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香文集

　　谢柳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小乞丐的时候，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笑容也是破破烂烂的。
　　“谢将军，你说我富吗？”他抹了一把汗兮兮的脸，问道。
　　林间路上很是静谧，有鸟雀在枝桠上啼叫，这样一个温和多情的春日谢柳只记得这么一个。
　　偏能惹恨长。
　　谢柳是怎么答的？他说：“你四肢健全，心智清晰，年轻力壮，尚可为家为国出力，如何不富？”
　　小乞丐衔着一根锯齿边缘的野草，仰着头看着骑在马上的谢柳：“将军你这便是胡说了，唬人的。”
　　谢柳不过趁着春光出行，却被讽作骗子，于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我怎的就唬你？天下比你能耐的人有多少，我唬你？”
　　小乞丐说：“将军尚骑着大马，我却连口骡子也买不起，将军是如何瞎了眼，正义凛然说我富了。”野草锋利，割破了少年的嘴角，血渗了出来，小乞丐不痛不痒继续说着，“我也不求多了，将军既然说我四肢是富，那我便卖一只左手给将军……给口饭的钱，也不算过分吧。”
　　谢柳一噎，盯着小乞丐的嘴角半晌，掏出些银钱来，递给了那个破烂的少年：“我不要你的手……我……”
　　小乞丐不羞不躁接过了谢柳的施舍，作了个揖：“您现在要，我也不给了。”嘻嘻哈哈的笑着，又疯疯癫癫的消失在林中。
　　枝桠上的鸟不知疲倦，歌颂无边的春色。

　　再来，第二次见到这个人，却是锦衣玉袍，执一把暖玉柄的折扇，笑的倜傥风流。容貌与几年前竟是无多大差别。

　　谢柳之所以是将军，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将军。从小跟着父亲南征北战，难免不接了衣钵，做一个称职的将军。军功显赫也还谈不上，打赢过，也输过。所幸不曾犯下什么大过，不曾当了天下的罪人。
　　叶三之所以以前是个乞丐，却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乞丐。他从记事起就跟着流浪。这世上很多人都在流浪，这是一个看起来浪漫而富有情怀的词语，然而叶三却不是一个有情怀的人。他太明白饥饿与寒冷的滋味，所以他讨厌流浪。
　　不过还好，他现在有钱了。

　　谢柳不应该每日浸淫金银铜铁之中的，但现在他不得不整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帝王一声令下，他从此便远离了黄沙战场，狼烟边塞，卸去了盔甲，换上一身青衫帛缎，整日看着富态的商人们讨好的笑着，穿着滑稽的服饰谄媚。
　　在这个地方，他却看见了那个春日里破烂的小乞丐。现在却是白白净净，人模狗样的。
　　叶三也看见了谢柳，笑吟吟的走近了：“将军，你说我富么？”
　　谢柳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声音低低的，如鲠在喉：“富。”
　　叶三笑的灿烂：“将军，我能买下你的马么？”

　　叶三没能买下将军的马，那匹马早在一年前的战争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谢柳也是很羡慕自己的马的，能够死在光荣的战场上，而不是整日看着世人绞尽脑汁的偷税漏税，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叶三倒总是来寻谢柳，一回生二回熟。喝过酒，逛过窑，糊里糊涂还拜过把子，勾肩搭背也好，肆意胡闹也罢，谢柳才觉得叶三这个人很好。
　　真实。
　　讲义气。
　　就和那群在尘土里扬鞭，踏破了万里铁骑的军人们有着一样意气。

　　塞外告急，军粮不足。
　　谢柳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找到了叶三。
　　“叶三，你是我最有钱的朋友，你要帮忙。”
　　叶三听闻，只是拿着盏盖轻轻划过了茶水，看着白色的茶末撞在杯壁上，犹如卷起千堆雪。
　　“谢柳，你不在战场上了。”
　　“那又如何？我不在战场上，却还在这个王朝，兴亡之责，何脱干系！”
　　“谢柳，我不能帮你。”叶三拒绝了谢柳。谢柳想要在叶三的眼睛里找到几分玩笑的意味，却只有一片亮澄澄的坦然。
　　叶三没有开玩笑，他真的不会帮忙。
　　“谢柳，我先告辞了。”

　　看着叶三的背影，谢柳忽然心头密密麻麻的疼痛起来。
　　他很喜欢叶三，他以为叶三是个心怀大义的人，他以为自己可以和叶三做一辈子的朋友。
　　但他忽然想起来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春日。
　　他说四肢健全，尚可为家为国出力，这人却要卖了自己的左手。
　　道不同，不相以为谋。
　　他此刻觉得，叶三原本很美好的形象忽然塌了，只剩下一个神色冷漠，困守钱财的人。
　　破破烂烂，比几年前的小乞丐还破烂。

　　第二日，叶三又来了。
　　谢柳在院中练枪，红缨细撒，行云流水一般。
　　叶三驻足而观，谢柳却一□□了去，在叶三眼前停下了。叶三听见了长枪破风直击面门的声音，呼啸而来，震耳欲聋。但他不动，笑容依旧，甚至鼓起掌来。他抬脚似要往枪上撞，谢柳慌忙手一松，长枪落地，清脆极。叶三却觉得没有方才眼前那一声响亮。
　　叶三是个商人，他不知道谢柳方才，竟是动了杀意的。
　　叶三说：“我来给你饯行的。”
　　转头便传来要谢柳派兵去前线的消息。谢柳喜极，不过半日便准备好了许多事务。
　　叶三便在将军的庭院里站了许久，最后在管家的安排下住进了客房。
　　谢柳是故意避开叶三的。叶三也不是傻子，他知道。

　　第三日，谢柳一大早就进京了。
　　叶三在他的院里，送了他一杯酒。

　　再来，就是叶三听闻谢柳殁了的消息。
　　一开始他还不是很信。因为谢将军走的时候还那么开心，仿佛一定会打胜仗回来一般。
　　后来他又信了。因为他模模糊糊的却是感觉到，心里缺了一块。
　　那时他正在自家亭子里喝茶，苦苦的茶水涩到了心里。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天。已经是秋天，南飞的雁群在空中盘旋徘徊。
　　婢子小心的问他：“公子怎么了？”
　　叶三笑笑：“谢将军是不是……”
　　婢子：“……是。”
　　叶三再不语。

　　婢子大着胆子抬头，看见叶三公子满脸的泪。

　　皇帝急得双鬓多了许多白发，国库亏空，又已是深秋，过些日子就要入冬，边塞还在打仗。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缺钱的嘴，嗷嗷待哺。
　　又偏偏哪方都不能得罪，这帝位，是真真坐的窝囊。
　　这时有个富人，捐了全部的家产，只求一具尸体。
　　谢柳是皇帝无奈下派出去的，本就没打算靠他赢了这场仗，只是当个鼓舞士气的工具罢了，却不想这么快就没了。
　　听闻是万箭穿心，战袍都被染成深红。
　　如今，却带了了大量的银票。
　　再细细一询问，捐钱的富人做的竟是私盐的买卖！
　　帝王只觉得头晕。

　　次年春天，叶三倒底是把谢柳寻了个安稳地方给埋了。
　　正是那年春日相见的林间，可以听见清脆的鸟鸣。
　　然后叶三又成了一个破破烂烂小乞丐，他蹲在路上，用手撑着脸。

　　他知道，再过一个时辰，就有一个俊朗的将军，骑着大马，从路的那头来到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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