袍盖过刚泛青绿的草坪。
我笑道:“冬天学得曲子现在才会弹,早知道当时学什么《桃散》《杏散》,好赶上春天的趟。”
他看着我好像在默默出神,顿了一下才忽然笑道:“才半年,琴艺就进步这么大,难怪家里都忙上忙下在准备家宴,你偏偏一个人与梅独语。”
我起身把琴推到一边,侧头笑:“梅花雪里春。我这能算拐着弯给你报个春喜吗?”
“柳絮风前转,梅花雪里春*。”子瞻背着一只手,随口为我接了上句。一边吟着一边好像看字画一样打量了会我,啧啧称奇:“亭亭玉立的姑娘,你竟然也学会弹琴作诗了,几年前的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我被他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对柳絮的记忆总是带我一直飘回到弗姐姐的花轿子里。那段坐得颠簸的路在脑海里显得格外长,好像晃晃悠悠间下了轿子就到了今天。日子过得真快,快到原本用来形容弗姐姐的“亭亭玉立”什么时候竟也能用在我身上。
“我可没有光顾着弹琴。”我开心地指了指门口:“瞧,沈伯来接我出去玩了。”
一眼望去,沈伯好像老了许多,可眼里仍然闪着熟悉的光芒。看着我往他跑去,下意识地蹲下来与我说话。
“相逢都长这么高了。”他微仰着头,伸手揉揉我的头发。
子瞻远远地朝我挥手,笑道:“快去吧,别忘了晚上的家宴。”
**
“春风拂面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坐在沈伯的马上笑唱着,看着街景迅速向后退去,好像又回到了六岁那年。
我指着街边卖糖的铺子,嚷道:“沈伯你看,他们把糖做成了好多不同的动物,有猴子,蛇,还有……哎,看不到啦。”
我迎着风眯着眼,要费很大力气说话才能让沈伯听到。
“沈伯,晚上我要在所有人面前弹《梅散》。我学了好几个月才学会的。微墨喜欢梅花……哎呀,现在得叫史夫人了。还是微墨好听。他们叫弗姐姐‘王夫人’,我偏偏不叫。弗姐姐永远是我的弗姐姐。”
“小姐……在那边好吗?”沈伯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断断续续。
我高声应着,“程夫人几乎把她从我身边抢走了,有时候我好几天都看不到她。她倒是天天都能见到子瞻,说不定早把我忘了。”我嘻嘻一笑,“还是沈伯好,一直都没忘记我。”
沈伯只是道:“小心坐稳了,免得摔下马去。”
“我们这是去哪?”前面街道越来越宽,好像快出城了。我虽然兴奋,却心想着一会回家要赶快去沐浴换衣服。琴还放在疏竹轩呢,得找人帮我搬到正厅去。虽然琴谱已经背下来了,可还是捎上吧。万一出什么差错呢。
有一簇蝴蝶在自己的胃里上蹿下跳。我甩甩头,很难想象自己将要当着大家面弹琴,但更难想象的是自己平生第一次居然紧张了起来。
前面的路急转,绿杨树下是一片旷野。载我的马被踢了一脚,马蹄声更响更快了。我一边躲着刺着脸发疼的沙尘,一边听沈伯道:“要回家了。”
**
“缘分这玩意真有意思,几年不见,沈爷还像当年那么精神。”
“废话少说,你要的我给你了,现在把我老婆还给我。”
“沈爷别着急,交易买卖可得验收,我也要先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才能交差。你先坐下,喝口茶。”
一阵像铃铛乱坠的笑声让我逐渐意识到了额角的疼痛,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怎么眼前是黑的?我在哪里?
门被打开了,我抬手挡着眼睛,仍被照进来的光刺得什么都看不到。说话的人像极了刚刚那一串铃响:“哟,谢家大小姐醒了。快让我看看,沈爷有没有冒犯你。”
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看着那人的脸,越是看得清楚我的心就越是一点点地往下沉,直到落进冰冷井底。
赵娘见我认出她来了,满意地笑笑,“来,喝点水压压惊。”她递给我杯子,打量着我:“你瞧你,哪点像官家大小姐……”
我刚喝了一口,就感觉自己握杯子的手在颤抖,“啪”的一声把瓷杯砸到地上,“沈伯在哪?”我站起身来恨恨地看着她。
赵娘吓了一跳,拉过手绢遮了半边脸。“脾气倒有点像。”她笑着指了指门,没有拦我的意思。
我冲出屋去,正好看到站在门边似要离去的沈伯,身后还有一个看起来面无善色的汉子。
一看到他,我刚刚不知从哪来的气力现在都软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哭腔。“沈伯,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带我回家吗?”
沈伯背对着我,一语不发。那汉子冷声对他道:“你要想见她,就快跟我来。”
“他这不是带你回家来了吗。”赵娘倚着门,盈盈笑着:“沈爷有风骨,托他办事可难了。要不是我们把他的女人请到楼里来,他可不会好心把你带回来。”
头疼越来越厉害,我踉跄了几步,连忙伸手去抓桌角。等身子安稳下来了,才看到沈伯正扶着我,两眼尽是沉痛地问我:“相逢,你可会原谅我?”
眼前天旋地转,由不得我点头或摇头,我感觉到最后一点意识正渐渐离我而去,却抓不到任何救命稻草。
“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说过不会伤害她的。”
“只是一点迷药,让她浑身没力几天,醒来的时候乖一点。”
“你……”
“好了沈爷,别耽搁了,及时带你女人走,否则要出了意外谁都担当不起。”
紧随而来是一片无边的寂静。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