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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情
弗姐姐说她要公开招亲,一心找到“有缘人”。看平时温婉的她这么坚持,王方和徐氏也只得答应。
正月二十日,大伙儿一起上了山,拿着请柬来的人都聚在亭子里。我与弗姐姐站在不远处的石后,将满场看得一清二楚。
“各位可看到了寺外的这一方池水?”王伯伯提高了声音道,“我在山下也算住了一辈子,可这鱼池却从未有过名字。今日大伙不如给这池塘取个妥帖的名字。”
住持点头道:“这池里的二十余条锦鲤,还是我初来寺里时放进去的,须臾之间就陪我度过了六十年掌灯读经的日子。”他一边说着,寺里已经有人抬出来了桌子,摆开不少笔墨纸砚。“为了公平起见,我建议王进士把大家起的名字都念出来,也让大家都见识下究竟谁夺得了招亲的鳌头。”王伯伯笑着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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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一个装着十余张纸条的竹篮便送到了王伯伯面前。他就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张纸条,念道:“跳鱼池。请问是哪位起的名字?”
一位衣服上绣着浅绿纹路的人拱手道:“先生,是我起的名字。”
王伯伯捻须笑道:“何为‘跳鱼池’?”
那人朗声道:“濯锦翻红蕊,跳珠乱碧荷。小生第一眼看到这个池子的时候,锦鲤在池面拨出一簇簇水花,形如跳珠。我当即觉得‘跳鱼池’三个字最为合适。”
“跳鱼池三个字不很是生动,只不过,多多少少欠了一些诗意,短了一些佛缘。”
王伯伯说着,从篮中取了另一枚折好的纸条,窸窣展开。“引鱼池。”他高声念道。
另一个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先生,我刚刚无意中将手中笔掉在了池里,没想到一池锦鲤纷纷游了出来,光影下的鳞片是难得一见的美景。我忽然觉得,连鱼儿都需要一些偶然的事故来吸引它们出游,更何况人呢?也许有心地插柳,也能看到意想不到的风景。”
众人们纷纷拍手叫好的时候,弗姐姐低声问我,“你可听懂了?”我摇摇头。
“你看他表面上在说鱼,实际上拐着弯子在说人呢。”
那边王伯伯已经开始念下一个纸条了。“‘藏鱼池’是哪位取的?”
“先生,是我。”王伯伯眼中一亮,我循声去找说话的人,正好看到陈施从人群中走出来。“方才听住持说,这些鱼儿在池里已经不下六十年,我不禁心生感触。佛法无边度众生,这些鱼儿藏身于池中,不知道见证了多少人走出迷途,在佛门中找到一片清净。所以我认为‘藏’这个字最为合适。就像深山中的绝世璞玉一样,不经雕琢,只是等有缘之人。”
许多人都纷纷叫好起来,连弗姐姐也挺钦佩地看着他。
王伯伯接着将篮子里的纸条都一一念出来与大家听,可就是没有子瞻。直到篮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纸条了,我开始着急起来。王伯伯刚想读出手中字条,弗姐姐的声音忽然从池子的另一边传来。“且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身边离开的,此时她从站在池子的另一边,在阳光下如天仙一般。大家看到她,一下变得很安静。
“爹爹,我这也有一个名字。”她递过手中的纸条,王伯伯随即展开。
“唤鱼池。”王伯伯惊讶地道。“两个唤鱼池。”
我这才意识到他同时展开了最后的两张纸条。人群里的议论声一下大了起来。是谁与王家千金写了一模一样的名字?竟然这么凑巧。
“是哪位题的‘唤鱼池’?”王伯伯提高了声音问道。。
“先生,是我。”我看着人群里走上前来欠身行礼的那人,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子瞻?”王伯伯讶然,顿了顿才道,“不如给大家解释一下为何要犬唤鱼池’这个名字?”
子瞻点头微笑道,“锦鲤在水中本无心意,可人们却赋予了他们意义。今日大家起的名字各有千秋,可子瞻以为,‘唤’这个字恰好点出人们在赏鱼时期盼的心情。其实世间很多事都像这样,人心若有鱼,鱼便会应召而来。”
“就算等待是唯一的出路,只要一心相信,那等待就是虔诚的召唤。”弗姐姐忽然接过话头。
我在一片寂静里只是似懂非懂。好半晌回过神来,原来是王伯伯说道,“诸位,我认为苏子瞻略胜一筹。住持,你说呢?”
住持点头笑道:“子瞻和王姑娘都极有佛缘。”
这是赢了?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平静的弗姐姐。弗姐姐能嫁给子瞻了?我来不及高兴,就看到中岩寺住持为子瞻递上了笔墨。当子瞻和弗姐姐一起持笔,将“唤鱼池”三个字题在了石壁上时,一旁望着他们的徐夫人侧过身子,用手绢擦着眼角。
我心里暗自想着,原来人欢喜极了,也是会流眼泪的。
**
招亲刚结束没几日,家里来了客人。大人们的会面没有我的份,弗姐姐只是让我在房间里等她。我百般聊赖地写了会字,看着窗外的花香鸟语,终于扔下笔跑了出去。
正厅的后门是开着的,隐约能听到众人说说笑笑,过了这么久却显然还没有散场的意思。我刚想靠近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就看到流羽姐姐端了一壶茶水,好像要往屋内送去。
“流雨姐姐,茶让我来送吧。”我低声唤道。
“那可不行。”她面露难色,“打洒了会烫着人的。”
可当她看我伸手就想去拿茶壶,连忙喊住我,“好了好了,我给你就是了。” 她无奈地蹲下来嘱咐道:“要小心啊。”
我迫不及待地进了厅堂。敞开的大门让阳光映在脚下的石板上,明晃晃的。
“…晏家的人回信说虽然吃不上喜宴,但既然路过成都,喜礼是一定要送的。”王伯伯笑叹,“交往这么多年,他一直这样事无巨细。本想介绍给你们三苏认识,也沾沾咱们大宋文官的光。”
我看到王伯伯和徐夫人坐在上座,左侧的那一男一女我却从来没见过。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右侧的弗姐姐,正好对上她看我的目光。她眉毛微挑,我隐约猜到等这结束了,又能有一顿好教训。
我端着那壶刚沏的竹叶青,打算先给客人倒。那个刚刚跟王伯伯说着话的人戴着黑色的儒巾,浓眉大耳,眉目中有子瞻的神采。
我刚为他倒完茶,眼睛兴奋地亮了起来。“你是苏老泉?”
他先是一愣,然后笑着点头。
“相逢,不得无礼。”
我朝正看着我的王伯伯吐了吐舌头,幸好他和颜悦色,并没生气。
苏老泉微笑问我:“你叫相逢,那姓什么?”
我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只好对苏老泉眨了眨眼:“我姓缘,缘分的缘。世上先有缘才有相逢,对吧?”
苏老泉笑了起来。“你这小姑娘很有意思。”
“看来,在王家连一个小丫头都满肚子墨水。”苏老泉身边的一位中年女子微笑着看着我,温和地道。
我好奇地看着她,自顾自猜着。那人是苏老泉,那她一定是程夫人了。弗姐姐说过程家是青神有名的书香门第,嫁到苏家的程夫人更是德才兼具的女子。原来她就是子瞻的母亲。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子瞻与她有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
我帮程夫人倒满了茶水,仰头问道:“夫人,相逢有一事相求。”
程夫人浅笑道:“哦?你说来听听。”
我道:“等到弗姐姐嫁到苏家时,我也同去,可以吗?”
弗姐姐说我是一个很需要人照顾的丫头,犹豫是不是该把我留在家里照顾老爷和夫人。我一再抗议也改不了她的心思,只好绞尽脑汁想别的办法达到目的。
程夫人沉吟了一会儿对我道:“相逢,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我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女人长大后应该做什么呢?从前,何婶每日辛劳地卖包子,没有她我就吃不着饭了。我以后会去卖包子吗?我转头看看徐夫人,她向往常一样,默默坐在王伯伯的身旁。我以后又会坐在谁的身旁呢?
屋里突然显得特别安静,我有些紧张起来。陶瓷相碰的声音清脆忽然响起,是苏老泉盖上了手中的茶,“不如这样,你要是能想出来以后想干什么,我就问问王进士能不能大方地把你给我们苏家。”
回答不上问题就不能去苏府?我看到弗姐姐带着若有若无地微笑,低头抿了口茶,丝毫没有要帮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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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正月倒春寒。那日的阳光虽看起来暖和,可凌冽的寒风霎时透过我的单衣刺进了骨头里。
肩膀用力地撞开了家门,却忘记了平日里我都得努力抬腿,才能迈过的高高门槛。我被狠狠地绊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冬天的石板硬,我疼得龇牙咧嘴,半天才勉强坐了起来,浅色的裙子上印着好几道难看的黑印子。
有人把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合上,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穿着裙子,这么大大咧咧可不方便。”
我瞪着双眼,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白绸衣裳,高冠玉佩,看起来和子瞻年纪差不多,可说起话来这么不客气,和对我好的子瞻比可差远了。
他见我自顾自地站了起来,收回手,起身闲闲笑道,“人这么小,脾气倒挺大。”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一字一句地回敬他,“长得这么像君子,说起话倒是个坏人。”
他身后大马的忽然侧过头过来,我被吓得倒退了一步。牵马的人一拉手里的缰绳,马头就又转回去了。
那人跳下装着好几个木箱的车子,忽然对我做了一辑。“不知道姑娘认不认识贵府上的人,把这些礼品收下。”
这人彬彬有礼,很让我受用。“我这就去通报我们家……”话说了一半才想起王伯伯应该仍和苏老泉在说话,我脸皮虽然厚,可也不愿意刚刚冒失跑出来,现在又忽然跑回去。
抬头刚好,之前的坏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又瞪了他一眼。
“那个……”我抱歉地笑笑,侧头对刚刚那人道,“我替我们家老爷收下了,你们可以走了。”
那人瞪大了眼睛,惊讶道:“姑娘,我们家七少爷亲自把礼送来,王进士难道不想见见……”
坏人打断道:“那你去卸箱子吧。”
我看那人乖乖地去了,不禁赞叹人和人的修养差别好大,“倒不是你这个坏人可以比的。”
“什么?”坏人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记得自己喃喃自语了多少,连忙赔笑掩饰。“没什么,我回去喊人来收东西。”
“等一下。”他手快,拉住了我。“我问你,府上有没有一位姓谢的姑娘?”
我仔细想了想,流羽姐姐姓齐,弗姐姐自然姓王……
“大概和你一般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小声道,“府上可没有和我一般大的姑娘,要不我就有玩伴了。”说不定就不会缠着弗姐姐带我去苏府了。
“那你姓什么?”他还缠着不放。
又是这个熟悉的问题,我顺溜地答道:“我姓缘,缘相逢。”
“袁……相逢。”他若有所思地推敲这三个字。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里没有坏坏的成分,而是温暖如玉,连他的白衣都似乎散发着一种我刚刚注意到的光芒。
我仰着头笑着问他,“你不会是陶渊明吧?”想象中南山的陶先生一定是一袭白衣,出归时带着这样的笑容。
他又好气又好笑。“陶潜是仙人吗?到皇祐年间了还是我这个岁数。”
我笑嘻嘻地去拉他的袖子。“你长得很像百岁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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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家的两年来,我一找不到乐子就跑去找书来看。日子久了,我也开始向往书卷里的世界。我曾这样拉着弗姐姐的袖子,认真地说长大后要去南山住,从此种花饮酒,对月吟诗,除此之外不做别的。姐姐笑着说如果真有那样好的地方,她也要带着子瞻去找我。到时候,我们三个人都沉醉于山水,不问世事。
“这就是我以后想干的事情。”飞快地全部说完后,我深吸口气,紧张地看着即将乘车离开的苏老泉和程夫人。
苏老泉微笑点头的那一刻,我高兴得又蹦又跳。街角,白色飞快闪过的那一刹那,我眯着眼,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是灿烂日光,还是神似陶潜的那个温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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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际纷扬的柳絮从时开时合的飘进轿子,我伸手去抓,想存下一簇给弗姐姐。
苏家的婚事是眉州方圆好几里的大事。原本希冀着嫁给子瞻,或是娶来弗姐姐的大小户人家,都把心中的无奈化作礼金送了过来。住得近的在大婚当天拜个门,祝贺新人。住得远的则托人送礼,传贺帖。
我听说这其中最远的,送礼送得最重的是宰相晏大人。
苏家与当朝宰相并不相熟,但王家和晏大人却一直交好。王方高中进士的那一年结识了晏大人,算是王方的恩师。
婚礼后的几天,许多礼物的箱子都还没收拾妥当。我探头探脑,想去帮忙收拾,几次都不情愿地被一句“小孩子别来捣乱”的笑骂支开了去。
我看书的地方从弗姐姐的窗前换到了荷塘边的树影里。午后暖阳时,手中的书总是看不上几页就懒懒地睡着了。有一次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风衣。子瞻和弗姐姐正在不远处的院子里低声说话。
子瞻看我在荷塘边一呆就是大半日,决定把疏竹轩收拾出来,让我搬进去。疏竹轩原本是苏家藏书和置放杂物的地方,四处清幽,离荷塘只是一段林间小路的距离。我满心欢喜地环顾着第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目光扫及窗外竹林和门外曲廊,只觉得再幸福不过。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爱的地方。”子瞻四处看了看,指着一个靠窗的角落,“经常抱着一盏烛灯在那里抄书。”
我拍手笑道:“那以后我也要在那里抄书。”
他也笑了:“好,我把弗儿也叫来,我们三个一起抄。”
“是四个。”子由站在门边,一身深蓝色的袍子,双眼透澈如水。
“爹爹一会儿要抽查《后汉书》,你还在这里晃来晃去,可别答不上来题。”子瞻对子由笑道。
子由打趣道,“别的我不怕,可爹爹要是抽查《范滂传》,我自然答不过你。”
子瞻佯装生气地瞪了子由一眼。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什么后汉书?什么范滂传?”
看子瞻笑着不说话,我只好跑过去拉子由的袖子,不愿意错过故事。
子由笑看了眼子瞻,娓娓道来。
他们兄弟俩小的时候,程夫人经常给他们念书听。子由太小,子瞻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有一次,程夫人念《后汉书》时讲了范滂的故事。当时东汉桓帝灵帝时,朝廷宦官结党营私,将朝政搅得乌烟瘴气。为官清正的范滂看不下去了,于是他奋起抨击皇帝身边那些手握重权的宦官们,可最终遭到了小人的诬陷,被判重刑。后来当他母亲来狱中看他的时候,他拉住母亲的手告诉她,自己不孝,不仅没能回报她的养育之恩,还让她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而范母却擦干眼泪,毅然告诉范滂,他两袖清风的正义之名,已是对她尽的最大的孝心。
“长大后,如果我也成为范滂那样的人,母亲会不会怪我?”幼时的子瞻认真地问程夫人。
程夫人也是认真地答道:“子瞻,既然你愿意成为范滂,我为什么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呢?”
子由忽然笑看着子瞻道。“后来爹爹听到了很是欣慰欢喜,每逢茶酒会就和外人讲这个故事,连我都能倒背如流。子瞻,他日如果你写成后汉书的戏本,别忘了给我留个上座。”
他们兄弟俩忽然一前一后地跑出了门去,远远听着子瞻在喊,“跑这么快做什么,我请你看戏。”
我逐渐明白原来好多事是命中注定的。子由终将自由,过着大隐隐于市的日子。而子瞻宁可远远瞻望汴京的繁华,就算成为玉碎的范滂,也不愿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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